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戏剧性的邂逅
内森有一次曾说,他和苏菲的相遇就像电影情节,是那种"戏剧性的邂逅"。他是想说,他们不像一般人在学校、办公室或社区之类的常见环境中结识,比如青梅竹马、邻居、同学或同事,而是像好莱坞白日梦中的那些陌生男女一样,在非常偶然、十分愉快的气氛中相遇,从第一眼偶然的相望中,他们的命运便就此交织在一起。比如约翰o加菲尔德和娜拉o泰勒,从他们在路边咖啡店相遇的那一瞬间,便注定了他们不幸的命运;威廉o鲍威尔和嘉洛丽o兰巴德的相遇更为离奇,在珠宝店里,他们的手和膝盖在取一枚钻石时无意间碰到了一起。但苏菲却把他们的相遇归之于按摩治疗的失败。她后来想,如果布兰克斯托克的治疗以及他那年轻助手斯莫尔o凯茨(下班后病人太多时他会留下帮忙)的护理奏效的话,如果那根手指引起的骶椎错位和第五腰椎神经受压在经达两周的捶击、牵引和敲击后能产生令人欣慰的奇效的疾,只会发生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
如果这样的话,她永远不会遇上内森。决不会的!但问题是,在经过所有这些刚劲有力的按摩治疗后,她觉得情况更糟了。这让她十分恐慌。明知道这会挫伤医师的自尊心,她还是鼓足勇气告诉他,她的那些症状一点也未消退,相反还越来越厉害。"可是,我亲爱的姑娘,"布兰克斯托克叫起来,一边摇着头,"你已经在好转了!"苏菲尽量不让自己说什么。整整两周过去了,她很不情愿地向医生提议说,她需要一次真正的医学诊断。听了这话,这位性情温和、宽厚仁慈的医师突然勃然大怒,苏菲从未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你要找一个医生?他们只会骗你的钱!我亲爱的姑娘,你直接找兽医得了!"更让她着急的是,他马上建议她接受电激器的治疗。这是一种新研制出来的结构复杂的治疗仪,形状像一台小型电冰箱,里面有许多导线和仪表,据说可以用来重新排列脊椎骨的细胞组织。这东西是他刚刚从俄亥俄还是爱荷华(她总是把这两个词搞混)的一个按摩疗法总部买来的。"花了大价钱的。"他说。这给苏菲的英语词汇增添了一个地道的英文词。
在准备接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子仪器治疗的前一天早上,她醒来时感到特别虚弱,不舒服的感觉比以前强多了。那天正好是休息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中午时分,醒来时已差不多十二点了。她后来清楚地记得,在那天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中,遥远的克拉科夫和布兰克斯托克笑容可掬的脸以及那双工匠一般的按摩师的手神秘地缠在一起,与她那神情严肃、令人生畏的父亲一起在梦里纠缠着她。父亲穿着衣领浆得很硬的衬衣和那件满是雪茄烟味的羊毛外套,戴着椭圆形的无框眼镜,一付学者派头。他用德语训斥着她,腔调与她从小听惯了的一样沉闷。他好像在警告她什么?他很关心她的病吗?但当她挣扎着醒来时,他的话像泡沫一样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只留下那幽灵般的身影,严肃,冷漠,甚至有些令人恐惧。最后,主要是想要抛开那无所不在的幻象,她强迫自己下了床,去面对风和日丽、生机勃勃的美丽夏日。她的腿软弱无力。她意识到她又没有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早就知道自己十分苍白,但那天早上在浴室镜子里一照,着实吓了她一跳,一下子感到一阵难过: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惨白得像她在意大利教堂的地下墓穴中看到的那些古代教士们白森森的头骨。
一阵彻骨的颤栗传遍她的全身,浸透了每根骨头,一直到那毫无血色、瘦骨嶙峋的十指尖。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深信自己就要死了,而且还知道这病的名字。她想,我得了白血病,我就要死了,就像我的表兄泰德兹那样患白血病而死;布兰克斯托克的治疗不过是善意的欺骗。他知道我要死了,却假装一切来哄骗我。在躲过了无数的劫难后,我却要死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这真是一种讽刺。想着这里,一种不知是痛苦还是狂喜的歇斯底里的感觉抓住了她:难道只有痛苦和绝望,才能使我的身体通过这种残酷的方式走向毁灭,而这种方式是她自己无法亲手实现的。
不过,她还能把握自己,把这些病态的不健康想法通通抛开。她缓缓地从镜子前挪开,又回头瞥了一眼她熟悉的、十分固执地驻扎在那苍白外表下的美丽。这让她感到一些安慰。那天刚好是她到布鲁克林大院上英文课的时间,为了能承受住可怕的地铁旅途,还能有精力上课,她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些东西。这让她觉得恶心,想吐,但她知道她必须吃下去:鸡蛋,火腿,一个面包,脱脂牛奶等等。这些东西她都存放在那个狭小的厨房里。她正吃着,突然产生一种灵感——至少有一部分是马勒的交响曲带给她的。当时,这音乐正在WQXR电台的中午音乐时段播放。说不清是为什么,乐曲中间部分有一段忧郁的和弦,让她想起一首十分美妙的诗歌。那是几天前的那次英文课快结束时,老师在课堂上朗诵的。这位老师是个热情、认真、耐心、肥胖的刚毕业的研究生,都叫他年轻的斯坦老师。毫无疑问的是,由于苏菲对其他语种的精通,使她在这个刻苦学习的各语种混杂的学习班里出类拔萃。这些人大都是欧洲各地来的难民,说着各种语言,但大部分是依地语。苏菲优异的成绩引起了斯坦老师的注意;不过她也意识到,她的美貌也是吸引这个年轻人的一大原因。
他显然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腼腆羞赧,除了十分笨拙地在每次课后请她留下一会儿,对她谈上一些他称为"文学精髓"之类的东西,还未敢做其他的接近。每一次,他都用紧张异常的声音,慢慢地逐字逐句从惠特曼读到爱伦o坡,再读到普罗斯特,以及其他作家。他嗓音嘶哑,呆板生硬,读不出这些诗歌的优美节奏,不过还算清晰。她认真仔细地听着,常常被这些诗深深打动,并时常能从中感觉到一些新的细微的语言差别。而年轻的斯坦先生对她的那种缩手缩脚的笨拙激情,他从棱柱镜般的高度近视眼镜片后流露出的那种半人半神般的注视,也令她的心有所触动。她发觉自己对这个乳臭未干、昏头昏脑的年轻人的感情既感到温暖,也感到痛苦,她只能对诗歌做出反应。因为,他比她至少小十岁,不过二十岁左右,而且在外表上也毫无吸引力:除了那双长错位置的奇形怪状的眼睛之外,他还出奇地肥胖。不过,他对诗歌的理解十分透彻,几乎能将它们的精华感悟出来,并传递给苏菲,特别是一首令人感动同时也令人困惑的有着美妙韵律的诗歌。开头是这样的:
因为我不能为死亡停留,他便好心地为我止步;马车载着的只有你和我,还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