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要求完美的人
“噢,斯汀戈,真丢人!我父亲是一个过于要求完美的人,对错误不能……容忍。我听见他当着卡兹克和塞恩季维齐说——我不会忘记那句话的,语气里充满蔑视——‘你的智力简直一团糟,跟你母亲一样蠢。我不知道你的身体从何而来,但你决不是从我这里获得的大脑。’我听见塞恩季维齐打了个嗝,是因为尴尬而不是别的。我抬头看着卡兹克,他正微微笑着,似乎在分享我父亲对我的蔑视。我一点不吃惊。你可能已经明白一星期前我告诉你的谎话。我对卡兹克丝毫没有爱,那时也没有。我对我丈夫的爱不比我对我生命中从未见过的铁石脸庞的陌生人更多。我对你撒了一大堆的谎,斯汀戈!我是谎言[2]的化身……
“父亲还在不停地数落着我的智力。我觉得脸发烫,但我闭紧耳朵,不让他的话溜进去。爸爸,爸爸,我记得我对自己说,求求你,我现在只想要一杯茶!这时父亲停止了对我的辱骂,开始重新审稿。我坐在那儿突然感到很害怕,两眼直盯着双手。我听见四周的人都在悄声低语,听起来像深沉的备受惊吓的小调,像贝多芬最后四分音符中的一样。你知道的,像哀乐。外面街上刮着湿冷的风。我突然意识到,周围的人们正在悄声议论着即将来临的战争。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的枪炮声,就在城市的边缘。我一下子陷入恐惧之中,想起身跑出去,但我只能坐在那儿。终于,我听见父亲问塞恩季维齐最快需多长时间才能付印,塞恩季维齐回答说后天。随后我注意到父亲和卡兹克谈起在大学教师中散发小册子的事,他打算把大部分册子送往波兰、德国和奥地利,留几百册在波兰,散发给大学教师——直接散发。他吩咐卡兹克——我说的是吩咐,因为他像控制我一样控制着卡兹克——说,小册子一经印出便由他在大学里亲自散发。如果他需要帮助的话,这时我听见父亲说:‘苏菲会帮忙的。’
“这时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我最不愿意的便是与那个小册子有丝毫关系。一想到我必须提着这些玩意儿在大学里转悠,把它们送到教授们的手上,我就觉得恶心。但就在父亲说这话时——‘苏菲会帮忙的’——我便明白我必须和卡兹克一起,把这些册子散发出去,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他告诉我做什么,我便跑去完成这个差使,帮他拿东西,学打字,练速记,以便他随时可以使唤我。但此时我意识到我什么也干不了,一阵可怕的空虚向我袭来。我不敢说不,不能说‘爸爸,我不会帮你散发这东西的。’但是你瞧,斯汀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直到那时我仍未完全弄明白。如果我一明白他在小册里所说的“谋杀犹太人”之后便告诉他我不会去散发这些东西,那该多好啊。那事太糟了,太可怕了。但即使在那时,我也不敢相信这真是他写的。
“但说实话,事实上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人,这位父亲,这个给了我气息和肉体的男人,对我的感情不如对一个奴仆,对我的劳动没有一个谢字,还要把我说成是一个奴颜婢膝的人。是的,奴颜婢膝。他要我像一个卖报小贩似的穿过大学校园,又一次干那些他让我去干的事,只因为他说我必须干。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想做的只是演奏巴赫,在那一瞬间我只想死去——我是说去死,并不是因为他让我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我不能说不,不能说——哦,你明白,斯汀戈——‘去你妈的,爸爸。’这时他说:‘卓娅。’我抬起头,他冲我微微一笑,我看见两颗假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那微笑令人愉快。他说:‘卓娅,你不想喝杯茶吗?’我说:‘不,谢谢,爸爸。’他说:‘来吧,卓娅,你必须喝点茶。你看起来很冷,脸色苍白。’我真想插翅飞去。我说:‘不,谢谢,我真的不想喝。’为了控制自己,我使劲咬着嘴唇的内侧,把血都咬出来了。我能感觉到舌尖上淡淡的咸味。他转身和卡兹克说起话来。一阵仇恨的刺痛向我袭来,迅速传遍全身。我一下子头晕目眩,浑身发热。我想可能我会摔到地板上去的。我在心里自语道:‘我恨他!’——这仇恨伴着一种迷惑进入我的体内。真不可思议。这种仇恨攸忽而至,伴着一种讨厌的疼痛,像在我心里插进了一把刀子。”
波兰是一个美丽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国度,在许多方面都像是美国南方的一个翻版(通过那年夏天苏菲的眼睛和回忆,以及多年后我自己的亲眼所见,我发现这一点)——或至少是不太遥远的旧南方的形象。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楚楚动人的令人伤感的怀旧景象,还因为那些几乎相同的地方——比如纳鲁河边的沼泽地与卡罗来纳海岸阴暗、潮湿的大草原,从视觉到感觉都非常相似;还有,透过克拉科夫寂静的星期日——只需一点点想象——人们便可看见坐落在阿肯色州孤独的十字路口上的小村庄,那些建立在不毛之地上摇摇欲坠的白色小屋和歪歪斜斜的木匠铺,以及成群结队在那儿觅食的骨瘦如柴的小鸡仔。而且,像当时的南方一样,这个民族的灵魂深处也有一颗备受蹂躏的忧郁的心,痛苦,贫穷,一败涂地。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想象一下,投机牟利的政客和骗子千年以来(而不是十年)云集在那一片土地上,你就会明白波兰的一个方面:法国人,瑞典人,奥地利人,普鲁士人,俄国人,甚至土耳其这样贪得无厌的人不间断地轮流践踏这块土地。她与美国南方一样被劫掠和剥削,也像它一样贫穷、保守。在永恒的耻辱面前,波兰和旧时南方共同守护着一个堡垒:骄傲,以及对消失殆尽的光荣的回忆。为祖先和家族而骄傲,是人为的贵族血统或上等人而骄傲。拉德兹威尔和拉威内尔这样的名字用同样的重音念出,虽略为空洞但不失响亮。在战败的命运中,波兰和美国南部都滋生出强烈的民族主义。然而事实上,即使把这些最相似的东西撇开不论(这里还应该加上一条:根深蒂固的宗教霸权),人们还可以发现更多的表面上的文化对应:对马匹和军功头衔的嗜好,支配妇女的欲望(带有一丝淫荡的成分),善讲故事的传统,以及对烈酒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