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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肉体窃贼的故事 第二十六章

    迈阿密!

    哦,我美丽的南方大城市。无论地图怎么说,它就是坐落在加勒比海地区明净的晚空下!这里的空气似乎比海岛上还要新鲜,温柔地拂过海洋大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匆忙穿过中央公园旅馆那披红挂彩的艺术饰廊,回到我在这儿保留的套房,剥去肮脏的丛林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色套头衫,附腰带的卡其布夹克和裤子,以及一双柔软的棕色皮靴。无论合适与否,穿著肉体窃贼买的衣服总是不舒服,现在穿上了自己买的衣服,感觉真好。

    嗣后,我立即给服务台打电话,得知大卫-泰柏特从昨天起就一直住在这旅馆里,现在正在贝利餐厅的入口处等我,沿街一直走就到。

    我没有心情光顾那些拥挤的公共场所。我曾劝他回到我的房间见面。显然他仍被这整个炼狱搞得精疲力尽。还没恢复过来,这里摆在前厅窗前的桌椅是个更适合我们聊天的地方。我们原先也是安排就在这里见面。

    无奈,我只好出门,沿着热闹的人行道往北走,很快便看见了贝利餐厅的花稍的霓虹灯大招牌,高挂在它漂亮的白色遮篷之上。这家餐厅所有的小餐桌都铺着粉红色的亚麻桌布,摆着腊烛,且已经坐满晚间的第一批顾客。大卫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离门口最远的角落,仍穿著他在船上穿过的那身十分合身的白色亚麻布西装。他在盼望我的出现,脸上仍带着价有的机敏和好奇的神情。

    我尽管松一口气,但还是想故意吓他一跳,突然出现在他对面的座位上,使他吃了一惊。

    “嘿,瞧你这家伙,”他小声惊呼。他的嘴显得有点僵硬,好象真的生气了;我看了他一会儿,他才微笑起来,说:“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安无事。”

    “你以为这样合适吗?”我问他。

    那个英俊的小白脸待者又走过来,我告诉他我要一杯葡萄酒,省得他老是问我想喝点什么。大卫已经在喝一杯颜色古怪的异国风情饮料。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把头探过桌面问他,免得太受噪音干扰。

    “唔,是故意伤害罪,”他回答,“他向我扑来,我只能开枪。他跳下阳台跑了,因为我端不稳那把大手枪。我上岁数了,手发抖。”他叹了一口气,显得疲倦和神经质。”他跑了之后,我就打电话给总部,让他们把我保释出来。给在利物浦的居纳尔公司总部打了不少电话。“他作了个不想细谈的手势。”中午我就坐上了飞往迈阿密的飞机。我当然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船上不管,但当时我真是毫无办法。”

    “我什么危险都没有遇到,”我说。“我只是为你担心。我告诉过你别为我担心。”

    “唔,我也是这么想的。当然,我要求他们去找詹姆斯,希望把他从船里赶出来。他们显然没办法对所有船舱挨门挨户进行搜查。所以我只好把你丢下。我敢肯定詹姆斯在事发之后不久就下船,否则他们早该逮住他了。我当然向他们详细描述他的样子。”

    他不说了,喝一小口古怪的饮料,把它放下。

    “你不会喜欢喝这个吧?你怎么不喝那讨厌的苏格兰威士忌?”

    “这是群岛上产的饮料,”他说。“对,我是不爱喝它,不过也没关系。你爱喝它吗?”

    我没回答他。当然我正在用我的老眼光来看他。他的皮肤更显得半透明,他身上所有的细小弱点我都看得很清楚,不过,在一个吸血鬼看来,他具有所有凡人都有的那种神奇气味。

    他好象很萎靡,神经质得厉害。他的两眼周围通红,我又看见他的嘴很僵硬。我还注意到他的肩膀下垂。难道这场可怕的风波使他更老了吗?见到他这样我可受不了。但他现在注视我的目光里充满关怀。

    “看来你受了很大的苦,”他温和地说,还把手伸过来一只放在我手上。它真热。“我能从你眼里看得出。”

    “我不想在这里谈,”我说,“去我的旅馆房间谈吧。”

    “不,我们还是待在这儿好,”他十分温柔地说。“经过这些事后,我变得很焦虑。对我这样一个老人来说,这真是一场磨难。我筋疲力尽。我原来希望你昨天晚上来。”

    “很抱歉我没来。我本该昨晚就到。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场可怕的考验,虽然在这过程中你特别享受。”

    “你真的这么以为?”他缓缓地苦笑。“我想再喝点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苏格兰威士忌吗?”

    “怎么是我说的呢?我一直以为那是你最爱喝的饮料。”

    “不时喝一点,”他说。他向那侍者作个手势。“有时候它太烈了。”他问他们有没有麦芽酒。没有。那好,“帝王骑士”也行。

    “谢谢你让我尽情享受。我喜欢这儿的饮料。我喜欢这儿既热闹又安静。我喜欢露天。”

    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疲惫,缺乏某种跳跃的活力。显然现在提出去里约热内卢旅行不合适。这全是我不好。

    “你请便。”我说。

    “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恳求地说。“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沉重。”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很想把葛丽卿的事告诉他,这种心情和我急切想了解他是否平安一样迫切。我虽然害羞,但仍忍不住很想告诉他。我把脸朝向海滩,把手肘支在餐桌上,眼睛感到迷蒙起来,使这夜世界里的五颜六色在我眼里变得朦胧却更明亮。于是我告诉他我去找过葛丽卿,因为我答应过她,我在内心深处希望并祈求把她带入我的世界,和我一同阖荡大千。接着我又进去那所医院,讲述它特别古怪的地方!那个医生很像几百年前的那个医生,还有那间小病房,还有我疯狂地觉得克劳蒂娅也在那儿的幻觉。

    “我太丧气了,”我小声说。“从没想到过葛丽卿竟然不理我。你猜我是怎么想的?现在听起来真傻。我还以为她一定会抵挡不住我的诱惑呢!我以为她只能投入我的怀抱。我以为只要她凝视我的眼睛!我现在的眼睛,不是那双凡人的眼睛!——她就会窥见她所钟爱的我这颗真正的灵魂!我万没想到会在她那儿碰壁,而且碰得很惨,身心俱伤,而且就在她即将看出我是谁之际,她竟然彻底退缩,转身跑掉。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傻,怎应会抱住我的幻觉不放!难道这是虚荣?还是我疯了?大卫,你从没觉得我令人反感,对不对?还是我在这方面也一直被蒙骗?”

    “你很英俊,”他嗫嚅着,话里带着感情。“但是你不自然,那女人看出了这点。”他显得十分沮丧。在他无数次同我耐心的谈话中,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恳切。确实,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你难道看不出,她不是你合适的伴侣呢?”他仁慈地说。

    “是,是的,我看出来了。”我把额头理在手心里。我希望我俩在我安静的房间里就好。但我也不拒绝在这里谈。他又成为我的朋友,天下还没有谁像他这样对我好,我会照他的希望去做。“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猛地说,我自己的声音也疲倦、沙哑了。“是唯一见到我被打败而又不会不理睬我的人。”

    “此话怎讲?”

    “噢,所有其它人都肯定在谴责或咒骂我的性急、鲁莽和固执!他们都看我的笑话。一旦我表现出弱点,他们就排斥我。一我想起了路易的拒绝,想到我不久就会再见到他,胸中顿时充满一种恨恨的满足感。哼,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可是接着我又有点害怕。我怎么原谅他呢?我怎么才能按捺住怒火,而不会像一团凶恶的大火冲他爆发呢?

    “我们可以让这些英雄难堪,”他回答,话说得缓慢而悲哀。“可以让他们外强中干,正是他们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真正有力量。”

    “是吗?”我问。我转过身,在桌面上抱住手臂,面对着他,盯着那个精致的淡黄色玻璃酒杯。“我真的很强大吗?”

    “哦,当然,你一向十分强大。所以他们才羡慕或嫉妒你,才看不起你、如此生你的气。但是我不必对你讲这些事。还是忘掉那个女人吧。这不过是个误会,一场大误会。”

    “可是你呢,大卫?你可是不会闹误会。”我抬起头,吃惊地看到他的眼里竟然湿润了,而且红红的;他嘴上的那种僵硬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大卫?”我问。

    “对,是不会搞错,”他说。“现在我觉得根本闹不出误会。”

    “你是说……?”

    “把我带入你的世界,莱斯特,”他小声说,然后仰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正统英国绅土派头,好象对自己的失态吃惊和不赞成,并把目光移向外面闲逛的人群和远处的大海。

    “你真想这样,大卫?你敢肯定吗?”其实我不想问他这样的问题。我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我搞的这次疯狂的越轨行为难道妨碍到他?若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是吸血鬼莱斯特了。不过他一定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又想起他在格林纳达海滩上的情景,想起他直率拒绝和我做爱的经过。他那时和现在一样,也很痛苦。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转变态度主动要求这样。难道是我们这次共同冒险打败肉体窃贼使他改变了?

    “来吧,”我对他说。“现在该走了,远离这一切,去只有咱俩的地方。”我在发抖。我曾多少次梦想过这一刻呀。

    可是这转变也来得太快,我还有好多问题没有弄清楚呢。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害羞,不敢看他。我一想到很快就要与他有亲密行为,我就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天哪,我现在的举止和他在纽奥尔良时的举止一样,当时我穿着那碍手碍脚的凡人身体,色迷迷地向他猛攻。

    我的心因满怀期待而剧烈跳动。大卫即将投入我的怀抱!大卫的血即将流进我的身体。我的血同时流进他的身体,之后我俩就一同站在海边,成为黑暗中超凡脱俗的吸血鬼伴侣。这期盼让我兴奋得说不出话,连想都不敢想。

    我低着头站起来,穿过门廊走下台阶。我知道他在跟着我。我就像希腊神话中能歌善舞的奥菲斯,向后膘一眼,他就会离我而去似的。或许是一辆汽车经过时耀眼的灯光突然照射在我的头发和眼睛上的缘故,他突然极度地恐惧起来。

    我领头走上人行道,穿过一群群身着海滩服闲逛的凡人,经过路边咖啡馆的凉篷桌椅,往回走。我直接走进中央公园旅馆,再次穿过金碧辉煌的门厅,上楼来到我的房间。

    他听见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

    我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辉煌的夜空。我的心啊,请你平静吧!别忙,慢慢来。这事太重大了,每一步都要走得慎重。

    来自天堂的云层正快速掠过夜空。群星象一片片光斑,在发出幽光的夜空里闪烁。

    我得告诉他一些事,我得把它们解释清楚。他将会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不是希望改变一下自己某处的形象?比如说把胡子刮干净,把头发修齐一点。

    “这些都无关紧要,”他用那温柔有教养的英国口音说。“有什么不妥吗?”语气亲切,好象是我需要担保。“是不是你要求这样做?”

    “哦,是的。不过你要确定你是不是想这么做,”我说完这话才把身体转过来面对他。

    他站在暗处,穿着合身的白色亚麻布西装显得那么庄重,浅色的丝绸领带优雅地打在领口上。街上的灯光明亮地映照在他的眼里,这让他领带上的一颗金制小饰钮闪亮一下。

    “我不明白,”我小声说。“这事来得太快,太突然了,而且在我以为不会发生的时候来。我很为你担心,担心你是不是会犯一个可怕的错误。”

    “我想做,”他说,但是听声音他很紧张,很阴沉,毫无那种明朗抒情的成份。“你不了解我是多么渴望做这件事。现在咱们就来吧。别让我干着急。过来吧。我怎么做才能把你请来?才能让你放心?哦,你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来考虑这个决定。你一定记得我早就清楚了你的秘密,你的所有秘密。”

    他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目光很冷峻,嘴巴僵硬刻板。

    “大卫,出了点问题,”我说。“我很清楚。听我说,我们得把它谈清楚。这也许是我们俩之间进行的最至关重要的一次谈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想干这种事?出了什么事?是我们俩在那岛上一起住过那件事吗?讲给我听听。我得搞清楚。”

    “莱斯特,你在浪费时间。”

    “不过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关系到这种事情,三思而行非常重要。”

    我走近他,有意让他的气味充满我的鼻孔,有意让他的血味朝我扑来,并唤醒我体内的欲望,好使我冲动到不管他是谁或我是谁而干出此事,即对他饥渴得只想要他命的那种冲动。这种饥渴像一条大鞭子,在我体内扭动挥舞。

    他后退几步,我见到他眼里充满恐惧。

    “你别害怕。你以为我会伤害你吗?要不是有你,我怎么会打败那个愚笨的肉体窃贼呢?”

    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变得更小!嘴巴伸展成奸笑状。嘿,他怎么看上去这么吓人,这么不像他自己?他心里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眼下他好象换了一个人,他的决定来得很奇怪!这里没有应有的快乐,没有应有的亲蔫。这么不对劲。

    “跟我讲实话!”我小声喝道。

    他摇摇头,又眯缝起眼睛并露出凶光。“流血时这事不就成了吗?”他的声音冷冷的!“莱斯特,给我一个形像让我记在心间。一个抗拒恐惧的意象。”

    我迷惑不解。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应该想着你并想你有多俊美?”他和善地问。“并想我俩将在一起,永远是伴侣?这样我就将能通过吗?”

    “你想印度,”我小声说,“想想那红树森林,想你那时有多么快乐……”

    我想再说点什么,我想说不,不想那些,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饥渴在我胸中涌动,极度的孤独感掺杂在其中,我再次看见葛丽卿,看见她脸上的恐惧。我向他走得更近。大卫,终于又见到大卫……做吧!废话少说,意象不意象的有什么用?干就是了!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干这种事都怕?

    于是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又恐惧起来,一阵发抖,但并没真的抵抗我。我享受一会儿这种肉体接触的奇妙感觉,这个威严高大的肉体揽在我的怀里。我让自己的嘴唇蹭过他一头黑灰的头发,闻着他那熟悉的发香。我用双手搂住他的头。我的牙齿不知不觉已经咬破他的表皮,他那带咸味的热血淌满我的舌面,充满我的嘴里。

    大卫,我终于向大卫下手了。

    那些幻象接踵而来——印度的大森林,笨重的灰色大象沉重地走过。笨拙地抬起膝盖,硕大的脑袋。摇摇摆摆,耳朵像松松的阔叶不停地煽动。阳光照进森林。那头老虎在哪儿?哦,亲爱的上帝,莱斯特!你就是那头老虎!你已经和他干下这事!所以你才不想让他想起这事!我猛地看见他正在阳光照耀下的林间空地盯着我,许多年前的大卫风华正茂,乐呵呵的。突然,在一刹那间,在这个形像上罩上、或像花朵绽开似地又蹦出另一个男人的形像。它消瘦憔悴,头发花白,目光狡黠。没等它隐没,再变成大卫那摇摇晃晃行尸走肉般的形像之前,我已经看清,这人原来是詹姆斯!

    我搂在怀抱里的这人原来是詹姆斯!

    我猛地把他向后一推,用手背抹去嘴唇上欲滴的血液。

    “你是詹姆斯!”我吼道。

    他撞在床沿上摔倒,翻着白眼,鲜血淌在他的衣领上,伸出一只手徒劳地抓我,“你先别着急!”他恢复了原来我熟悉的那种腔调嚷道,胸膛剧然起伏,脸上获出污水。

    “你下地狱吧!”我又大吼一声,怒视着长在大卫脸上那对闪着狂乱凶光的眼睛。

    我朝他扑过去,听见他从嗓子眼儿里绝望而疯狂地挤出一股狞笑,然后听见他急促而含混不清地说:“你这个傻瓜!这是泰柏特的身体!你不会伤害泰柏特!”

    可是为时已晚。不等我明白过来,我的一双手已经扼住他的喉咙,并把他扔出去撞在墙上!他被我惊恐地看着狠狠地撞在墙上。鲜血从他的后脑勺冒出来,并听到墙壁被撞坏的响声。我伸手又去抓他,他直接倒进我的怀抱。他两眼睁得像牛眼一般大,盯着我,绝望地张开嘴巴,艰难地吐出几句话:

    “瞧你都干了什么,你这傻瓜,你这白痴。你瞧你……做了什么……”

    “待在这个身体里吧,你这个怪物!”我咬牙切齿地说。“让它保持活着!”

    他在大口喘气。一条细细的血流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流进他的嘴。他翻着白眼。我把他搀扶起来,但他的两脚晃晃荡荡地彷佛瘫痪。“你……你这个傻瓜……快叫妈妈……快叫她来……妈妈……妈妈……拉格朗想见你……别叫莎拉。别告诉莎拉。叫妈妈。”然后他就失去知觉,垮了下来。我搀扶住他,把他放倒在床上。

    我简直发疯了。我该怎么办?难道用我的血治愈他的伤口吗?不行,他伤在深处,在他的头部,在脑子里!天哪!这可是大卫的脑子!

    我抓起电话,结结巴巴说了这个房间的号码,说这里出了紧急事故。一个男人严重受伤。他摔倒了。他得了中风!得马上叫救护车来。

    我放下电话回到他身边。大卫的脸和身体无助地躺在床上。他的眼皮在急速开合,他的大手也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妈妈,”他喃喃着。“叫妈来。告诉她,拉格朗需要她——妈。”

    “她这就来,”我说,“你一定要等着地!”我轻轻地把他的头转到一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他能,就让他脱出这副身体飞走好了!这个身体看来又会复原了!它不会再适合大卫了!

    但大卫究竟在哪儿呢?

    鲜血流了一床单。我咬破自己的手腕。让我的血滴在他被我咬破的脖子的伤口上。也许几滴血滴在嘴唇上会有所帮助。可是我拿他的大脑怎么办呢?哦,上帝,我怎么干出了这种事……

    “愚蠢,”他轻声说,“太愚蠢。妈妈!”

    他的左手开始在床上来回跳动。接着我看到的他的整条左臂都在抽搐,他的左半边嘴也在向上一下一下地抽搐,他的两眼向上瞪着,眼球停止转动。鲜血继续从他鼻子里流出,流进嘴里,染红白白的牙齿。“噢,大卫,我可不是要伤害你,”我低语着。“唉,上帝啊,他要死了!”

    我想他又叫了一声“妈妈”。

    现在我听见了警笛声。救护车尖叫着朝海洋大道开来。有人在砸门。趁它被猛打开之前我躲到了一边。接着我无踪影地从房间里冲出去。另有一些凡人在冲上楼梯。我经过他们时,他们只能看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我在门厅里站一下,茫然地瞧着那些服务生跑来跑去。救护车的尖叫声越来越近。我转身跌跌撞撞跑出大门来到大街上。

    “哦,上帝呵,大卫,瞧我干了什么?”

    一声汽车喇叭吓我一跳,又一声把我从恍惚中彻底惊醒。我站在马路正中央,堵塞了交通。我赶紧退后,站回到路边沙滩上。

    一辆方方正正的大型白色救护车飨着警笛开过来,在旅馆门前猛地停住。从前排座位上跳下一个笨重的年轻人,跑进门厅,另一个人跑去打开车的后门。楼里有人在高喊。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窗口那儿有个人影。

    我又向后退几步,双腿颤抖得像个凡人。我用双手愚蠢地抱住脑袋,透过茶色太阳眼镜,看着眼前这可怕的场面,看着人群停下继键的脚步聚集过来,看着他们从附近餐馆的桌旁站起,并朝旅馆大门走来。现在我不再可能用凡人的眼光来看任何事物了,但眼前这个场面还是鲜明刺目,我可以利用凡人看到的景像。只见一张大型轮床被推过门厅,大卫无助的身体被固定在上面,保安人员档开围观的群众。救护车的后门“砰”地关上。警笛又吓人地响起来,车加快速度开走了。载着大卫的身体开向天晓得什么地方!

    我得做点什么!但我能做什么呢?潜入那所医院吗?与那身体来个交换吗?除此还有什么办法救回它?而它里面装的却是詹姆斯!大卫在哪儿?上帝呵,帮帮我。但为什么我求助于你?

    我终于行动了。我沿着街飞快地跑,轻易超过那些几乎看不见我的凡人,找个玻璃墙壁的电话亭,闪身进去,把门“砰”地关上。

    “我要接通伦敦,”我告诉接线员,同时告诉她地点、号码:泰拉玛斯卡,对方付费。怎么这么久,我烦躁地用右拳击打玻璃,左手握住话筒紧贴耳朵。终于,一名和蔼而耐心的泰拉玛斯卡工作人员接了电话。

    “听我说,”我报出自己的全名作为开始。“你可能觉得这很荒唐,但它很重要。大卫-泰柏特的身体刚刚被紧急送进迈阿密市的一所医院。我甚至不知道是哪所医院!但他的身体受伤严重。这个身体可能死亡。但你的朋友,大卫不在这个身体里。你在听吗?大卫在别的……”

    我顿住了。

    一个黑影出现在电话亭玻璃墙的另一边,我的对面。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它上面。我刚想把它忽略不管,——也许是那个凡人催我快点打吧?我管他干嘛就猛然意识到它竟然是我以前的凡人身体,是我刚丢弃不久的那个高大年轻、棕色头发的凡人身体,是我那个已经住惯、让我了解它一切细节和优劣的凡人身体!我正在凝视着仅仅两天前我还在镜子里见到的同一张脸!只不过它现在比我高两英寸。我正在仰视那双熟悉、而且几天前还是我的褐色眼睛。

    这个身体穿着我两天前还穿着的这同一身绉条纹薄西服。此外,它还穿着我两天前套上过的同一件白色高领衫。现在,它举起一只我熟悉的手,作了个让我镇静的的手势,和那脸上的表情一样镇定,同时明确示意我挂上电话。

    我照办了。

    这身体安静而敏捷地绕到电话亭的前面,打开了门。它的右手抓住我的手臂,我顺从地被它拉出电话亭,并拉到柔风习习的人行道。

    “大卫,”我说,“你知道我阅了什么祸吗?”

    “我猜得出来,”他扬了扬眉头说,那熟悉的英国口音坚定地逸出那张年轻的嘴。“我看到救护车在那旅馆门前。”

    “大卫,这是个错误,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错误!”

    “走,我们离开这里。”他说。这才是我记忆中大卫的声音,真正有种安慰人且令人服从的魅力。

    “可是,大卫,你不明白,你的身体已经……”

    “来吧,你可以把前后经过告诉我,”他说。

    “它快要死了。”

    “唔,反正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救它了,是吧?”

    说完,他搂住我肩膀(令我大吃一惊),向前俯身,以他典型的权威方式,拥着我向前走去,走到街拐角,他举起手叫来一辆计程车。

    “我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我坦白道。我仍在浑身哆嗦,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他这样安详镇定地俯视着我,让我震惊得受不了,尤其是他那熟悉的声音竟出自詹姆斯那严峻、黝黑的胸膛,更让我不是滋味。“我们不去医院,”他说,彷佛是在极力安慰一个歇斯底里的孩子。他一指那辆计程车,说:“请进吧。”

    他坐进我身边的皮座椅,给了司机一个地址:椰林区的大海湾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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