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特有的风景
由于帮医生料理一切,苏菲的骨头都累酥了,只想早点上床休息。她早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想起明天早上,星期六,她和内森将启程前往康涅狄格旅行。她已为这事儿兴奋了好几天。小时候在波兰时,她便听说新英格兰十月美丽得令人赞叹的火烧般的枫叶。内森更用他那张巧嘴将美国这一特有的风景描绘得异常诱人: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最具特色的自然风光,天然的大火炬,任何人都该一睹为快。他又借来了劳瑞的车,并已在一家乡村客栈订好了房间。所有这些足以刺激苏菲的欲望,使她对这次旅行更加渴望。此外,除参加的这次葬礼,以及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与内森一起去过蒙托克之外,她还从未走出过纽约城。所以这次新奇神秘带有田园风味的美国之旅令她高兴得浑身颤栗,比童年时代乘火车从克拉科夫到维也纳,以及阿尔托-阿第基和白云石山中旋转腾升的云雾更令她兴奋。
她一边往二楼上走,一边寻思着明天穿什么衣服。天气已开始变凉,她在想他们的“服装”中哪些比较适合十月林地的气候,随后突然想起内森两周前在亚伯拉罕-施特劳斯店里给她买的那件薄花呢外套。刚踏上二楼平台时,她听见留声机正在播放勃拉姆斯的《阿尔多狂想曲》。也许是葬礼带来的悲哀,也许是她太疲倦了,这音乐让她觉得一种甜甜的东西涌上喉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她推开门,大叫一声:“我回来了,亲爱的!”可她惊奇地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早就想见到他。他说过六点钟准时回来,可现在却无踪无影。
她躺下想小憩一下,但她实在太累了,一下子睡了很长时间。当她在黑暗中醒来时,闹钟那闪着幽暗绿色的指针已指向十点。她猛然被一种不祥之感抓住。内森!这不像他的所为。他总是在约好的时间准时出现;如果失约,至少会留张字条什么的。她感到一种被遗弃的空虚。她跳下床,打开灯,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她惟一的想法便是他下班回家后又出去办什么事,然后遇上了可怕的车祸。每次警笛声响起——刚才在梦中一直有这声音,都预示着灾难的降临。部分理智告诉她这想法很荒谬,但她却不能不这样想。对内森的爱耗尽了她的全部理智;同时,她在所有事情上都像孩子一样依赖着他。所以他不明不白的失踪使她不知所措,被一种恐惧所压倒,如同孩子被父母所遗弃。她小时候常有这感觉。她知道这也很荒唐,但却对此无能为力。她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令人心烦的空洞的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她继续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将最可怕的灾祸想象得十分具体。就在她差不多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内森突然撞了进来。在一瞬间她觉得一束光明洒落下来,生命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记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爱。
他用手臂一把将她搂住,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我们来做爱。”他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但紧接着他又说:“不,等等,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她在他的强劲有力的拥抱中颤抖着,因大松了一口气而浑身瘫软。“吃饭——”她傻乎乎地冒出一句话来。
“别说吃饭的事,”他大声说,松开了她,“我们还有更好的事要做。”他兴奋地在她身边迈着轻快的舞步。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眸子闪着一股怪异的光;他滔滔不绝,情绪高涨,声音里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近乎狂躁的神态告诉她,他正处在极其亢奋之中。虽然她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惊恐。她只是觉得奇怪,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去墨特-哈伯家参加聚会。”他宣布说,像一头发情的麋鹿似的用鼻子蹭着她的面颊。“去穿衣服。我们去参加聚会,庆祝!”
“庆祝什么,亲爱的?”她问。她对他的爱以及获救感使她唯命是从,即使他命令她和他一起游泳横过大西洋,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跟上去。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几乎被他的热情所吞没。(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同时刺痛了她。)她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他平静下来。“庆祝什么?”她又问道,对他抑制不住的高涨热情逗得哈哈大笑。她吻着他的鼻子。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实验吗?”他说,“那个血液分类的实验。上星期,它把我们都难住了。我告诉过你这个问题与血清酶有关,还记得吗?”
苏菲点点头。她从来搞不清他的实验,但却十分认真地听着那些复杂难懂的化学研究课题。如果他是一个诗人,他会给她朗读他的诗句。但他是个生物学家,便让她对巨红血球、血红蛋白、电泳现象以及离子交换器产生兴趣。她对这些一窍不通,但她热爱内森,所以也热爱他所做的一切。她用十分夸张的口吻回答道:“噢,是的。”
“今天下午我们把它解决了。我们吃掉了所有的问题。我是说吃掉,苏菲!这是目前为止我们最大的障碍。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再做一次实验,通过标准局的检验——这只是一个形式,没别的——然后我们就像一伙闯入金库的强盗了。我们将踏上一条光明大路,去获得富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医学突破。”
“好哇!”苏菲叫道。
“吻我一下。”他悄声说,一边将自己的嘴唇在她的唇边磨擦着,并把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然后不停地动着,逗得她痒痒的。接着他突然抽了回去:“所以,我们去墨特家庆祝一番。走!”
“我快饿死了!”她大叫着。她并不反对他的提议,但她觉得她必须这样说,因为她感到胃确实很饿。
“我们去墨特家吃饭。”他兴致勃勃地说,“别急,那儿点心多极了——走!”
“现在播报特别新闻。”几乎同时,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收音机里响了起来。苏菲看见内森的脸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兴奋,变得僵硬了。这时,她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影子,那下巴脱臼似的朝一边翘起,很不自然,眼里闪出一丝痛苦,好像牙被打掉了似的。播音员正在播报一条消息,说关押在纽伦堡监狱中的前德国陆军元帅赫尔曼-戈林被发现死在他的牢房里,是自杀,致死原因是氰化物中毒。他偷偷吃下了藏在身上的一颗胶囊或药片。“最后,”播音员轻蔑地说,“这位罪大恶极的纳粹头目就这样逃脱了他的敌人们对他的惩罚,像他的前任们——约瑟夫-戈培尔,海因里齐-希姆莱和元凶阿道夫-希特勒——那样死去了……”苏菲浑身一颤。她看看内森,他逐渐恢复过来,脸上的表情又生动起来。他轻轻地倒吸一口气:“天哪!他赢了那人。他赢了拿绞索的人,这个聪明、肥胖的狗崽子!”
他猛地扑到收音机前,扭动着旋钮。苏菲不安地看着他。她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去想与过去那场战争有关的任何事情,更不关心纽伦堡的审判,整个一年的报纸标题都充斥着这些内容。她讨厌读有关纽伦堡审判的文章,以致妨碍了多读报刊文章以提高英文水平这一计划的实施。她将这一切从脑子里赶跑,对发生在最近的事也是这样。事实上,她对最近几周在纽伦堡法庭上演的纳粹众神的最后一幕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戈林已被判绞刑。奇怪的是,当戈林在被执行绞刑前几小时阻止刽子手行刑的消息传来时,她竟然一点不为所动。
一个叫H-V-卡尔藤博恩的人宣读着延迟的讣告,他特别指出戈林吸毒,苏菲听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内森,一边听他滔滔不绝地像小丑一样地说:“他到底把那个氰化物胶囊藏在哪儿呢?屁股里?他们肯定检查了那儿的,而且不止一次!在脸颊那堆肥肉里——他们可能忽略了这地方。还有别的地方吗?牙里?军队的那些傻瓜蛋检查了他那一身肥肉褶子了吗?或许就是某个松弛的肉褶子里,在他的下巴里!我敢打赌那胶囊一直藏在他身上——就在他对着索克罗斯,对着特尔福特-泰勒,对着整个审判过程疯狂微笑时,那东西就藏在他肥胖的下巴褶子里……”一阵嘈杂的静电噪音后,苏菲听见评论员说:“许多消息灵通人士一致认为,戈林比任何一个德国领导人更应对建立集中营一事负责。戈林外表圆滚滚、胖嘟嘟的,让人联想到喜剧里的丑角,但他才是那地方真正的罪魁祸首。人们应像记住达考,巴森沃尔德,奥斯维辛等罪恶之地,记住这个罪恶的创造者。”
苏菲突然跑到中国屏风后面,将脸浸在洗脸池里。她想忘却的一切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使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不适感。她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收音机关掉呢?透过屏风,她听见内森在自言自语。她不再觉得好笑,因为她知道内森会深深地卷入其中,刚才听到的那个难以形容的消息会使他变得烦躁不安,甚至变成一种狂怒,很快从热情洋溢的高昂情绪转而堕入无法控制的极其绝望的痛苦深渊。“内森,”她叫他,“内森,亲爱的,把收音机关掉,我们去墨特家。我真的饿极了。求求你!”
但她敢说他没听见她的话,或根本不想听。她搞不清楚,只是猜测,他的纳粹情结是不是几星期前他们看一部纪录片时埋在他心里的。苏菲极力想忘却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而他却恰恰相反,紧紧抓住不放。那天在可贝尔戏院,他们看了一部由影星邓西-凯(她最喜爱的喜剧丑星)主演的电影,中间插播了一段华沙犹太人区的新闻纪录片。苏菲一下子认出了那地方。尽管被炸成一片瓦砾,但那居住区的外貌依旧让苏菲觉得眼熟(她曾住在那附近)。像看所有的被战争破坏得千疮百孔的欧洲纪录片一样,苏菲眯缝着双眼,将那废墟过滤成一块模糊的影子。但她意识到这影片表现的是一个仪式,一大群犹太人正在为他们在屠杀中殉难的同胞举行集体葬礼,一个男高音在那个天使被刺中心脏的灰色物体上,用希伯来语高唱安魂曲。在黑黝黝的电影院里,苏菲听见内森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陌生的词“Kaddish”。当他们重新回到阳光下时,他用手指烦乱地抹着眼睛,她看见泪水从他的脸上潸然而下。她很惊讶,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内森——她的邓西-凯,她可爱、杰出的小丑——流露出这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