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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节 大钱的赌徒

    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眨着眼睛,然后慢慢看清苏菲和内森躺在铺着鲜艳的杏黄色床单的床上。他们身穿很久之前我第一次碰见他俩的那个周日的衣着——她穿着那套活泼的旧式服装,他则穿着那件宽条纹,艳丽俗气,有着时代错误的灰色法兰绒衣服,看起来像一个赢了大钱的赌徒。虽然衣着如此,可他们躺在彼此的怀里,拥在一起,显得异常安宁,就像两个相亲相爱的人穿戴整齐后,正在像以往那样去午后散步,但突然一时冲动决定躺下休息,或者亲吻,做爱,或仅仅是说说悄悄话,便一下子僵住了,将这温柔的拥抱永远延续下去。“如果我是你,就不去看他们的脸。”劳瑞说道。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并不痛苦,服的是氰化物,只须几秒种。”我感到膝盖发软,差点跌倒,劳瑞一把抓住我。我赶紧站好,想走进门去。“医生,他是谁?”一个警察问,一边走过来拦住我的去路。

    “家庭成员。”劳瑞说,他说的是真话,“让他进去。”

    房间里没任何变化,没少什么也没多什么,只有他俩躺在床上。我不忍心去看他们。我的眼光尽量避开他们,朝那台留声机走去。它已经关上,我看见那天下午苏菲和内森放过的那摞唱片,蒲塞尔的《小号琴》,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田园交响曲》,格鲁克《奥菲欧》中的悲悼欧里狄塞——这些是我从唱机上取下来的十多张唱片中的几张,其中两首乐曲的标题对我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我知道它们对苏菲和内森也有着同样的意义。一张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他的最后一首曲子。我和苏菲在一起时,她曾无数次地放这首曲子,每次她都躺在床上,一只手掩住眼睛,听着那缓慢、甜美而忧伤的旋律弥漫整个房间。莫扎特写这首曲子时已不久于人世;这是否就是(我记得她也曾十分困惑)这首乐曲充满近乎快乐的认命和解脱的原因?她说,如果她有幸成为一名钢琴家的话,这将是她要牢记在心的第一首曲子,她将感受这“永恒”的声音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那时我一点不了解苏菲的过去,也不懂她说的这些。当时她停了一下,又说:每当听到这乐声,她总会想些在黄昏中玩耍的孩子们,落日的余晖将草坪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另一支是苏菲和内森整个夏天都在听的曲子。我不想过多谈及它,因为苏菲和内森都已不在了。这张唱片正好放在唱盘的上面。我取下它,忍不住想,在他们最后的极度痛苦或极乐,或无论什么类似的词儿吧,总之在他们临终之前,他们听到的最后声音是耶稣,是人类追求快乐的旋律。

    这时,两个身着制服的殡葬人员拿着塑料袋走了进来……

    我想,这最后的内容,可以称为“征服悲伤的研究”。

    我们把苏菲和内森葬在一起,让他们并排永远躺在拿骚县的公墓中。这事办得比想象的更容易一些。因为我们曾担心过,这毕竟是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天主教徒的“自杀契约”(《每日新闻》第三版的报导是这样说的),一对未婚的恋人,悲剧的男主角精神异常,等等。这在1947年是十恶不赦之罪。你可以想象把他们合葬会招致多大的压力。但葬礼得以顺利进行(劳瑞安排了一切),因为必须遵从的宗教禁令并没有多少。内森和劳瑞的父母是正统的犹太人,但母亲已经去世,而父亲也八十高龄,早已老朽昏庸,再加上(为什么我们不能正视这一点呢?)除了内森,苏菲没有比内森更亲近的人。考虑到这些理由,劳瑞决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周一)举行葬礼。劳瑞和内森都已好多年没有进过犹太教堂。当劳瑞询问我的意见时,我认为苏菲不会想要牧师或其他神职人员来为她行宗教仪式。也许这是渎神的假设,会导致苏菲下地狱的,但我当时相信(现在仍然如此)我是对的。在来世,苏菲一定能承受任何地狱的磨练。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设于城郊的沃尔特-B-库克殡仪馆尽可能地举行了一个文明、正派的葬礼(至少对外界来说如此)。我们只在那个牧师身上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简直就是个灾难。但我和劳瑞一起迎接来参加葬礼的人时并未意识到这点。吊唁者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最先到来的是兰道家的姐姐,她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带着十多岁的儿子从圣-路易斯飞来。布莱克斯托克和斯莫尔-卡兹穿着十分昂贵的衣服,和曾与苏菲共过事的两位年轻妇女一同前来;他们都很伤心,鼻子都哭红了。耶塔-齐默尔曼和莫里斯-芬克一起来了,还有那肥胖的犹太法学博士莫伊斯,他本来是帮着搀扶耶塔的,可现在他一脸苍白,显然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内森和苏菲的一帮朋友也来了——曾被我称为“墨特-哈伯帮”的六七个布鲁克林大学的年轻职员和教师,其中包括墨特本人。他是个说话轻声细语,动作斯文的翩翩学者,我对他稍有了解,喜欢他,那天我和他在一起呆了一会儿。当时的气氛异常凝重,仿佛连呼吸都被禁止似的,我真切地意识到一种震惊与悲惨的痛苦。没有人提到音乐,这会儿说它似乎是一种讽刺,一种羞愧。当悼念者们迎着闪光灯走进门时,我听见管风琴奏起“圣母玛丽亚”。

    我的胃很不争气,调节情绪的能力也很差。自从乘火车离开华盛顿后,我的眼睛几乎一分钟也没闭上过,所发生的一切让我无法入睡,只能用啤酒打发时间。在这期间我曾偷偷摸摸地在弗兰特布西的大街和酒吧里游荡,嘴里咕哝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同时狂饮啤酒,啤酒可以使我不至于完全醉倒。这使得我似醉非醉的坐在沃尔特-B-库克的这家商业性的殡仪馆的长凳上,听着德威特神甫对着苏菲和内森的遗体布道,经历着一种奇异的飘荡无着和疲惫不堪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以前从未体味过。在请德威特神甫主持葬礼仪式这件事上,劳瑞并没有错,他觉得应该有一个牧师一类的人,而犹太教士似乎不太合适,而基督教牧师又不会接受邀请,于是他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朋友的朋友,推荐了德威特神父。他是个宇宙神教者,大约四十来岁,有着一张故作镇定的脸,金发白肤,头发仔细梳理过,一张很女性化的粉红色的灵活嘴唇。一件棕褐色的神职人员的衬衣裹在大肚子,外面套着同样颜色的长袍,一枚硕大的徽章在他的臀部上面闪着金光。

    我禁不住一笑:“嘿!”在我周围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我从没有看见一个比我大得多的人佩戴这种徽章,特别是在校园之外的地方,这使我觉得这个让我一见就憎恶的人有些滑稽。内森如果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咆哮。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墨特-哈伯身边,在昏暗的光线中闻着百合花的芳香。我敢说德威特神父比任何一个我所见过的人更能唤起我的杀人欲望。他用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十分不敬地乞求神灵保佑林肯、拉尔夫-沃尔多-爱默森,戴尔-卡内基,斯宾诺莎,托马斯-爱迪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只有一次,他用一种极其冷漠的语气提到基督。我倒不介意这个。我从座位上渐渐往下滑,这些老生常谈唤起了我久违的睡眠。他的声音在迷迷糊糊中慢慢消失,我只隐约听到一些伤感的陈词滥调。这些迷失的孩子们。实利主义泛滥时代的牺牲品。普遍价值的沦丧。内心交流的无能!

    “放你妈的狗屁!”我心想,随即意识到这话已不知不觉冒了出来,而且声音不小,因为我感觉到墨特-哈伯的手拍了拍我的大腿,轻声地“嘘!”了一声,同时伴着几许会心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一定在此时打起瞌睡来——人没有睡着,但神思恍惚,因为紧接下来的印象是两具棺材从我眼前经过的可怕景象“我想我要吐了。”我大声地说。

    “嘘——嘘。”墨特说。

    乘车去墓地前,我溜进附近一家酒吧买了一大盒啤酒。那时一夸脱装的啤酒只须三十五美分。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似乎无人介意。等到达汉普斯德附近的墓地时,酒精已使我浑身僵硬。奇怪的是,苏菲和内森是这块新墓地最早的两个“居民”。在温暖的十月阳光下,那片巨大的绿草萋萋的墓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当送葬队伍蜿延前行时,我担心地想,我最亲爱的两个人今后会不会受到高尔夫比赛的骚扰。有一瞬间这种迹象十分真实。我完全陷入一种喝醉酒后常会出现的幻觉:我看见一代又一代的高尔夫球手从苏菲、内森的墓穴处发球,大叫一声:“走!”然后便忙着去下一个洞,全然不理会睡在草地下被惊扰的灵魂。

    在一辆卡迪拉克车里,我坐在墨特的旁边,随手翻着我带的一本美国诗词选集和我的笔记本。我曾向劳瑞提议由我来诵读几段,他也喜欢这主意。我肯定苏菲和内森在我们的最后告别中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让亵渎神灵的德威特神父作最后致辞真让我不堪忍受。我快速翻到爱米利-狄金森,找出最美的一段诗句。回想起来,在布鲁克林大学图书馆将内森和苏菲带到一起的正是爱米利,我想用她的诗来与他们道别最适合不过了。当我找到那首十分合适,或者说十分完美的诗时,我喜不自胜;。灵车缓缓驶近墓地,我轻轻地自顾自地念着那些诗句。车停在墓旁,我从汽车上飞奔而下,几乎趴在了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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