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困倦不堪的爱尔兰人
苏菲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枫苑外的暮色,酒吧里昏暗的灯被飞蛾团团围住。这地方早已人走屋空,只剩下我俩和一个侍者——一个站在收银台前不断弄出声响的困倦不堪的爱尔兰人。然后她继续说:‘但这个人没有信守诺言,斯汀戈。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位党卫军人的保证?也许是因为我的父亲,他总是谈论德国军队,以及那些军官的崇高荣誉感和纪律性。我不知道。但霍斯没有信守诺言,所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霍斯不久后便从奥斯威辛调往柏林,我又回到了集中营营地,重新成为那里的一名普通打字员。我从未从霍斯那儿得到过任何消息。他在第二年回来后,也没有与我联系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象着吉恩已被转移出集中营去了德国,不久我就能得到消息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身体很好等等。但我什么也没得到。后来有一次,我收到汪娜传来的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就一句话,没别的:‘我又看见了吉恩,他还好。’斯汀戈,这字条差点让我死掉。你明白,这意味着吉恩没有被转移出集中营,也就是说——霍斯根本没有将他列入利波斯波恩计划。
“几星期后,我从在比克瑙的汪娜那儿得到另一条消息,是通过一个囚犯——一个法国抵抗组织的成员传给我的。她被转到了我们的营区。那女人说,汪娜让她告诉我,吉恩已不在儿童营。这消息让我高兴了一阵儿,后来我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吉恩已经死去。没有被送入利波斯波恩,而是死于疾病或别的什么——要么就是因为冬天,气候实在太冷了。我没有办法弄清楚吉恩的真实情况,他是死在比克瑙还是在德国的什么地方。”苏菲歇了口气,接着说:“奥斯威辛太大了,很难得到某个人的确切消息。但是,霍斯从来没有像他保证过的那样给我任何消息。我的上帝,我太傻了,居然以为这种人会做这样的事。荣誉!多么肮脏的谎言!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内森称为狗屁的小人。而我对他来说,终究不过是一片波兰残渣!”她又停了下来,透过指缝看着我。“斯汀戈,我不知道吉恩后来怎样了。这可能会好些……”她的声音渐渐减弱,最后消失在沉默里。
一片沉寂。可以感到夏天的风。我无力回答苏菲;当然,我也无话可说。这时,她轻轻发出很沉闷的声音,突如其来但发自内心。这是我对苏菲的又一个新发现,就像没完没了的沮丧接踵而至的新的痛苦。“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的命运将会怎样,但不久便得到了汪娜的最后消息,她因为参加集中营的抵抗组织活动而被囚禁起来。他们把她带到著名的监狱区,拷打她,然后把她挂在铁钩上让她慢慢死去……昨天我说汪娜是个Kvetch。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谎言。她不是,她是个最勇敢的人。”
坐在惨淡的灯光下,苏菲和我都感觉到我们的神经被拉到一个极限,几乎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内心极度不安,再也不想听有关奥斯威辛的任何事情,哪怕一个字。然而苏菲却像关不住话闸似的(虽然我发现她已几近精神崩溃的边缘),继续对我讲述她与奥斯威辛司令官最后离别的情景。
“他对我说:‘走吧。’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对他说:‘谢谢您,司令官阁下。谢谢您帮助了我。’他说——你一定要相信,斯汀戈,他真是这样说的——他说:‘听见音乐了吗?你喜欢弗朗兹-里哈尔吗?他是我最喜爱的作曲家。’我被这话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弗朗兹-里哈尔,我心里想着这个名字,然后我说:‘不,不怎么喜欢。怎么了?’他显得有些失望,但接着又说:‘走吧。’于是我走了出去。我下楼时经过爱米的房间,那台小收音机仍然开着,这次我本可以把它拿走的,因为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到处看不见爱米,但我说过,我没有勇气再干这事儿了,因为我怀着对吉恩以及一切事情的希望,我也知道这次他们一定会首先怀疑我。于是我没去动它,但内心深处突然很恨自己。不过我仍然没想拿走它,而是让它在那儿继续响着。你能想象收机音里正在播放什么吗?猜猜是什么,斯汀戈?”
在故事里出现这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插曲似乎不太合适,甚至恰得其反,因为这种方式的讽刺容易变得很乏味,使读者失去兴趣。然而人们心里总是潜伏着这样的冲动。但因为苏菲是我最忠实的见证人,她自己用这个讽刺来作为一段证言的结尾,那么我也没有理由怀疑它。我必须记下她的原话,只需在旁边加上注语,即这句话是从那变了调的,极度虚弱的感情炼狱中(夹杂着狂喜和极度的悲伤)发出来的。以前,我从未从苏菲,也从未从别人身上发现过这种混乱的,带着明显的歇斯底里特征的感情。
“放的是什么?”我问。
“是弗朗兹-里哈尔的一部歌剧的序曲。”她抽泣了一声,“《达兰德拉呈》——微笑的大地。”
我们慢慢往粉红宫走去。时间已过午夜,苏菲也已平静下来。香气宜人的夜幕中空无一人。在栽满枫树的街道两旁的弗兰特布西居民区,一排排房子早已灯熄人寂,沉入梦乡。苏菲走在我身边,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腰,身上的香水味直钻我的鼻孔,令我有些麻木。但我明白这举动仅仅表明姐弟般的感情或朋友之情;此外,她长长的痛苦的倾述也将我的欲望一扫而尽。忧伤、沮丧像这八月漆黑的夜色一样将我紧紧抓住。我想我今夜能否入睡。
齐墨尔曼夫人的城堡已在眼前,远远可见前厅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我们静静地走在粗糙的人行道上。苏菲说(这是离开酒吧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你有闹钟吗,斯汀戈?我明天得早起,先把东西搬到新地方,然后去上班。布莱克斯托克医生这几天对我已经十分容忍了,但我必须赶回去上班。星期三你可以来找我,行吗?”我听见她忍住了一个哈欠。
我正要回答她关于闹钟的事,这时,深灰色的夜色中闪出一个人影,出现在房子的前门门廊。我的心猛地一跳,说:“哦,我的上帝。”那是内森。我低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与此同时,苏菲也认出了他,发出一声很轻的呻吟声。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过来揍我们,但这时我听见内森轻柔地叫了一声:“苏菲!”她的胳膊一下子从我的腰上松开,匆忙中把我的衬衣从裤腰里拽了出来。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中奔向对方。我能听见苏菲猛然扑进他怀里时发出的呜咽声。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最后,我看见内森慢慢矮了下去,双膝跪在坚硬的地上,双臂抱着苏菲的腿。他一动不动,似乎永远凝固在那儿,冻结在挚爱,顺从,忏悔,赎罪——或所有这些姿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