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长篇大论
那天凌晨,当苏菲结束她的长篇大论后,我不得不强把她放倒在床上——我们那时老爱这么说。她狂喝滥饮后居然还能如此口齿清晰,而且讲述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令我十分惊讶;不过到了凌晨四点酒店打烊时,她已完全垮掉了。我挥霍了一回乘“的士”回粉红宫;在车上她一直靠着我的肩膀打瞌睡。我把她扶上楼,用手从后面撑着她的腰。她的腿已不听使唤,摇晃不定。我把她扶到床上时,她嘴里仍嘟嘟囔囔不停地说着什么。她一倒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我顾不上给她脱衣服,因为我自己也快不行了。我给她盖上一张毯子,便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一下子钻进被窝,睡得一塌糊涂。
太阳已升起老高,我才醒来。窗外梧桐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这些声响把我的头盖骨都要掀起来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得要命,就像两年前那次醉酒一样,令我难受极了:我像赤裸着躺在玉米地里浑身疼痛,外面麻雀的叫声像动物的怪叫一样凶猛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卡车压在路面窖井盖上发出的哐哐声像在使劲拍打地狱之门。我所有的神经都在颤抖。还有,过量的酒精使我浑身酷热难当,欲火中烧。至少在那天,我是那样的迫切——读者一定能明白那种欲罢不能的感受,这种渴望用手淫是无法压抑下去的。此时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不顾一切把她干了。我不知该怎样形容此时的我,我想“海军陆战队”的疯狂说法最合适不过了:“哪怕是一堆烂泥我也会干了它。”突然我想起一件愉快的事,一下子跃身起床。我想起琼斯海滩以及睡在楼上的苏菲。
我把头伸出门外,对着楼上喊了起来。隐约传来巴赫的乐曲声。苏菲从门后回答了我,虽听不太清楚但这声音已足以受用了。那是个周六。就在头天晚上,苏菲答应在搬到新居前和我在这里度过整个周末。这简直令我受宠若惊。她甚至还同意和我一起去琼斯海滩野餐。我从没去过那里,但我知道它不像康尼岛那样拥挤。我一边冲着淋浴,一边憧憬着和苏菲在一起的时光。我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我对苏菲的感情中所包含的悲喜剧性质。一方面我仍有足够的幽默感来认识她的存在带给我的痛苦的荒唐可笑。我曾读过大量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足以使自己认识到这种倍受折磨的情感就是他们所形容的可笑又可怜的“因爱而憔悴”。
不过这仅仅是半个玩笑而已,因为这种单相思害得我如同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惟一能治愈这病的便是得到她的爱——但这如同治愈癌症一样虚无缥缈。有时(不过仅有一次)我差点要对她破口大骂——“操你的,苏菲!”——因为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对我的这份爱或者感情表现出喜欢但决不是爱的那种轻蔑与不屑。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头天晚上她的话语,那该死的内森,可恶的暴行,性虐待。“该死的,苏菲!”我一边小声骂着,一边用浴液搓洗着我的大腿根部。“内森已经离开你了,走出了你的生活,去寻找他自己的欢乐了。那魔鬼已经走了,结束了,完了!所以现在爱我吧,苏菲。爱我。爱我!爱生活吧!”
我擦干身体,一边静下心来想着苏菲把我当成一个求婚者的可能性有多大。当然,如果我能穿透这道情感之墙向她示爱而又能得到她的爱的话,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太麻烦了。她会时不时发作,怨妇似的无休无止地唠叨;而我呢,当然太年轻(鼻子边还长着几颗青春痘;此时从镜子中随便这么一瞥,便会意识到这个事实)。但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历史上的先例很多,或至少是可以接受的,然而,还有,我不像内森那么有经济实力。虽然苏菲不能算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但她却热爱富足的美国生活;自我克制并不是她表现明显的众多品质中的一个。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大但却清晰可闻的叹息,我在想我怎样才能养活我们两个人。好像是对这一问题产生的奇妙回应,我赶紧去找我藏在药柜里的钱。可这一来却吓得我不知所措,我盒子里藏的钱早已不翼而飞。我被洗劫一空了!
我完全被一团黑云笼罩着,这是被劫后常会出现的情感——懊恼,绝望,愤怒,对人类的仇恨——还有一种往往最后才冒出来,但却是最最浓烈的:怀疑。我几乎马上把矛头对准了莫里斯-芬克,他常在我的房间外转悠,还有钥匙可以进我的房间。这种未经证实的疑惑逐渐加重,以至于我开始真正怀疑起他来。芬克曾向我献过一两次小殷勤,这显然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当然,我不能把对莫里斯的怀疑告诉苏菲,但忍不住把被盗的事告诉了她。她表现出极其同情的样子。
“噢,斯汀戈,怎么会?”她正靠在枕头上读着一本法文版的《太阳照样升起》,听我一说,惊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斯汀戈!谁会对你干这种事?”她穿着一件丝绸睡衣,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抱住。我此时正惊惶失措,甚至没顾上享受一下她的酥胸挤压我的身体时的那种愉悦感。“斯汀戈!被偷了?太可怕了!”
我感受到我的嘴唇在颤抖,差点就要掉下泪来了。“没了!”我说,“全没了!三百多美元呢,我惟一的财产!上帝,我的书怎么完成呢?我现在一名不文了,除了——”我这时才想起我的钱包,伸手掏出来打开一看,“除了这四十美元——幸好昨天出去的时候我带了这些。哦,苏菲,这简直是一场灾难!”昏昏沉沉中我发现自己在模仿内森说话,“唉,但愿我有tsuris!”
苏菲对付这种狂乱的情绪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她总能让对方平静下来,甚至当内森失去控制接近发疯时也是一样。这是一种奇怪的巫术,与她的欧洲背景以及她身上某种诱人的母性有关。“嘘!”她会用一种哄小孩的声音来安慰你,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立即软下来不再挣扎,并最终笑逐颜开。所以此时苏菲轻而易举就让我平静下来了。“斯汀戈,”她说,一边用手抚弄着我衬衣的肩,“这样的事确实太糟了!但你决不能表现得像碰上原子弹爆炸一样。真是个大孩子,你看起来像要哭了。三百美元算什么?你马上就要成大作家了,一星期就可以挣三百美元!现在确实有点不妙,但既然钱已丢了,可能也没什么办法挽回了,所以忘掉它吧。来,打起精神,我们还得去琼斯海滩呢!”
她的话很有用,我很快镇定下来。我意识到她的话是对了,我对此无能为力,于是我决定放松下来,至少应试着去享受这个即将与她共同度过的周末。等那可怕的星期一到来之时,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我开始盼望这次海滩郊游,像到里约热内卢逃税的人一样渴望彻底忘掉过去。
我吃惊地试图阻止苏菲往她的旅行包中放进那半瓶威士忌,但她笑着坚持要放进去,说什么“以毒攻毒”,我敢肯定这话一定是从内森那儿拣来的。“你不是惟一宿醉的人,斯汀戈,”她接着说。就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认真地担心她喝酒这件事吗?以前我把她的贪杯认为是寻求暂时的安慰,更归罪于内森对她的遗弃。而现在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我们一同登上地铁后,疑惑与担心仍包围着我。不一会儿,我们下了车。在罗斯特朗德大街有直达琼斯海滩的班车,总是拥满去那地方晒太阳的怪里怪气的布鲁克林人。我和苏菲是最后上车的。车很快启动钻进了一条隧道,车厢里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很暗,虽挤满了人却悄无声息。这种沉寂给人一种不祥之感——我一边往车厢后部挤去一边这样想着,这时因为拥挤有人发出了一点声音,总算是有了点人气。我们终于找到两个破烂不堪的座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