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逃避现实
当时,我们正在国会大街,她嘴里咕哝着什么,我没听清。她发出咝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噢,斯汀戈,亲爱的。”她低语道,“请原谅我。我并不想对你高声叫喊,我仍然想与你一起回弗吉尼亚,真的。我们明天就走,好吗?只是你刚才提到结婚,我有太多……太多的不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明白吗?”
“是的,”我回答说。我当然明白,虽然迟了一些。我紧紧地抱住她:“当然,我明白,苏菲。”
“那我们明天就去农场。”她说,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真的要去,就是不要再说结婚的事。求你了!”
这时,我发现我那小小的欣喜中掺杂着一些不太真实的东西。我的幻想中有逃避现实的成份。我一直固执地想象着我的世外桃源,那里没有嗡嗡直叫的绿头苍蝇,水泵不会坏,庄稼连年丰收,棉花地里工钱少得可怜的黑人从不抱怨,阴沟里水清如许不见猪粪。尽管我完全相信父亲的话,但亲爱的老“五棵树”可能是一个肮脏破烂的庄园,一个让人受罪的地方。这对苏菲是个陷阱,换句话说,把她引诱到那块坑坑洼洼的花生地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但我把这些统统从脑袋中赶跑,不愿考虑。我们现在有更麻烦的事。
可怕的是,我们俩短暂的好心情完全变成泡沫消失了。当我们重新沿着大街散步时,苏菲身上的忧郁几乎触手可及,就像隐藏在傍晚雾中潮湿的手,绝望地伸出来又缩了回去。“哦,斯汀戈,我太想喝酒了。”她说。
整个傍晚的散步在沉默不语的气氛中完成。我不再向她指手划脚地介绍首都的景色。在我们开始散步时我一直充当导游,试图让她高兴起来,那时她也的确有些喜气洋洋的。但我很清楚,尽管她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但最终无法摆脱我们在旅馆房间里想宣泄的那种恐惧。其实我也不能。初秋的弥漫着薄雾的夜晚,置身于灯光闪烁的十四大街,但显然我们都没有心思领略这座城市的美景,也不能感受这里祥和的气氛。华盛顿突然变成美国的程式化的象征,像一个不真实的几何图形。我感受到与苏菲完全相同的波兰人的感受,血管里流淌着欧洲堕落的血。奥斯威辛也同样潜藏在我的灵魂中,一如在她的灵魂之中永驻。这就没完了吗?还有完没完?
最后,我们在可以俯瞰月光下的波托马克河的一张桌边坐了下来。我又问起吉恩的事。苏菲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开心地说道:“我很高兴你问这个问题,斯汀戈。我估计你会问的,而我也希望这样,因为我自己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是的,你是对的。我自己常想,要是我知道吉恩怎样了,要是我能找到他,也许就不会每天如此伤心了。如果我找到吉恩,我可能——哦,可能会摆脱所有的恐惧和绝望。我一直强烈地感到这一点,而且这种愿望将伴我一生。只有吉恩能让我对这陌生、神秘而且还……还如此错误的生活说声再见。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儿子,我想只有这个才能救我。
“这也许还能减轻我对伊娃的愧疚感。我知道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不应该再被这事纠缠。我知道这——哦,你会懂的——是不由自主的,但我总是带着这些记忆在无数个早晨醒来,和它生活在一起。我所做的这一切真让人受不了,受不了。
“有好多好多次,我都在想吉恩是不是活着。如果霍斯履行他的诺言,也许他还活着,就在德国的什么地方。但我想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肯定不可能再找到他。进入利波斯波恩计划的孩子们身份名字全换了,他们很快就变成了彻底的德国人——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寻找,如果他真的还在的话。在瑞典难民营时,我日思夜想的只有这件事——赶快把身体养好,然后去德国,去找我的儿子。但那时,我遇见了一位波兰妇女,我记得她从基尔斯来,是我所见过的最悲哀的女人。她的孩子,一个小女孩,也失踪了,失踪在利波斯波恩计划中。在战后的好几个月里,她在全德国游荡,找呀找呀,始终没能找到她的女儿。她说没有谁能找回他们的孩子。她告诉我说,寻找的痛苦更甚于失去孩子的痛苦。她对我说,别找了,别找了。因为你一找,就会发现到处都是你的孩子,在那毁掉的城市,每条大街小巷,每个学校,每辆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每个操场……在任何一个地方冲你招手,你惊喜地大叫着冲过去,可他不是你的孩子。于是,你的心碎了,一天碎几百次。最后,这比知道你的孩子死去更令人难受……
“但说实话,斯汀戈,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想霍斯不会为我干那事。我想吉恩一直呆在集中营里,如果这样的话,我敢肯定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战争即将结束的那年冬天,在比克瑙,我病得很重,几乎快死了,所以对此事一无所知。后来我才听说,党卫军准备把儿童营剩下的几百个孩子全部解决掉,因为俄国人就要来了。大部分是波兰孩子;犹太孩子已经全死了。他们本想把孩子们弄到坑里活活烧死或枪杀,但后来决定采用一种不会留下明显痕迹的方法。于是在一个结冰的日子,他们把孩子们赶到了河里,让他们脱掉衣服浸进水中,好像让他们洗澡似的,然后命令他们穿上湿衣服,把他们赶回儿童营,站在营房前等着点名。他们就这样穿着湿衣服站在冰天雪地中。点名持续了很久很久,而孩子们就这样湿漉漉地一直站到天黑。那天所有的孩子都死了,死于严寒和肺炎,死得很快。我想吉恩一定也在他们中间……”
“可我不知道,”苏菲最后说,一双泪水已干的眼睛盯着我,话语开始含糊不清。她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这似乎已成为她回忆中的止痛剂。“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好呢,哪怕他死得很可怕;还是知道他还活着,但你再也看不见他了?我也搞不清楚。想想看,如果我选的是吉恩到……到左边去,而不是伊娃,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停了下来,透过夜色眺望着我们的目的地弗吉尼亚的方向。“什么也不会改变。”她说。苏菲说话时不喜欢做那些演员般的手势,但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用手指着胸口,比划着掀开一件看不见的衣服,好像要把她的心掏出来,让我看看它受的伤有多深。“只有这个改变了。它受伤了,已经变成了石头。”
我知道在动身去农场前我们最好能好好休息一下。我想方设法,讲了很多的笑话,才使自己从刚才的回忆中摆脱出来。我还在余下的用餐时间里让苏菲也稍稍高兴起来。我们喝酒,吃蟹饼,努力忘掉奥斯威辛。十点钟时,她又喝得烂醉如泥,而我也好不了多少,于是我们乘出租车回到旅馆。当我们到达议会旅馆,踏上污迹斑斑的大理石台阶,走进飘着烟草味的前厅时,苏菲已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就这样扶着她摇摇晃晃地走进电梯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熟了。我给她盖上一床毯子,把衣服脱掉,倒在她身边,一下子便睡死过去。开始我睡得像根木头,后来便做起梦来。教堂的钟响了,在我的梦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粗劣合金般的声音,成为我那汹涌的色情梦境中恶魔般的叫声。罪恶的声音。醉熏熏的恩特维斯特尔牧师躺在并非他妻子的女人身旁,在不法不安的梦境中辗转反侧。咚!咚!一连串可怕的钟声。
事实上,我确信由于我残留的加尔文教信仰和乔装的牧师身份,还有那该死的教堂钟声,使我在被苏菲唤醒时如此畏缩。那大约是在半夜两点左右。在我的一生中,一定是那一时刻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因为在朦胧的夜色中,我感觉到,同时用我那双睡眼惺松的眼睛看到苏菲赤裸着全身,正温柔地舔着我的耳垂。她的手抚摸着我的阴茎。我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或许只是梦的幻影。如果这还不够醉人的话,这个梦马上消融在她的低语里:“哦——快,斯汀戈,亲爱的,我想要你。”这时我感觉她把我的内裤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