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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然而她所体验到的并非自身之死,而是它者的殇灭.不朽者的灵魂潮起潮落,尖声嘶吼着烈火侵蚀超自然躯体的无比苦楚。她听见他们的哭喊与警告,看见他们离开世间时的容貌,依然保有人类的形体,只是再无实质。她感受到他们从悲迁之域横渡到未知之境,他们的歌曲将要开唱。

    接着景致消逝,如同隐约记得的音乐。她与死亡声息相闻,躯体、痛楚、五感都全数消溶。

    她站在阳光普照的祭坛旁边,俯视着母亲的尸体。『就在肉身之内,』玛赫特说:『智慧诞生於肉身,提防没有肉体的东西:强志、上帝、恶魔。』

    接着,血液纷涌到她的体内;血液如电光,回收她的四肢百骸,肌肤随着热力歌咏,饥饿使她的身体蜷缩起来。非人的血液彷佛要让她的灵魂化为永远的实体。

    她与玛赫特相拥着,玛赫特原先就硬的肌肤变得柔软,而她们化为滑润的同一躯体,发肤相缠。洁曦的脸庞埋在玛赫特的颈部,狂欢的高峰接二连叁通透她的躯壳。

    突然间,玛赫特抽身而出,将独曦的脸压在枕头上。她的手覆盖洁曦的双眼,洁曦只觉得纤小消刀般的锋芒刺入皮肤,一切随之抽拔出体。如同低声吹口哨的风势,这等感受就是被掏空殆尽、化为虚无。

    『喝吧,我亲爱的。』当她睁开眼,再度看到雪白的喉头与胸部,她扑上前去紧抓住那颈项。这回,撕裂血肉、尽情狂饮的是她。第一滴血沸入她的喉管时,她穷凶恶极地攫住玛赫特,後者柔顺地任她拥有。她们的胸部互触,玛赫特的嘴唇抚触她的脸庞。她号不餍足地吸汲血液,所有的声色意象尽如涛生委灭,只有那凶狂的意念澎湃不绝:你是我的,你的一切及所有都是我的!

    她们力竭地躺在对方怀里,几乎睡着。狂欢的馀光犹存,再度开始呼吸彷佛是再度感受美叩,摩擦着丝质床单与玛赫特如丝的肌肤,便是再度进入生命。

    清香的风吹入房里,一声集体的叹息响起。再也无法看到米莉安、精灵、幽冥暗带、生死之间的阴阳魔界。她已经找到自己永恒的归处。

    当她阖上双眼,那个行走於丛林的东西看到她,看到玛赫特与她在一起:两个红发女子。那个东西朝她逼近而来。

    凯曼

    卡梅尔谷地一片祥和,那个小小的聚会场面是多么和乐:黎斯特、路易斯、卡布瑞。黎斯特脱下沾满泥泞的演唱会服装,又穿起闪亮眩目的吸血鬼行头,黑天鹅绒的蓬轻忽地披在肩头。卡布瑞将辫子解开,以轻松而热烈的语气说着话。那个最像人类的路易斯虽然沈默,但显然因为其他两个的存在而感到兴奋,光是他们的简单动作就让他沈醉不已。

    在任何其他时间,这样的欢聚会让凯曼感动涕零。他会想要牵他们的手,看入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他是何许人也,曾经历过那些动荡。他只想与他们共享如此的欢乐。

    但是她正近在咫尺,夜晚将临。

    天空苍白起来,微弱的清晨温度爬上地平线,万物因为即将浮升的光芒挣动起来。无庸置疑,她就在不远处。

    她刻意隐身,带着无比的力量。然而她无法侦测凯曼的动向,而他有耐心地等待,倾听那叁个吸血鬼的欢愉相聚。

    就在门口处,黎斯特拥抱即将与他暂时分离的母亲。她进入灰色的晨光,大步前行还是穿着那身卡其布衣服,发辫松开来,俨然是一幅自在漫游者的图像。那位美丽黑发的路易斯就在她旁边。

    凯曼看着他们穿越草地。女吸血鬼预备睡在大地的怀抱,进入林木四散的空旷园地,男吸血鬼选择一楝小木屋当作卧室。当他跨入门内,神佛躺在坟墓中的姿态,真是优雅绝伦。织舞四肢,立即遁入黑暗的迷梦。

    那个女子以惊人的暴力挖出藏身之所,树叶不飞乱舞,泥土迎接她敞开的双手。她低头沈睡,进入那个充满丛林与河流、事後她绝不会记得的梦境。

    到目前为止还不坏,凯曼可不想全身焚烧而死。他背对着苹果树站着,果实的翠绿芬芳将他包覆起来。

    她为何在那里、当时她都躲藏於何处?当他敞开心灵,可以感受到她存在的波动。这就像是现代世界的引擎,无休止地散发出自身的低语与致命力道。

    最後,黎斯特匆忙从屋子里出来,跑向他为自己预留的、建造於山坡底下的藏身所。他顺着暗门而下,进入一个黑不见五指的房室。太阳逼近地平线,凯曼总是被它的第一道光线弄糊视线。他努六将眼光集中於兰花的深沈色泽,而世界上的其馀事物已经失去鲜明的形体色相。他闭上眼睛,了解到自己得进到屋里去,藏身於某个凉爽阴暗的地方,人类打扰不到他之处。

    当太阳落下时,他会等他们醒来,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关於其他不朽者的事。一阵刺痛侵来,他想起马以尔与洁曦;他无法找到他们,仿佛他们被吞食到地底下。

    他想到玛赫特,不禁泫然欲泣。但他还是努力支撑,往屋子那边走过去。阳光柔暖地照在背部,他的四肢无比沈重。明晚一到,无论事态如何演变,他就不是独自一人了。他将会与黎斯特他们一起。万一他们不甩他,他会去找阿曼德,然後到北方营救马瑞斯。

    就在他想着的当儿,乍听到的是一声破碎般的怒吼。他转过身去,避汇直视太阳。森林里凭空喷出一大滩泥土,树木东倒西歪,屋檐震动不已。

    女王以惊人的速度往上飞去,穿着一袭撕裂过风声的外氅。当她出着西方而去,避开阳光的追猎,黎斯特动弹不得的身体就在她的怀中。

    可怜的小情人,唉,可怜的美丽的金发王子。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细细思索了,他转向提供庇护的屋子。如今,太阳已经撕裂地平线,举目皆是地狱。

    丹尼尔在黑暗中蠕动,睡意像一床毯子般朝他覆盖而来,几乎要压垮他。他看到阿曼德目中的红光,以及低语:『她已经掠获了他。』

    洁曦呻吟出声,漂浮於珍珠色的苍郁背景中。她看到一双仿佛纷飞起舞的形体:母后与她的儿子。这景象如同教堂的彩绘玻璃图案,她的嘴形成一个字:『圣母……』

    就在冰层数千尺下,潘朵拉与桑提诺睡在彼此的怀抱。潘朵拉听见凯曼的哭嚎,看到双目闭上的黎斯特,头往後仰,瘫在阿可奇的怀里。她看到阿可奇的黑色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心跳暂时停止。

    马瑞斯闭上眼睛,他已经撑不住了。头顶上有狼群嚎叫,寒风刮过铁皮屋顶。就在暴风雪势中,一丛丛的阳光舞动着,似乎将雪花焚烧起来。他可以感受到微弱的光热穿越层叠的冰块,通到他这儿来麻痹他。

    他看到黎斯特沈睡的身形,看到她带着他往天际飞去。『务必提防她,黎斯特。』他以最後一抹意识说:『危险。』

    凯曼躺在冰凉的地毯上,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间。一场梦境罩着他,关於一个柔美如丝的夏夜,天际辽阔,那些他心所系生的不朽者将聚集在那个可爱的地方。

    1黎斯特:躺在女神的怀抱

    说不清我是何时醒来,何时恢复神智。

    只记得我曾与她共度一段极长的时日,记得我如兽一般纵情畅饮她的血,记得唯一分享她原始力量的恩基尔已遭毁灭;而她也让我认清了所有一切,害我如孩童般哭泣。

    两百年前,我在圣殿上接持她的圣血时,血水是那麽可怖而庄严的静谧,如今,只剩影像传输过脑际,蚀骨的畅快如同血液自身流通我身;我们时知曾发生过的一切,其馀的人也就是在那时逐一惨死。

    之後,就是那些如潮水起落忽高忽低的声音,漫无目的,如大洞中的低吟。

    似曾有那麽一刻我明白了,摇滚乐演唱会、卡梅尔谷地与她发光的容颜间的关系,明白为何我现在会和她身处这个昏暗的雪地,是我唤醒了她,或如她自己所说,是我给了她苏醒的理由,让她回身瞪视她曾经坐拥而又失去的那张宝座。你明白在光线中看见自己的手移动的意思吗?你能明白在大理石室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怎?一回事吗?

    我们曾在白雪覆盖的黑暗树林中起舞,也或者,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互拥。

    骇人听闻的事发生了,世上到处充斥着骇人的事,不该出生的人被处决,邪恶的种籽。演唱会场的屠杀只是一个了断。

    而我仍窝在这冷风料峭的黑暗之地,在熟稔的寒冬气息,她的血重新化为我的体肤,把我俘虏。在她远离时,我感到痛苦。我必须厘清思绪,弄明白马瑞斯是生是死,以及路易斯,卡布瑞和阿曼德究竟有没有逃过一劫。我也必须设法重新找到自己。

    然而这些声音,这些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俗世之人,距离没有差别,强度是衡量的尺度。那是过去我听过几百万次的,过去我只消立在街头,就能听到从街上各户幽黑的房子传来的谈话、沈思或祈祷的声音,爱听多久就多久,想多真切就多真切。

    她开口说话时突然陷入死寂:

    『卡布瑞和路易斯两人平安无事,我已告诉过你,难道你以为我会伤害你所爱的人吗?看着我的眼听我说,我放过好些不该放的人,这么做既是为你也为我自己,我要在俗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听到我的子裔们跟我说话的声音,然而我选择的是你所爱的人,你会再看到的人,我不能剥夺你的这份幸福,但是你现在既跟我一起,你就要了解我告诉你的一切,你必须有与我同等的勇气。』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让我看到珍克斯宝贝最後死亡时的残酷景象。难道那是在她临死前的一刻,闪过她眼前的景象吗?我不能忍受。而我的旧识罗兰在人行步道的火焰中乾涸;在世界的另一端,我在吸血鬼剧院认识的斐利克斯被大火追着,跑过那不勒斯的窄巷,直到坠海,还有世上其他许许多多的不朽者,我为他们和这一切落泪,没有意义的磨难。

    『人生如是』我哭着说,指的是珍克斯宝贝。

    『那就是为何我要让你看到一切。』回答道:『为何这一切都已结束,再也没有黑暗的儿女,我们现在只有天使。』

    『但是其他的人呢?』我问:『阿曼德怎?了?』而这时那些声音又开始嗡嗡作响,声音大到震耳欲聋。

    『来,我的王子。』她小声说,再次沈寂,她凑上前来用手托起我的脸颊,她黑色的眼睛睁大,白色的脸蛋忽然变得柔顺柔软:『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让你看看还活着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将和你我一般变成神话。』

    神话?

    她微微侧过头去,她闭上眼的刹那,所有生命的迹象奇迹般突然消失,成为一个没有生命完美的存在,细而黑的睫毛优雅地卷曲着。我俯视着她的颈项,看着她雪白肌肤下变得异常清晰的青白色动脉,像是她有意要让我看见一样。我的欲望沛莫能御,女神啊!我的女神!我一把拉过她,用着可使一般人受伤的蛮力,一口咬下她冰雪般无法穿透的肌肤,一股热流涌入我的咽喉。

    声音再起,然而在我的命令下又消退,只留下血流的声音,以及我和她的心跳。

    黑暗。砖窖。一口被磨得晶亮的橡木棺,金子做的锁匙,神奇的时刻:锁如被一看不见的钥匙开启,从掀起的盖子可见到花缎衬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东方香水味。我看到阿曼德躺在白衬枕头上,赤褐发色的天使,脸侧向一边,两眼无神,像是一旦一醒来必是惊天动地。我看他以缓慢优雅的姿势自棺材中站起,那是我们才有的身段,因为只有我族才会例行的从棺材中复活,我看他盖上棺盖步行过泛潮的砖地,走向另一口棺材,他虔敬地打开它,如同里面藏着珍奇的宝物,里面躺着一个熟睡中的年轻男子,似无生息,却作着梦,梦到一红发女子在树林中走着,一个我无法看得很清楚的女子,紧接而来的就是最可怖的似曾相识景象,但是在哪儿见过呢?两名女子跪在祭坛旁,我是说,我猜那是一个祭坛。她紧了紧,以处女雕像之势向我靠过来,似要压垮我,我晕了,恍惚听到她念出一个名字,然而这时一股热血灌入我,我的喉中满溢欣喜,离开地面,再无重量。又回到砖窖来,一个身影落在年轻人身上,砖窖中进来一个人,把手搭在阿曼德肩上,阿曼德认识他,他叫马以尔。来吧。

    但是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呢?

    红树林里的紫色黄昏,卡布瑞正以她大无畏、啥也不在乎的方式走着,她的眼睛就像两片玻璃,没有什么会被反射回去。而路易斯则力持优雅地紧跟在她身边,路易斯在一片蛮荒之中看起来实在文明得令人感动,不合时宜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昨晚的那个吸血鬼自己全消失了,穿上他那套破旧的衣裳会更像位绅士,只是运气稍差。他是脱队和她在一起的,她知道吗?她会照顾他吗?但他们两个都在害怕,为我害怕。

    头顶上的一小方天空逐渐转成光亮的白瓷色,光线直泄下树干,把树根都穿透。我在阴影中听到小河流水声,然後看见了卡布瑞穿箸她那双棕色靴走入水里,但他扪要去哪儿?谁是跟在他们旁边的那第叁个人?那个只有在卡布瑞转头看他才瞄得到的人、我的天,那张脸,那么平静苍老有力,却让两个年轻幼儿走在前头。从树後,我看到一片开垦地和一栋房子。在一个高高的石砌阳台上站着一个红发女人,是我在树林中见到过的同一人吗?一张面具般苍老无表情的脸庞,就像在树林里仰望她的那名男子的脸一样,如同女王的容颜。

    让他们会合吧,我叹息着,让血液注入我,那会使事情更容易些。但他们是谁?这些太古者,这些有着与她一般容颜的人?

    幻象改变了。这回那些声音变成轻柔的花冠,绕着我们低语呻吟。有那么一刻,我想抽离出来听他们唱凡人的曲调,试想,从印度山间、亚历山大、远近的村庄、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会是如何。

    然而此时却又出现另一个幻影。

    马瑞斯。马瑞斯正由潘朵拉和桑提诺扶持着,从雪地上一处血染的洞口爬出。他们刚攀上地面一块凹凸的浅滩,马瑞斯的半边脸被乾掉的一大片血块遮住,他看来愤怒怨恨,两眼呆滞,黄色的发上沾满污血。他纵身跳上一个螺旋铁梯,潘朵拉和桑提诺随後跟上,他们像是从管线里爬上来,潘朵拉伸手想帮他却被他粗鲁地甩开。风势狂烈。凄楚的寒冷。马瑞斯的家像遭逢过地震一样全然山崩溃,满地是扎人的玻璃碎片,稀有漂亮的热带鱼冻死在大鱼缸底部的沙土上。书架、雕塑品和唱片录音带的架上,全覆着一层雪。鸟儿葬身在笼子里,绿色植物上垂挂着串串冰柱,马瑞斯瞪着鱼缸底部与雪色难分的鱼,瞪着片片玻璃间一株株僵死的海藻。

    就在我这么看着他时,他脸上的淤血已渐渐融化复元,我看到他的脸又变回原来的面貌,他的腿也愈合,几乎已可站直。他在盛怒中瞪着瘦小银蓝色的鱼,他抬头仰望,白色的云朵完全遮蔽星空,他一把拂去脸上和发稍的乾凝血跚。

    风杷几千张的纸吹散,羊皮纸和老旧绉折的纸张,旋舞的雪花轻轻落入已成荒墟的客厅。马瑞斯从地上拾起一根铜制拐杖,然後从断垣残壁间望向在圈中哀号的狼,从他这个主人被埋葬後,它们就再不曾进食过。噢!那些狼嚎的声音。我听到桑提诺试着告诉马瑞斯他们必须离开了,有个跟母后一样老的女子在红树林等着他们,他们不到会议就不能开始。我一阵惊慌,什么会议?马瑞斯懂他的意思却未搭腔,他在听狼嚎,狼嚎。

    雪和热。我梦到狼,我感觉自己在飘浮,回到我自己,我的梦和记忆里去。我看到一群狼在新降的雪地上相互追逐。

    我看到年轻的我在跟它们缠斗,跟一群在两百年前侵犯我父亲村落的狼群。我看到有着凡人之躯的那个我,濒临死亡,但最後还是把它们一一撂倒。啊!年轻时的那种环力,不假思索、无法抗拒的生命奢侈,也或许只是看似如此,那当时,人生是悲惨的不是吗?冻僵的山谷,我被宰杀的马和狗。然而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回忆。啊,看山被雪覆盖,我的山,我父亲的土地。

    我睁开眼,她放开我又把我往後推了一步。我第一次明白我们身在何处,不是在啥抽象的夜晚,而是一个真实的,曾经一度属於我的地方。

    她轻声说:『是的,你四下看看。』

    从周围的气息、冬天的气味,我认得这地方。视线清楚之後,我看到上方的城垛和烽火塔。

    我低声说:『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出生的城堡。』

    一片死寂,旧地板上雪光闪闪,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过去的大厅。上帝!就看着它倾圯,看它被荒置这么久。老石如泥土般柔软,以前这里摆着张桌子,一张十字军东征时流行的长桌。以前的那边是壁炉,那边是前门。现在雪停了。我抬头仰望星星,烽火塔仍维持着圆型外观,高出破屋顶好几百尺,而其馀的部份徒留破损的骨架,我父亲的房子。她悄悄走开,穿过白得发亮的地面,头稍往後仰,慢慢转了个圈,像在跳舞一样。移动,碰触物品,从梦境进入真实,是她前面说过的快乐的事,望着她让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衣服都是那一件黑色丝质罩袍,丝质绉褶去。我想再握紧她,但她突然以一个手势轻柔地制止了我。

    她说了什么?你能想像吗?当我意识到他再不能把我困在这里;意识到我就站在宝座前,而他却丝毫动静都没有。你能想像当时的情景吗?

    她转身,微笑。微亮的天光映照出她脸型的环线,高起的额骨,慢慢垂弯的下须。她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完全是活的。

    然後她消失了!

    『阿可奇!』

    『到我这里来,』她说。

    但她在哪里呢?她已离我远去,远远地立在大厅的另一端。她小小的身影站在通往烽火塔的玄关处,我现在很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身後敞着的那扇门。

    我起步向她走去。

    『不,』她说:『现在是使用我赋予你的能量的时候,只消来即可。』

    我没动。我的神智很清楚,视觉正常,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害怕。我一直都是短跑好手、跳远健将、魔术大师,凡人达不到的超凡速度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可是她现在要我做的是立即从此处位移到她身边,要做到这点,必须臣服。

    『没错,臣服,』她温柔地说:『来吧!』

    有那?紧绷的一刻,我只是望着她。她搁在那道破门上的手闪闪发亮,然後我决定要站到她身边。忽然间风声大作,像有飓风从四面八方笔卷起我。我到了。我全身颤栗,脸颊感到有些痛,但这算什?呢。我俯视着她双眼,我笑了。

    她好美,真美。结着长辫的女神。我一时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抱亲吻,而她也顺从地让我吻她的。

    然而我随後想到这是亵渎,就像上回我在圣殿亲她一样。我想要说些什?表示歉意,却忍不住对血的渴望,又开始看着她的颈子。渴望喝她血液的念头折磨着我,她尽可在瞬间毁灭我,她对其他人正是这?做的。死亡的危险令我暗暗杀到兴奋,我紧抓着她的手臂,亲她,再亲她,我可以闻到血的味道。

    她身子往後一仰,把手指放在我上,然後拉着我穿过塔门。星光从几百尺高天花板的一个破洞泻下,洞的上面是塔里最高的房间。

    『你看到了吗?』她说:『上面的那个房间还在吗?梯子不见了,除了你我,我的王子,谁也上只去。』

    慢慢地,她开始腾空而起,飞升时眼睛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她的丝质罩袍也只是微微飘动。我惊讶地看着她越升越高,飞过天花板的缺口,站在边角处。

    几百尺高呢!我是办不到的。

    『来我这,我的王子。』她轻声地说:『照你刚刚那样做,而且这次要快,别低头往下看。』她笑着耳语。

    如果跳得好,我能跳到她上升的五分之一高度,也就是四层楼的高度,这对我而言是很容易的,但也是我的极限头晕的极限。不可能的。我没了主意。我们刚刚是怎?来到这儿的?我又开始头晕,我看见她,可是却像梦一样,那些声音也在干扰。我希望这一刻能暂停,我想留在时间的洪流里,以我的方式来理解这一切。

    『黎斯特!』她轻声说:『现在开始。』她纤弱的身影比划着,要我赶快。

    我照着刚刚那样做,凝视着热,然後心想,我要立刻到她身边。

    飓风再起,强风刮得我瘀青。我张开双臂奋力搏斗,感觉好像已飞过那个洞口。接箸我已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怕会掉下去。

    听起来我好像在笑,但我想我其实是有点亢奋过头,比较像哭。『是怎麽办到的?』我说:『我要知道我是怎麽办到的。』

    『你知道答案。』她说:『你的无形的能量又增强了,是它带动你的。不管你是要走,还是要飞,都只是程度的问题。』

    『我想再试一次。』我说。

    她立即温柔地笑起来。『四下看看这个房间,』她说:『你记得这里吗?』

    我点点头。『小时候我常来这里。』我说。我从她身旁走开,我看到成堆的破损家具,城堡中曾经摆满这些笨重的长桌和凳子。中世纪大刀阔斧且大道强劲的手工,让这些家具看起来就像永远都毁灭不了的。就如林中倒下的树可继续再躺个几千年,即使树身爬满青苔也还是架在小溪上当桥梁,这些东西也一样;小匣子和胄甲都还在。啊,是啊!老胄甲,过去荣光的阴魂,我在积尘中看到一些颜彩,不过地毯已完全不见了。

    这些东西必是在转变的过程中被搬来这里存放,楼梯也是在那之後垮掉。

    我走到小窗前往外看,下面靠山的地方有些零落的灯光,一辆车行驶在窄窄的山路上,人世离我是如此近又如此远,城堡本身就是一个魅疠魍魉的存在。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问她:『这一切看着让人好生心痛。』

    『你看那边胄甲底下搁着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屠狼那天拿的是什么武器吗?』

    『我记得。』

    『再看一遍,我会提供你威力更强大的武器,你要用它们来帮我杀人。』

    『杀人?』

    我看了看下面藏放武器的地上,除了阔刀和窄口刀以外,其馀全都锈蚀了,这些武器是父亲的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身为七子的我,屠狼那天使用的就是那柄阔刀。

    『但要杀谁呢?」我问。

    她凑向前来,多可爱的一张脸啊,满面的天真,有那?一刻她眉头微蹙,之後又恢复了。

    『我要你什?都别问,只管听我命令就是。』她温柔地说:『以後你会明白,虽然你不是听命於人的人。』

    『的确,』我向她坦承:『我从不听命於人,就算有,也不会很久。』

    『胆子好大!』她笑着说。

    她优雅地摊开右手掌,然後突然一把握住阔刀。不过感觉又像是阔刀自己飞进她手里。我注视着镶有珠宝的刀鞘和十字型的青铜柄,刀的背带还在,那是好久以前的那个夏天买的,硬皮革上有着镀钢。

    那是把巨大的武器,既可拍击抽打也可用来穿刺,我还记得它好重,重到让我的手臂酸疼,以前的骑土们打仗都是用双手托着它。

    但关於那些战争,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不是骑士,只不过曾用这把刀杀死一头兽,那是我凡俗生命中唯一的光荣事迹。但我得到了什么呢?是让一个受诅咒的吸血鬼看上我,让我当他的继承者。

    她把刀递给我。

    『现在它不重了,我的王子。』她说:『你是不朽的,真的不朽。你身上流要我的血,你要像以前那次一样,用这把新的武器为我效力。』

    我碰到刀的时候剧烈颤抖,就像这把刀负载着过往记忆一样,我又看到狼群,看到站在地冻天寒黑蒙蒙的树林中、磨拳擦掌的自己。

    然後我又看见一年之後在巴黎的那个我;因为那些狼的缘故,成了永生不朽怪物的我。『狼煞星』,那个吸血鬼这样叫我,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上我。只因我杀了那些天杀的狼,而且骄傲地披着狼皮招摇过巴黎市街。

    为什么我现在还觉得痛苦?难道我宁愿是躺在村庄墓园地底下的一具枯骨?我再次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山丘,现在不是旧事重演吗?他们喜欢的是我在身为凡人时做过的那些事。我再次问她:『要我杀谁?』

    没有回答。

    我再次想起珍克斯宝贝那个可怜的小家夥,以及所有死去的吸血徒众。我曾经想要跟他们打一仗,可是他们都死了,所有接下战书的都死了。我在伊斯坦堡的烈焰中看到吸血鬼集会所,一位曾反抗她骂她的年长者,被她用火慢慢烧死。

    我又哭了。

    『是的,我抢走你的观众。』她说:『烧掉了你想一展身手的舞台,偷走了原属於你的战争。但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给你的是你从不曾得到过的好东西,我给了你全世界,我的王子。』

    『怎麽说?』

    『别再为珍克斯宝贝和你自己掉眼泪。想想你该为多少凡人难过,想想漫长的几个世纪以来,死於饥馑、贫穷和永不间断的暴力的人们,想想受害於那些没完没了的不公和战争的人。你怎?还能为一票专拿凡人寻开心的怪物哭泣?』

    『我知道,我了解……』

    『你真的了解吗?或者你只是视而不见,躲起来玩你的象徵游戏去?摇滚乐里的罪恶象徵,那根本不算什么,我的王子,那个什?也不是。』

    『你为什么只把我连同他们一起杀了呢?』我挑衅又惨然地问道,我用右手握住刀柄,假想上面还沾着狼族的血渍。我把刀从皮鞘里抽出,是的,狼的血液。『我并不比他们好,不是吗?』我说:『为什么要饶过我们这几个?』

    忽然恐惧制止了我,我为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马瑞斯,甚至为潘朵拉及马以尔感到极度恐惧。也为我自己。谁会没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已无生存的理由。我想活下去,我一直如此。

    『我要你爱我。』她温柔地耳语着。那样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相当近似於阿曼德那种撩拨的口吻,把人一下吸过去。『所以我要多花时间在你身上。』她继续说道,她抓着我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工具,其他人也一样,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你看不出来吗?你的到来、我的苏醒,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千禧年的梦想终可实现,看看底下的城市和这座荒废的城堡,这里也可以是伯利恒。我的王子,我的救世主,我们俩可以一起打造绝世的美梦。』

    『这怎?可能呢?』我质疑道。她不知道我会怕吗?不知道她的话已把我从单纯的恐惧变成极度的恐慌?她当然知道。

    『啊,你太强了,小王子。』她说:『但你注定是要跟着我,没有什么能让你退缩。我们一个世纪的时间见证了你的生命,从逐步衰退、死亡,到後来的再起,那正是我自己重生的形象。』

    她低下头好似在聆听远方的声音。那些声音又出现了,也或许是因她能听见所以我听见。我听到铃铃的鸣响,感到很烦,不想理会。

    『好强噢,』她说:『声音不能打乱你,但不要忽视它的力量。那些声音是在为你折祷,就像它们一直在为我祈祷一样。』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想听它们祷告。我能为它们做什么?它们的祷告与我之为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几世纪以来,它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她继续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听着它。在早期的时候,这音。透过它,我明白了一个灵魂的荣枯。』

    我默默看着她。

    『随着时间的演进,我的功力逐渐增强,我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进入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体里去;用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身体行动。我可以出现在阳光下和黑暗中,会受苦、会挨饿,知道什么是痛。有时我在凡人身体中行动,就像在珍克斯宝贝的身体中一样。我常跟自私虚荣的马瑞斯走在一块,马瑞斯不懂什么是贪婪,什么是尊重,他总是迷恋着颓废的生活。噢,别受那苦读。我爱过他,现在还爱。他会关心我,我的守护者。』

    她的语气这时变得有些苦涩:『但更多时候,我是跟贫穷困苦的人同行,我渴望的是无矫饰的真实生活。』

    说到这里她停下。她眉头微蹙,眼眶里充满泪水。我以前就知道她说话极具煽动力,只是没现在这么清楚。我想上前抱抱她,但她以手势制止我。

    『我会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她继续说道:『我能化身为任一个我选上的发出声音的人,有时可持续数年,然後那种知道自己动不了、注定永远耗在这神殿里的恐惧,又会涌现。你能想像那种恍然醒悟的恐怖感吗?如果目前你所听所看到的一切全是幻象,你会如何?我会想回来做我自己,我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一个有心有脑的我。』

    我点头。几世纪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到她里面暗藏着说不出来且没有形之於外的悲伤。我是正确的。

    『我知道他把你囚在那儿,』我指的是恩基尔,已被摧毁垮台的偶像恩基尔。我想起在圣殿上吸饮她的血时,恩尔赶来制止她,几乎当场我的性命。他那时知道自己在做什?吗?难道那时他就已失去理智了?

    她只是微笑。她眼睛看着窗外又开始飘降的雪,雪花在星光中奇妙地旋舞。

    『曾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命数。』她终於回答道:『注定我这些年会越变越强,直到强到无人……:无人可敌。』她迟疑半晌,接着又恢复信心。『我可怜的受人爱戴的国王,我在逆境时的夥伴,最後证明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他是疯了,可是毁掉他的不是我,我只是接收他最後其馀的部分。有时我会像他一样变得很空虚,没有作梦的意志,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能重头来过。他已毫无用处,他如神只的死只是壮大了我。而这一切都是命定的,我的王子,从开始到结束早已命定。』

    『谁定的?怎麽做到的?』

    『谁?』她又笑了。『你不明白吗?你不需追查任何事情的理由,我就是结果,从此刻起也是原因。没有谁可再阻挠我。』她的神情有片刻变得刚烈,之後又恢复原样。『旧的诅咒不算什么,我已练就无人可敌的功力,即使是我第一批养的後代也伤不了我。而你也注定要在这么多年之後出现。』

    『我改变了什么?』

    她挨近我一步,用手臂环绕着我,她的臂是那么柔软,我们靠得很近,对我而言,她美到无可形容,是那么纯粹,那么超尘出世。我再次感到对血的渴望,想弯身吻她的颈,拥有她,如同我曾拥有千名凡俗女子;而她是神,有着无上权能,我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她再次用手指点着我的,像是叫我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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