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波兰娼妇
……“我好不容易飘下来了,”隔了好长时间,她听见他在卧室里小声地咕哝着,“我以为我要垮掉——我以为我真的要彻底垮掉了,但我已经飘下来了。感谢上帝,我找到了巴比妥。”他停了一下,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它们,那些巴比妥,是吧?”
“是的。”她回答说。她现在非常困倦。外面,天几乎已快黑尽了,火焰般的树叶变得模糊不清,渐渐隐入雾气蒙胧的秋季的夜色中。卧室的灯光透了出去。苏菲在内森身边翻动了一下,眼睛望着墙上那幅嵌在琥珀色镜框里的画像,那位另一世纪的新英格兰老祖母在头巾下与她对视着,表情安详而困惑。苏菲迷迷糊糊地想:摄影师刚说了别动。她打了个哈欠,迷糊了一小会,又打了个哈欠。
“我们最后在哪儿找到它们的?”内森问。
“在汽车仪表板下的小工具箱里,”她说,“你今天早上放在那儿的,后来你忘了。一小瓶耐波他。”
“上帝,真糟糕。我真的忘了。我一直云里雾里。来!”被子突然一阵抖动,他又兴起,伸过手来摸索着她。“噢,苏菲——上帝,我爱你!”他用胳膊搂住她,用力地将她拉向他;几乎在同时,她大喘一口气,尖叫起来。那声音并不大,但那疼痛却很真切,严重。她发出一声很小的但却很真实的哭叫:“内森……”……那只锃亮的皮鞋鞋尖狠狠地踢在她的两根肋骨之间,缩回来,然后又踢过来,她肺部的气息被挤压出来,胸部一阵剧痛。“内森!”这是一声绝望的呻吟而不是尖叫,她那粗重的喘息声和着他的辱骂一起灌进她的耳朵:“这是你应得的教训……你这肮脏的波兰娼妇!”她没有因疼痛而畏缩,而是吞下了它,把它存进她身体深处的那个地窖或垃圾箱里,里面已盛满他所有的残暴:他的威胁,他的辱骂,他的诅咒。她也没有哭。这时,当他半扯半拖地把她带到那个高高突出的半山腰时,她躺在那儿,透过树林看着远远的下面,看着他们的汽车,车篷已放了下来,孤零零地停在那里,任凭秋风刮起的树叶和碎片飘打着全身。已是下午,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在树林里已呆了好几个钟头。他踢了她三次。他的腿第三次收回去时,她还在等待着下一次,浑身颤抖,因为恐惧和疼痛,也因为那浸透双腿、双手、骨头的冰凉的寒气。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踢过来,而是落在了树叶上。“在你身上撒尿!”她听见他说:“太妙了[1],好主意!”这时他用那擦得锃亮的皮鞋把她的脸拨了一下,脸朝上对着他;那皮革很冷很硬地靠在她的脸上。当她看着他拉开裤子的拉链,并听从他的命令把嘴张开时,她一时陷入一阵迷茫,想起了他的话:我亲爱的,我想你已完全没有了自我!这话是一个小插曲后他十分温柔地对她说的。夏日的一天傍晚,他从实验室打来电话,随意说起他特别想吃他们在约克威尔吃过的一种面点,她马上从弗兰特布西乘地铁跑了好几英里,到了八十六街,发疯般地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又花了几个小时把它们带回去,兴奋地展示在他的眼前。你不许这样做,他心疼地对她说,为满足我的一点点怪念头,亲爱的苏菲,苏菲甜心,我想你已完全没有了自我!(她现在正这样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但此刻他努力想往她身上撒尿。事实上,这个举动揭开了他那天恐慌的帷幕。“把嘴张大,”他命令她。她等着,看着,大张着嘴,嘴唇抖着。一滴,两滴,三滴,软软的暖暖的滴在她的眉毛上,就再也没有了。她闭上眼睛,等着,只感觉到他俯身在她上面,下面是潮湿、冰凉的树枝树叶,阴森森的凉风由远而近,鞭子似的抽打着她。这时她听见他开始呻吟起来,那声音伴着恐惧颤抖着。“哦,上帝,我要完蛋了!”她睁开眼看着他,发现他的脸突然变得像鱼肚子一样苍白;而且她从未见过那张脸那样出汗,那汗像油珠一样溅落下来。“我要完了!”他哀嚎着,“我要完了!”他身子一沉,在她身边蹲下来,把脸埋在手掌中,用手蒙住双眼,呻吟着,颤抖着。“噢,上帝,我要完蛋了。爱玛,你得帮帮我!”然后他们把刚才的一切抛在脑后,一溜烟地顺着山路小道跑了下去。她像护士带着伤兵逃跑似的,领着他跨过坑坑洼洼的斜坡,不时回头看看他,引导他穿过树丛。他用苍白的手遮住眼睛,就像在眼睛上缠了一圈绷带。他们沿着一条湍急的溪流不停地往山下走,跨过一座小桥,穿越更多的染上各种颜色的树林:粉红,橘黄,朱红,一簇簇白色的白桦林不时点缀其中。苏菲听见内森又说话了,但声音很低:“我要完蛋了!”终于,他们来到了平地,那辆被遗弃的汽车还停在那儿,旁边有一只翻倒在地的垃圾箱,牛奶纸杯、纸碟、糖果包装被秋风吹得上下翻飞。终于,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提箱,把它扔到地上,像强盗似的在里面乱翻一气。苏菲站在一边,束手无策,一言不发;这时箱子里的东西全被扯了出来,袜子,衬衫,内衣裤,领带,男式用品等等在空中乱飞,把汽车弄得像花车一样。“那该死的耐波他呢?”他吼叫道,“我放在哪儿了?哦,他妈的!噢,上帝,我已经……”但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站起身来转到车前,一下子扑到前座上,躺在方向盘下发疯般地弄得仪表盘下小工具箱的门。找到了!“水!”他喘着气说,“水!”虽然在疼痛中她一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已经条件反射似的把放在后座的纸箱里的野餐篮子拉了出来。这些东西他们还未动过。她飞快打开一瓶啤酒塞到他手中,泡沫溢出到处都是。他把药片吞下。她看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可怜的恶魔。这是内森的话——是的,是他的——几个星期前他们去看《失去的周末》,当看到那位疯狂的想从威士忌中寻求慰藉的雷-米切兰德时,“可怜的恶魔!”内森当时曾小声地说。现在,绿色的啤酒瓶已经底朝天,他喉部的肌肉仍在剧烈地抽动着。她又想起那部电影中的情节,想道:可怜的恶魔。这是她第一次对内森产生类似怜悯而非其他的感觉。她不能忍受怜悯他的念头。一旦意识到这个,她觉得自己十分震惊,脸开始麻木。她慢慢蹲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汽车。停车场的垃圾和沙砾被黄昏的风吹起来在她的周围飞动,被踢伤的肋骨一跳一跳地疼痛无比,像突然降临的凶恶回忆一样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她用手轻轻地摸着肋骨,沿着红肿的地方轻轻地抚摸着。她不知道他是否踢断了她的骨头。她现在头昏眼花,神经呆滞,已经忘了时间。她似乎没有听见他从前排座位上发出的声音。他躺在那儿,一只腿还在抽搐(她只能看见溅满泥的裤脚的翻边)。他咕哝着,用很低沉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什么“死亡的必要”。接着是一串笑声,声音不大:哈哈哈哈……然后又是很久没有动静。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爱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