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可敬的江湖医生
……“你会变得更忠诚,”内森仍然情绪激动地说。他的声音穿过挡风玻璃旋回来的气流飘进她的耳朵。天虽然很冷,内森还是把顶篷放了下去。她坐在他身边,用毯子盖住身体。她并不真明白他刚说的话,于是半叫着问:“你说什么,亲爱的?”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她瞥了一眼他的眼睛,发现那眼神十分散乱,瞳孔几乎看不见,完全被狂乱的棕色的椭圆形的眼球吞没了。“我说你会变得更忠诚,如果用一种更文雅的方式表达的话。”她感到困惑,心中有些惶惶然。她转头看着一边,心怦怦直跳。在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从未真正对她发过火。她全身发冷,像裸着身子淋了个冷水澡。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一闪而过的风景,看着路边四季常青的灌木丛,以及更远处的树叶繁茂的森林,蓝天,明亮的太阳,电线杆,“欢迎到康涅狄格/安全行驶”的标牌。她这才注意到他开得很快。他们超了一辆又一辆车,呼啸着从旁边一冲而过,带着一阵阵啸声和空气的震颤。她听见他说:“或者用不文雅的方式说,你最好不要跟你周围的人乱搞,尤其是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她猛地倒吸了一口气,不相信这话是他说的。就像被抽了一耳光似的,她的头往一边一扬,然后转过头来说:“亲爱的,你说什么——”但他咆哮道:“住嘴!”他吼叫起来,那些胡言乱语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一小时前从粉红宫殿出来时侵袭她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又开始了。“看来你这个波兰蠢猪对你的老板,那位从森林山来的可敬的江湖医生是不可抗拒的。这太对了,太对了——当然,那的确是一个迷人的玩艺儿。我应该这样对你说,不仅我自己养肥了它,而且还让我从中领略了非同一般的欢乐。关于这一点,我能理解那江湖游医用他的整个身心和硬得发疼的阴茎对其垂涎欲滴……”她听见他呵呵地发出一阵傻呼呼的笑声。“至于你却在他那里与他苟合,干着那些卑鄙的勾当,然后……然后又到我的眼皮底下来夸耀一番,就像昨晚那样,让那个按摩师把他那令人作呕的舌头贴在你的喉咙上,站在那儿得到最后一次潮湿的感觉——噢,我的波兰小妓女,我真受不了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盯着里程表:70,75,80……还不算太糟,她思忖着。可她马上想着这不是公里数,而是英里,英里!我们就要失控了!她想,这嫉妒太疯狂了,居然想到我和布莱克斯托克睡觉。在他们身后很远处传来警笛声,她注意到红灯在闪,正在挡风玻璃上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她张开嘴,转动她的舌头想说些什么。“亲爱的!”她想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说说说说说……它就像黑猩猩发出的支言片语被凑到一起,语气上连贯却没有任何意义……偏执狂。她觉得虚弱难受。“斯科费尔德真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既然第三帝国的自杀能够成为地球上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的正常选择,那么基于犹太——基督教伦理而认为自杀是一种道德错误的观点就纯属无稽之谈。对吗,爱玛?”(他怎么突然叫她爱玛呢?)“但我不应该对你向任何一个向你走来的人张开双腿而感到惊讶。老实说我以前从没这样说过,从我们相识以来,你的许多事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我早就应该怀疑这是他妈的‘倒霉的快乐’[1],还会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吗?哦,天哪,正是这个神秘的倒霉的快乐把我吸引到爱玛-格利丝的完美的复制品前。据亲眼目睹纽伦堡审判人说,她是一位美女,甚至连公诉人也向她脱帽致敬。他妈的,我亲爱的妈妈总说我会被金发碧眼的非犹太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内森,你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正派的犹太男孩,娶一个像雪利-米美尔斯坦因那样可爱的姑娘呢?她是那么美丽,还有一个在女式胸衣上大发其财的父亲和一栋在普莱西德湖的的夏季别墅。”(警笛声仍在隐隐约约地追着他们。)“内森,”她说,“有警察。”“婆罗门[1]崇尚自杀,许多东方人还非常喜欢蕴藏在死亡后面的博大的东西,虚无。不久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后,我对自己说,好吧,美丽的爱玛-格利丝亲自绞死了奥斯威茨无数的犹太人,但并没有让形形色色的小爱玛-格利丝们走开——我是说这个与我同居的小波兰Nafka。那就是说,她是百分之百的纯粹的波兰人,但同时又像纯北欧血统,她像某个德国的电影明星乔装成一个克拉科夫的伯爵夫人。还有,我应该再加上一句,我听到的非常完美精确的德语就是从那张可爱的莱茵少女的嘴唇里发出的。波兰人!哦,我的天!你为什么不承认,爱玛?你和党卫军调情,不是吗?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个才走出奥斯维辛的吗?爱玛,承认吧!”(她用双手堵住耳朵,哭泣着说“不!不!”她感到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警笛的尖啸声变成了一声咆哮,然后渐渐弱下来。警车开了上来与他们并排而行。)“承认吧,你这个法西斯的娼妇!……”
……她躺在黄昏黯淡的光线中,看着外面已变得模糊的树叶。她听见他在卫生间里撒尿的声音。她想起来了。早些时候,在迷人的树林深处,他曾想对着她的嘴撒尿,但没能尿出来;这成了他情绪下滑的开端。她在床上翻动了一下身子,嗅着飘上来的白菜味,懒懒地看了看他放在烟缸里的两颗胶囊。瓷烟缸的边上印着一行老式的英文字母:公猪头客栈,一个老牌美国商标。她打了个哈欠,心想这多奇怪啊,她竟然不怕死亡,如果他真的要让她死去的话。但她怕的是死亡只带走他而把她留下。如果出现某种无法预见的意外,用内森的话来说就是事情被搞砸了,那致命的毒药只对他发生作用,而使她再次成为一个不幸的幸存者,怎么办?她听见自己用波兰语小声说道,我不能没有他。她意识到这想法有些陈腐但却完全真实。他的死将成为我最后的痛苦。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它正在穿越有着奇怪名字的豪斯安妥尼克山谷,那长长的声音比欧洲的汽笛声更悠长,更动听,仿佛蕴含着更多的内容,却都能让人突然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
她想到波兰,想到母亲的双手。她很少想到她母亲,那个甜蜜、压抑、自我牺牲的灵魂。现在她只能想起她那双优雅的钢琴家的手,手指很有力,柔软而温暖,就像她演奏过的肖邦的小夜曲。那象牙色的皮肤使她想起百合花。她的手是如此苍白,以至于苏菲在后来的回忆里将那苍白与吞噬她的病联系起来,最后,那双手终于平静下来。妈妈,妈妈,她想道。当她还是孩子时,那双手经常在睡前抚摸着她的额头,念着每个波兰孩子都铭记在心的睡前祈祷,比儿歌还清晰:天使,我的天使,永远别离开我;不管是清晨,白昼还是夜晚,永伴我身边。阿门。母亲的一个手指上戴着一个精美的眼镜蛇造型的戒指,毒蛇的两只眼睛是用两颗微小的红宝石做成的。从马达加斯加航海归来的返家途中,别冈斯基教授在亚丁[1]买下了这枚戒指。他到那儿勘查他早年梦想的一个地理环境,为波兰犹太人重新安置寻找地方。他是不是逛了很久才买到这么一个怪物?苏菲知道母亲厌恶这枚戒指,但还是顺从父亲的意愿一直戴着它。内森撒完了尿。苏菲又想到了父亲和他那头漂亮的金发,在阿拉伯集市中热得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