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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晴朗的六月的星期天

    "斯汀戈!喂,斯汀戈!"这是那天早上的晚些时候——一个晴朗的六月的星期天,我听见是他们在叫我。先是内森的声音,然后是苏菲的:"斯汀戈,起来!起来,斯汀戈!"我的门没锁,只用防盗链拴着。我靠在枕头上,可以看见内森那喜气洋洋的笑脸正从门缝里朝里看。DOUBLE_QUOTATION起来晒太阳去,"他的声音传过来,"起床吧,伙计!赶快起来,我们到康尼岛去!"在他身后,我听见苏菲大声地附合着他:"起来晒太阳去!赶紧!"她大声叫着,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内森开始摇门,弄得门链哗哗直响。"快点,老乡,起床吧!不要像南方的老猎狗一样整天躺在那儿打瞌睡。"他的口音变成那种新奥尔良爵士乐般的美妙的合音。对这种南方腹地的滑溜溜的口音,我那因困倦而变得迟钝的耳朵反应得十分敏捷。他模仿得真是惟妙惟肖。"动动你那身懒骨头吧,心肝。"他拖着声音用慢吞吞的甜腻的腔调说,"带上你的游泳裤。我们先坐四轮马车兜风,然后去海滩野餐!"

    我丝毫也高兴不起来。他头天晚上的咆哮与对我的侮辱,还有对苏菲所做的一切,整晚上都在我梦中出现,扰得我不能安睡;可现在,那同一张中世纪的都市脸庞却吟诵着内战前的田园抒情诗。这让我简直无法忍受。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冲到门口。"滚开!"我叫道,"让我安静一点!"我本想对着内森的脸把门狠狠关上,但他早已把一只脚卡在门缝里。"滚开!"我又叫起来,"你真他妈的有病。把你该死的脚挪开,让我一个人呆着!"

    "斯汀戈,斯汀戈,"那声音像是在哄孩子,口音又变回了布鲁克林的味道。"斯汀戈,别这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伙计,来吧,打开门,让我们一起喝杯咖啡。我们会成为好伙伴的。"

    "我不想当你的什么伙伴!"我正冲内森吼着,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使我差点儿被痰呛住。这都是因为我整天不停地抽烟。我居然还能如此连贯地说话,这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一个劲地干咳,那种哮喘般的声音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难为情。我更为吃惊的是,暴戾的内森像一个邪恶的妖怪回到了苏菲身边,并且重又成为他们之间的主宰。大约有一分钟,或许更长一点的时间,我咳得肺阵阵剧痛。我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气喘吁吁,但同时还不得不忍受内森医学专家般的教训:"你这是抽烟过多引起的咳嗽,老乡。你就像个骷髅,这都是尼古丁害的。看看我,老乡,看着我的眼睛。"

    我瞪着他,眼睛因愤怒与厌恶而变得有些模糊。"不许叫我——"我刚开口,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骷髅,就是这个词。"内森继续说道,"对如此英俊漂亮的一个小伙子来说,这实在太糟了。这都是长期慢性缺氧造成的。你该把烟戒掉,这会让你患上肺癌的,或是讨厌的心脏病。"(在1947年,连医学界都很少公开预测吸烟对身体健康有致命的威胁,有关它的潜在危害甚至被人们视为无神论者的胡言乱语,就像人们把粉刺、痤疮乃至疯癫都归罪于手淫一样。在当时,内森这种非常科学的说法,与老太婆们的无稽之谈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的告戒像恶毒的咒语一样触怒了我,直到后来我才发觉他的话是那么有先见之明。十五年后,当我成功地戒掉烟以后,我常常想起内森的话,特别是那个词——"骷髅",它就像地狱对我发出的召唤声。)可现在,他的话却像是从屠宰场发出的声音,既可怕又可恨。

    "不准叫我老乡!"我大叫着,声音又恢复了正常。"我是都克大学的毕业生,没有必要忍受你的侮辱。现在把你的脚从门口挪开,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徒劳地想把他的脚从门缝挤出去。"我也不需要你的什么忠告!"我嘶哑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喉咙又被堵得像要冒火一般。

    内森的态度这时突然来了个奇妙的变化。他十分歉意而礼貌地,几乎有些悔罪般地说:"噢,斯汀戈,对不起。"他说,"对不起,真的。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我不再那样叫了。我和苏菲只是想在如此美丽的夏日表示一点友谊。"他的急速变化,让我觉得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嘲弄我。但直觉告诉我,他的确是诚心诚意的。事实上,我感觉到他正为此痛苦不安,就像人们常常犯的那种错——玩笑开过了头,无意间伤害了别人,于是想方设法弥补。但我决不为他的话所动。

    "走开!"我也换了一种平静而坚决的口气,"我想一个人呆着。"

    "对不起老伙计,真的很抱歉。我刚才只想叫你老乡开开玩笑,我不是想故意冒犯你。"

    "是的,内森并不想冒犯你。"苏菲插言道。她从内森身后钻出来,清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猛地一动,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又一次打动了我。她不再是昨晚那副可怜相。由于内森奇迹般地又回到她身边,她显得神采奕奕,兴奋异常。那明亮的眼睛,充满活力的双唇,红润的脸颊,都让人感觉到洋溢在她周身的那股幸福快乐,像火焰一样从体内散发出来,熠熠动人。尽管我刚从床上爬起来,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又因内森而情绪激奋,但这种由衷的幸福以及那容光焕发的脸庞,让我无法抗拒。"斯汀戈,"她恳求道,"内森并不想冒犯你,伤害你的感情。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在这个美丽的夏日一起出游。求求你,和我们一起去吧!"内森放松下来了,我能感觉到他把脚从门口挪开。我也放松下来,没有使劲地关上门。我看见他一把搂住苏菲的腰,用鼻子蹭她的脸,像一头没有胃口的小牛舔盐似的使劲地嗅着她。他把硕大的鼻子压在她脸上,弄得她咯咯地笑起来。他用舌尖舔她的耳朵时,她发出猫满足时那种呜呜的叫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令人心旌摇曳的动人场面。而就在几小时前,他差点撕碎她的喉咙。

    这显然是苏菲想出的主意。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扫兴,咕哝着说:"好吧,好吧。"我刚想解开门链让他们进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别忙,"我对内森说,"你得向我道歉才行。"

    "我向你道歉。"他回答说,用的是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我不再叫你老乡了。"

    "不是这个。"我声讨般地说着,"是关于南方的,以及私刑什么的那些玩意儿。那是对南方的侮辱。想想看,要是我告诉你,那个叫兰道的家伙,是一个肥胖的长着鹰钩鼻子的专门欺骗老实人的当铺老板,你也会被这些诽谤气得发疯的。你还得向我道歉!"我知道我有点借题发挥了,但仍然固执地往下说着。

    "行,行,我对那些事也非常抱歉。"他坦率诚恳地说道,"我知道我做得太过火了。不要再说了,好吗?我真诚地请求你的原谅。但我们今天真的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出去。瞧,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呢?现在还早,你快点收拾收拾,然后到楼上苏菲的房间,我们一起喝杯啤酒或咖啡什么的,然后再去康尼岛。那里有一家很棒的海鲜餐馆,我们到那儿吃午饭。我还有个好朋友在那儿当周末救生员,挣点外快。他会在海滩上给我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让我们躺下,这样就不会老是有人往你脸上踢沙子了。走吧!"

    我仍然绷着脸,带着明显的愠怒的神色,说:"让我考虑考虑。"

    "好了,走吧,去玩玩儿吧!"

    "好吧,"我说,"我去。"然后又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谢谢你的邀请。"

    我一边刮胡子,洗漱,一边对这事的蹊跷感到纳闷。是什么动机使他们做出如此友好的姿态?是苏菲强迫内森这样做的,以弥补一下他昨晚的暴行?要么就是他有什么企图?以我几个月来对纽约的了解,我还能想到的,就是内森可能只是个骗子,他的"善意"无非是想骗钱。(想到这里,我赶紧去药柜查看我仅有的四百美元。我把它们悄悄地藏在药柜里那个装纱布绷带的盒子里,全是十元二十元面值的钞票,还纹丝未动地躺在那儿。每次看见它们,我总要为我的资助人阿提斯特的灵魂唱上一曲挽歌。他早在弗吉尼亚化成了尘土。)但这种怀疑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因为莫里斯o芬克说内森十分富有。不管怎样,当我带着疑惑不安的心情准备加入苏菲和内森的郊游时,这些想法仍盘旋在我的心头。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留在房间里工作,在那黄色的纸上留下几行字,哪怕只是一些简单的笔记。但苏菲和内森唤醒了我的想象。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两人的紧张关系像一幕低级的意大利歌剧,在经历了情人间最令人痛苦的爱情冲突后,又重新和好如初?我想,他们可能都是疯子,就像保罗和弗朗西斯卡一样,互相折磨,共趋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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