正文 第 9 章
大将军从天而降,还带来十八随身骑士,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
将军带来了皇上口谕:青州司马有违天道,夸大疫情,罔顾百姓性命,现已革职查办,各乡县需对已发瘟疫之人全力救治,万不可擅自焚烧村落,至于治疗之法,现宫内御医献方已快马送至各省,各省着专人分发处置云云。
县太爷在这紧要关头连滚带爬地姗姗来迟,五体投地地听完了圣上口谕,圣旨正八百里加急分送到各向各县,县太爷终于发挥了他一县之主威势,指挥县里的差役们迅速灭火,而之前司马大人派来的官兵们,在那十八个骑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已被制得服服帖帖,差役们冲上来正好接手。
但即便如此,解决这一团混乱也用去了不少时间,就这样,再等县太爷想要掠袍捋袖地冲上来与将军大人套近乎的时候,将军大人已经策马离开李家村老远了。
我坐在师父的身后,马背颠簸,我抱着师父的腰,还努力想看清他的脸,最后扭出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几乎能够听到我骨头咔咔响的声音。
即使这样,我也只看到师父的小半张侧脸,因为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侧脸线条刚硬平直,我试着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脸与当年树荫下月光里对我微笑的少年重叠到一起,但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我那时还不明白,多年硝烟,沙场征讨是一把比岁月更锋利的尖刀,会将一个人雕琢成出完全不同另一张面孔,当年那个微微含笑的少年师父已经被永远留在了白灵山上,再也找不回了,只以为师父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会这样板着脸。
不过再怎么板着脸,他仍是我心心念念的师父,乌黑长眉,挺拔鼻梁,我看着看着就双目泛水光,最后终于忍不住:“师父,你要说什么就说,这么板着脸,很吓人的……”
师父侧目看我一眼,声音虽低,但在风里也很清晰:“一个人冲进被封的村子里,你也知道害怕?”
我做忏悔状:“虽然症状有点奇怪,可我觉得我能治的,我在信上都说了,还有那药丸是防疫的,师父你来之前有没有吃?刚才你也进村了,现在那村子的情况虽然好了很多,可还是要以防万一。”我平日里话说得少,可看到师父就停不下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说着说着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在马上向前探身,努力对着师父的脸说话。
“师父,你不是在边关吗?怎么突然到闫城来了。”
师父反手,先将我探出的头推回他背后去,说了句:“坐好。”然后半晌没再说话,我还以为等不到答案了,却听他简略道:“并州雁门大捷,现大军调驻青州北海,路经此处。”
师父言简意赅,我想过一想才明白,大军正自雁门往北海途中,师父接了我的信,许是不放心,行军途中路经此地,赶来看我的。
“那大军现在在哪里?”我好奇。
师父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像是在辨识方位,然后道:“该是到了乐安了。”
我愣住,闫城地处济南附近,距乐安数百里之遥,师父是怎么过来的?正想着,手指触到□马儿油亮皮毛,却是汗湿一片。
这匹马叫乌云踏雪,是师父二十岁时带两万兵马逐蜀地叛王八万大军时擒获的叛王御马,后又被故去的先王赏赐给他的,其脚程之快,耐力之久,天下闻名,就连它都跑得一身汗湿,可见师父定是连夜赶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的。
我忽地鼻酸眼胀,之前丝丝缕缕的陌生感被瞬间蒸发,这是我师父,在我三岁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哄了一整夜;在我六岁的时候替我埋葬死去的白兔,转身擦干我的眼泪;在我八岁的时候大雨中漫山遍野地寻我,从荆棘丛中挤进洞里,浑身血痕地蹲在我面前,还笑着背我回家。现在我十六了,与他分别八年,他征战沙场,我偏安一偶,但他知道我有危险,仍是星夜奔驰数百里赶到我身边来,就如同当年他在漆黑深山里,寻我至深夜。
“怎不说了?”师父问我。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墨色夏夜,漫天星子,一轮明月,我在月光里伏下脸去,埋在师父宽阔温暖的脊背上,就连师父身上的味道,也与记忆中的不同了,但他仍是我师父。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如同一只终能归巢的小兽那样,在属于我的安稳而强大的依靠上,轻轻地蹭了两下我的脸。
这天晚上,师父就在我的铺子里住下了。
我租的铺子虽然不大,但也并不窄小,平时病人多的时候也没有转不过身的感觉,要是晚上只剩我一个人,那更是空旷得仿若有回声。
但师父走进来,微微一轩眉,一切都突然间变得逼仄起来,我想搬一张椅子给他坐,但右脚绊在了装药草的小筐上,这才想起还没点灯,又突然摸不到火石,还碰翻了桌上的油灯。
我听到一声叹着气的笑,还有火石的轻响,黑暗里亮起光来,师父点燃了油灯,并在刚刚亮起的暗黄色的光里笑着看了我一眼,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或许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
但我很高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知道对着他笑,傻乎乎的。
然后我到厨房,给师父下了一碗面条。
我在李家村待了半个月,这么长时间没有采买,厨房自是里什么都没有,师父长途奔波,一定是很饿了,我点火煮水,放下面条之后还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厅堂桌边的师父。
我很久没见师父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我眼前一黑。
佩秋大人就立在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热气蒸腾面汤翻滚的锅子。
“玥儿,你这是……要煮面糊给我吃吗?”
我窘极,赶紧抓起筷子和碗捞面条,还亡羊补牢:“都没有菜了,这些天我都不在家……”
窗外一声鹰啼,鹰儿扇着长翅落在窗台上,斜斜地看了我手里的清汤面一眼。
我便更加地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这么多年不见师父,我第一碗孝敬他的居然只是清汤挂面,连根鸡毛菜都没有,太不孝顺了。
门外有响动,我转头,居然看到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挤在门口,全是我许久的不见的街坊与过去常进出这儿的相熟病人。
“小玥姑娘,你回来啦,我们可惦记你了。”
“小玥,这么晚了吃饭没?大妈见你灯亮了,拿点饭菜过来,别饿着。”
“小玥姐姐,我妈妈说你去城外给人治病了,看到你回来,叫我把家里做的饺子拿些来。”
“哟,门口那匹大马是谁的,脾气大得,刚才差点踩着我,菜篮子都翻了。”
“哎呀,小玥姑娘家里还有客人在啊?”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就亮了,一个个又伸头伸脑地想要看清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人,大有要冲进我这小铺子与我们彻夜长谈的架势。
师父走出来,黑袍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脸上居然是微笑的。
“各位,多谢照顾小徒玥儿,现时已迟,若无它事,可否散去了?”
师父微笑说话,声音温和,但他一开口,竟是人人噤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压力,所有人都点头后退,不出半刻,门前便清净无人了。
我面对这神奇的一幕,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