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苏菲的新嗜好
她仍然沉浸被内森抛弃的惊恐不安之中。(她告诉我说,她在廉价的耗子乱窜的西城饭店住了三天。在那三天里,她多次想从楼顶跳下去。她一点不为这种情绪感到后怕。)显然,内森的离去给她的精神带来极大的创伤。而且,这种悲伤将令她洞开记忆的闸门,使记忆的潮水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但以前未曾注意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警觉。她开始喝酒,当然不算厉害;而喝酒也并未扰乱她的神志。但在那个灰蒙蒙的雨天的下午,她喝下了三四杯加水的威士忌;这与她和内森所过的那种有节制的生活相悖。也许放在她胳膊旁的那几个小酒杯应引起我更高的警觉。不管什么时候,我只喝我习惯的啤酒,对苏菲的这个新嗜好并没太在意。我肯定完全忽视了她的酗酒。苏菲又开始讲述。(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了无生气地凝视着前方,或许任何处于这种状况的人都会这样。她开始讲述与鲁道夫-弗兰兹-霍斯的故事的后面部分。)她的讲述令我大吃一惊,满脸像被霜冻似的一阵刺痛。我倒吸了一口气,四肢像芦苇一样软弱无力。而且,尊敬的读者,我知道她没有撒谎……
“斯汀戈,我的孩子也在奥斯威辛。是的,我有一个孩子,我的儿子吉恩。一到那儿,他们就把吉恩从我身边带走了。他们把他关在儿童营里。他那时才十岁大。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的孩子。但这事儿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这太难了……一想到这件事就令我难以忍受。是的,几个月前,我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内森。我只是简略地讲了一下,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儿或告诉任何人。现在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如果你不了解吉恩的事,就无法理解我和霍斯之间的关系。以后我再也不想提这事了,你也不要问我任何问题。不,请一定别问……
“那天下午,当霍斯站在窗前凝视外面的时候,我对他说了。我知道我不得不抛出最后的一张牌,向他吐露在我心底埋藏了一天又一天[1],埋藏在悲伤不能到达之处的东西。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乞求,哀叫,哭泣,只希望能感动那个男人,让他给我一点怜悯——如果不是为我,那就为我在这世界上能活下来的惟一寄托。于是,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司令官先生,我知道我不能为自己提什么要求,你也必须照章行事,但我求你在将我送回去之前,为我做一件事。我有个儿子关在儿童营,他的名字叫吉恩-泽韦斯妥乌斯基,十岁。我有他的编号,我将带来交给你。他是和我一起来的,但我已有六个月没看见他了。我渴望能看见他。我很担心他的身体,现在冬天就要到了。我求你想想办法救救他。他的身体很糟,而且还那么小。’霍斯没有回答我,只是木然地盯着我。我开始有些支持不住了。我伸出双手,摸到他的衬衫,然后一把抓住,说:‘求求你,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好感的话,求你为我做这件事。不用放我,只要放了我的孩子。你肯定有办法办到此事,我会把我想到的办法告诉你的……求求你为我做这事。求求你,求求你!’
“我知道,我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条虫豸,一点波兰渣滓。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从他的衬衣上拉开,说:‘够了!’我永远忘不了他话音里的狂乱与气愤。他对我说,让他干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说:‘我在没有上级命令的前提下释放任何一个犯人,因为那是犯法。’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这些话触动了他某个可怕的神经。他说:‘你真是胆大妄为!你把我当作什么,一个你能操纵的笨蛋?仅仅因为我向你表示了某种特殊的感情,你以为就可以让我滥用职权?只因为我表达了一丝爱意?’最后他说:‘真令人恶心!’
“斯汀戈,你是否觉得这很荒唐?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他身上,双手抱住他的腰,不停地求他,一遍又一遍说‘求求你’,但从那变得僵硬的脸部肌肉和传遍全身的一阵阵颤栗,我知道我完全失败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停下来。我继续说:‘那么至少让我见一见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他。就一次!就让我看看他,在回集中营前用我的手臂再抱他一次。’当我说到这里,斯汀戈,我忍不住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靴子上。”
苏菲停了下来,双眼又开始长时间地凝望捕获她整个身心的过去。她心不在焉地呷了几口威士忌,又仰头喝了一两次,沉浸在迷乱的回忆中。我发现,就像寻求现实的证据似的,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已有些麻木起来。“对奥斯威辛的人以及他们的行为方式,人们有许多议论。在瑞典的难民营里,来自奥斯威辛或比克瑙(后来我也被送往那里)的人们常常议论发生在那种地方的各种各样的行为。比如这个人为何甘愿成为一个邪恶的犯人头,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同胞,使他们中的大多数死去?又比如别的人为何会做一些这样那样的英勇的事,为了别人的性命而牺牲自己?再比如说,为何一些人把一点点面包、土豆和清汤给了别人,宁愿自己挨饿甚至饿死;而另一些人——男人,女人——却为了一点点食物不惜杀死或出卖他人?集中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怯懦、自私,有些勇敢、无畏——没有一定之规。没有。但奥斯威辛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地方,斯汀戈,恐怖得难以置信。你真的不能像在现在这个世界一样,说这个人应该这样做,那个人不应该那样干。如果他或她做了一件高尚的事,那么你可以像在别的地方一样对他们心怀敬意。但纳粹都是凶手,他们要么杀人,要么把人变成病态的动物。所以,如果人们干了不那么高尚,甚至有如兽行的事,你一定会仇恨它,理解它,或许同时还会可怜它。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把人变成动物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苏菲停了一会儿,紧闭双眼,仿佛陷入沉思之中,然后又一次茫然地盯着前方。“所以,直到今天,有一件事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既然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知道纳粹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病态的动物,那为何我会对我干过的事一直有一种犯罪感,一直为我的活着感到罪恶。我一直无法摆脱这种罪孽感。我想,它将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她又停了下来,然后接着说:“我猜这是因为……”她犹豫了,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听见了她声音中的颤音——也许是因为她比任何时候更疲惫不堪。她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摆脱它。永远不会,因为我摆脱不了,也许那就是德国人留给我的最糟的东西。”
她终于松开紧紧抓住的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我用双臂抱住霍斯的靴子,把脸贴在那双冰凉的皮靴上,好像它们是貂皮或别的什么温暖、舒适的东西。你知道吗?我想我甚至愿意用舌头去舔它们,舔那双纳粹靴子。你相信吗?如果那时霍斯给我一把刀或一支枪,让我去杀人——杀犹太人,波兰人——都无关紧要,我会毫不犹豫,甚至乐意去干这样的事,如果这能让我见到我的孩子,用我的双手拥抱他——哪怕只有一分钟。
“这时,我听见霍斯说:‘站起来!你的表演令人厌恶。起来!’但我站起来后,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他说:‘你当然可以看见你的孩子,苏菲。’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接着——噢,基督耶稣,斯汀戈,他又一次真正地拥抱了我。我听见他说:‘苏菲,苏菲,你当然可以看见你的小儿子。’他说,“难道你以为我会拒绝你吗?你以为我真是一个魔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