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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方晴后院角落里有一棵椿树,树杈里有个黑乎乎的鸟窠,像口煨锅。一场春雨浇过,椿树的枝头冒出了紫红色的椿芽,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噪个不停。这是好兆头,怕是有喜事降临呢。梅香这天走到树下跟喜鹊打了个招呼:“喜鹊子喜鹊子,你们耍你们的,我只上树掰点椿芽下来炒鸡蛋,做碗好菜呢,不碍你们的事,不要怕噢,也不要屙巴巴到我脑壳上噢!”喜鹊喳喳了两声,算是回答。梅香将腰间围裙的两只角绾个结扎进系带里,便成了一个兜,然后到屋檐下去搬楼梯。她刚弯下腰,就被一只手推开了,林呈祥提起楼梯说:“让我来。”

    “不用你管。”梅香也用手去推他,却推不动。林呈祥只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楼梯提到树下,再双手抓住它一竖,将它架在树干上。

    他抓住梯子要往上爬,梅香抓住他的衣角往后一扯:“没你的事,你走吧。”

    “走不得,要是你打个偏脚呢?掉落下来我好接着啊。”林呈祥站到一边,扶住楼梯。

    梅香想骂他一声乌鸦嘴,但忍住了。她不想与他多嘴,顺着楼梯爬了上去。喜鹊还是有点怕她,跳到了高枝上。她站到一根手臂粗的枝桠上,居高临下地说:“好了,做你的伞去吧!”

    “我要帮你扶楼梯。”林呈祥仰起脸说。

    “你再不走开我就要唾你一脑壳痰了!”梅香说。

    “你唾呀。”

    梅香板起脸,咳嗽一声,将一口浓痰吐了下去。

    林呈祥竟不躲避,一张嘴,将那口痰准确的接住了,喉头一哽,把它咽进了肚里,还啧啧有声的咂了咂嘴。

    梅香涨红了脸,叫道:“你、你哪么这样贱?”

    林呈祥说:“我为何贱,你心里清白。”

    梅香不睬他了,除了不睬他她也拿他没办法了。她气鼓鼓的掰着那些紫红色的椿芽。新鲜的汁液立即粘上了她的手,芬芳的气息在她周身弥漫。不一会,围兜里的椿芽就够做两碗菜的了。鸟窠就在她头顶上,她很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小喜鹊,可又怕惊扰了喜鹊。她停止采摘,往下瞟瞟,林呈祥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她双手抱稳树杆,一只一脚站牢在树叉里,另一只脚尖踩住楼梯顶端用力往外一踢。楼梯哗啦一声倒到了地上,林呈祥惊得跳了开去,脸色都变了。他还以为她也跌下来了。梅香抱住树干,慢慢地滑到地面。

    “没见过你这样的犟堂客!”林呈祥嘀咕着,提起楼梯到屋檐下去了。

    梅香走到水井边,将围兜里的椿芽倒进木盆里,抓起吊桶打水。林呈祥又跑了过来把吊桶夺过去了:“力气活让我来。”

    梅香气呶呶地:“你莫像条狗一样跟过来跟过去好不好?”

    林呈祥打起一桶水倒在木盆里:“人家愿意当你的狗,你还不领情。要不是我这条狗守在后院,你睡得安稳?窗户都敲烂你的。”

    梅香洗着椿芽,不理他。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燥热的汗酸味,令她憋闷,令她恍惚。在那个漆黑的深夜,在她的被窝里,她嗅到过类似的气息。春天的潮润地气从脚边升起,温暖的包围了她。林呈祥的影子印在她身旁,她有意无意的又朝它的头部吐了一口痰。她的面颊上有两个热点,那是他的鬼眼睛盯在那里。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她就一直没有正视过他刀口一样锋利的眼睛了。她将洗净的椿芽装进竹篮,正要站起,忽感一阵恶心,勾下头干呕了几下,吐出几口白痰来。

    林呈祥在后面问:“是不是有喜了?”

    梅香身子一抖,抓起篮子进了厨房。

    吃午饭时,梅香抓了几碗坛子菜出来,辣萝卜,酸藠头,泡刀豆等。她都想吃,想起就馋得吐口水,可菜一上桌,吃上一两口,又觉寡淡无味了。刚吃了半碗饭,她就弯腰到一边干呕不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覃陈氏见状喜不自胜,问长问短,呕了几回了?是不是老想吃酸的?呵呵,只怕是有喜了呢,肯定是有喜了,老倌子,你赶紧把赵郎中请来把把脉!覃有道就放下饭碗,屁颠屁颠地跑到街上,把白须飘飘的赵郎中请来了。赵郎中将三根枯树枝般的指头搭在梅香的手腕上,闭眼沉吟片刻,一捋他的白胡须,然后起身拱手:“恭喜覃家有后了,是喜脉呢!”

    天一断黑梅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坐在灯前发呆。覃陈氏打了两个荷包蛋端进来,吩咐她从此之后家里的活就不用伸手了,出点主意就是,要多吃,想吃啥只管跟娘说,你要晓得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呢,你是替他吃呢!无奈她没有胃口,一沾就想呕,那碗荷包蛋摆在桌上都凉了。

    有胃口她也没心思吃。她的喜脉是喜还是祸,难说。

    她不晓得,如何过这一关。

    她愁得眉毛打了结,懒得用水,吹了灯,和衣上了床,抱着一条被子滚过来滚过去。她没办法进入梦乡,各种猜测在她脑壳里打转。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之时,一个可怕的场景出现在面前:她被绑在覃家祠堂的大柱子上,族长扯掉了她的衣服,围观的族人都看到了她白花花的大肚皮,接着族长扬起蘸水的棕绳,朝她的下身猛抽……她手捂住私处,粘稠的夜色压在身上,令她喘不过气。窗外蛙鸣阵阵,听来像是镇上人在议论她。这时有隐约的歌声穿窗而来:

    窗子关起四四方,

    一边姐儿一边郎,

    虽然只隔一层纸,

    好比云南隔湖广。

    梅香清醒了,恐惧像滩边的水退了下去。他来到了窗外,声音很低,但刚好能让她听清楚。

    新竹笋子嫩苔苔,

    问姐为何不开怀,

    瘪谷当作饱谷打,

    窄处想到宽处来!

    透过窗户纸,她朦朦胧胧的看到了他的影子。他说的倒轻巧,这喜脉摊在你身上看看!你像条狗似的撒下泡尿就跑了,惹下灾祸也不管了,我要遭了罪,你也跑不掉……她心里想得乱七八糟,一股怨气慢慢地涨了起来。

    “梅香,你莫忧,车到山前必有路。”

    “滚开,你这条偷吃的狗!”

    “如今事情还没穿包,你莫自己先乱阵脚了啊!”

    “不关你的事!”

    “哪么不关我的事啊?说到底,这事怪我,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你要稳住自己,爹妈都还蒙在鼓里,只要玉成那里过得去就行,他是个好说话的人。”

    “你以为他不喜欢女人,就蠢到连公牛不爬背母牛不下崽的道理都不晓得了?”

    “你多说几句好听的,多灌点酸米汤嘛,再说也是他的错,你这么好的一丘田哪能荒着呢?别人替他耕了,种上了,他还要感谢别人嘛。”

    “这话你跟他说去。”

    “那你的意思?”

    梅香从床上坐起,趿上鞋,走到窗下,恨恨的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来烦我!最好死到九洲外国去!我晓得你心里有几条虫,你不就是怕我说出你,连累你吗?你跑呵,赶快跑啊,跑得越快越好!”

    “要跑我带你一起跑!”

    “做梦!你要我丢下自己的丈夫,丢下自己的家,跟你这个野男人到外面打流讨米吃四方?”

    “那也比你守活寡强呵!难道我们在一起,你不快活么?”

    “偷偷摸摸见不得人,有什么快活的?身子快活了心里也不快活!”

    “你跟玉成这样过下去也不是办法呵,人只有一辈子,得快活时且快活,他不喜欢你,你守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他不喜欢我,你喜欢我?你是偷腥的猫喜欢鱼,喜欢的是我的身子。”

    “不,我既喜欢你的身子也喜欢你的人,不信我证实给你看。”

    “你如何证实?”

    “你等着。”

    黑影消失了,脚步声远去,接着,后院传来一声钝响,好像是一把利斧砍在木墩上,还伴随着压抑的唉哟之声。过了一会,脚步重来,黑影重现。窗户纸戳穿一个洞,一个东西塞了进来,掉在地板上。

    “什么东西?”

    “你看看就晓得了。”

    梅香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索。她以为是金银首饰之类,但她触到一个肉乎乎血糊糊的东西。她捡起凑到眼前一看,猛一哆嗦,那东西掉回地上。

    那是一截余温犹存的小手指。

    她惊叫:“你,你这是搞什么?”

    “证实我喜欢你呵,我身上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要命我都给,只要你招呼一声。”他一边说,齿缝里一边咝咝吸气。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她一咬牙,再次捡起那一小截手指头,从窗户洞里塞出去。外面的黑影躬了一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那,你打算哪么办?”

    “我会原原本本告诉玉成,打也好,休也罢,随他,听天由命。至于你嘛,我再也不想看见!”

    “你既然这样想,我只好懂味一点,自己辞工算了。”

    黑影移动,脚步声消失在春夜深处。梅香回到床上,直挺挺地躺着,抚着自己的小腹。蛙鸣声突然鼓噪了起来,一阵一阵的将她湮没了。

    第二天早晨刚吃完饭,林呈祥挑着铺盖来堂屋辞行了。覃有道很惊讶,哪么突然辞工呢,一方晴的经营刚有起色,我们正需要人手呢!再说林师傅做了几年了,大家都处亲了,舍不得你走呢!是不是嫌工钱少了呵?梅香,我们是不是再给林师傅加点钱?林呈祥说,不是工钱的事,我在一个地方呆太久了,想出去见见世面呢!人手少的话可以把玉成叫回来嘛,一个男人,学那弹月琴的耍把戏也不是一回事,又不能养家糊口的。一方晴以后有要我帮忙的,搭个口信就是。如今一方晴有起色了,梅香呢又有喜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呢这两个月的工钱就折合成伞吧,我顺便带出去销了,算是我最后为一方晴尽一次心。覃有道搓着手板,哎呀这哪么好意思呢。梅香朝痰盂里吐了一口酸水说,爹,你就随他去吧,强扭的瓜不甜,再说我们也不能请他一辈子,他总得有自己落脚成家的地方。

    梅香一直不朝林呈祥看,他挑着担子离开时,她才瞟了一眼他扶扁担的左手。那只手的小指头短了一截,缠着布。布里头的伤口也许就敷了些锅灰吧?这个男人还真的不怕疼呢,梅香想。

    覃玉成接到家里的口信,要他回家一趟。覃玉成就搭船回了大洑镇。下船时太阳西斜,有一些红蜻蜓在阳光里飞舞。走到街口,举手加额打一望,但见街道两旁稀稀拉拉的摆着一些小摊,才想起这天是初三。每逢三六九,是大洑镇赶场的日子。他走到一个鱼摊前,摊主冲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很少见,除了打招呼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意思。摊主的面孔是熟悉的,但他想不起是谁了。很怪,周围的一切突然陌生了起来。鱼腥味直往他鼻子里钻。有两个后生过来打招呼,声音不甚明白,笑容也诡谲可疑。他点点头以作回应,那两后生却并没离开,而是向他包抄过来。他们的笑在持续,手也都放在背后。

    “打喜哟!”两个后生发一声喊,同时亮出了手。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黄草纸,纸里包着墨黑的锅灰。他们嬉笑着朝覃玉成扑了过来,覃玉成下意识的挥舞双手抵挡了几下,但他哪是对手?两后生左右开弓,迅速将锅灰涂抹在他脸上。他顿时颜面黢黑,面目可憎。两后生快活得哈哈大笑,满意的放开了他,可另有人冲了过来。覃玉成急忙夺路而逃,往码头方向奔去。

    青石板街道在他脚下跳荡。他明白他遇上了打喜的习俗。凡有人怀了毛毛或者生了毛毛,邻居街坊是可以给毛毛的父亲或者舅舅打喜,往他的脸上涂锅灰以示祝贺的,而被打喜的人是不可以生气的。他是没有姐妹的,他不是别人的舅舅,为何给他打喜?难道是梅香……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甩掉了打喜的人,脚步稍稍慢了些,但他仍在跑,因为很多东西仍在追他。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快活的笑,还有那些暧昧的目光,统统黏在他的背上。

    码头上的人见了他的脸哈哈大笑,又有人围了过来。他赶紧拐向没人的地方。他到了河边,从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乌黑的饼,没有五官的轮廓,两只泪光闪闪的眼珠因为愤怒而瞪得溜圆。他捧起河水洗脸,水面染黑了一小片。幸而打喜的人没往锅灰里面掺桐油,否则他擦破脸皮也难得洗干净。他牵起袖子擦拭脸时发现水里多了一个人影,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他刚要转身,腰已被一只手箍住了,而另一只手将一包锅灰又抹到了他刚刚洗干净的脸上。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牛,跳起身来噢的一声吼,将那人甩开,继而扑过去死死抱住,将脸上的锅灰往那人衣衫上蹭。那人抓着他的头发往外扯,他四肢一发力,猛地将那人摔倒在地!然后他拍拍手,瞪着那人,叫道,我叫你没完没了,叫你没完没了!那人挣扎着爬起,将一根尖手指戳向他:“你、你什么东西?给你打喜你也要发火!发神经呵?你堂客肚子里不是你的种?”

    他不作声,抓了块石头在手里。

    “呸!”那人鄙视地往水中吐了口痰,挥了挥拳头转身走了。覃玉成盯着那个摇晃的背影,直到它混入码头上的人影之中。这时,他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一片浓重的阴影漫了过来,覆盖了他,覆盖了河谷,也覆盖了整个镇子。

    他沿河岸往上游走。上游河面空旷,寂廖无人。此时此刻,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河风伸出冰凉的舌头舔着他火辣火烧的脸,不一会,他的脸就凉了下来,心中的钝疼也渐渐平复。他在一处笔陡的岩坡下坐下来,眺望远方。他听到了美妙的丁冬之声,清脆又圆润,是月琴声么?不是,它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他循声寻去,只见跌宕起伏的岩缝里流着一道泉水,晶莹的水花溅湿了岩石。他感到了干渴,伸手接了一捧水,往嘴里一倒,一串丁冬的乐音从他的喉头响了下去。

    夜色的翅膀从河谷里一掠而过,天就暗了下来。他慢慢地往回走。他还是不想回家,在感觉中,家是愈来愈生疏了。快走到码头时,他发现一条破旧的划子泊在岸边,只一根棕绳拴着,很孤独的样子。于是他登上船,往翘起的船艄上一坐,抱着脑袋慢慢地仰躺下去。望着迷茫的天穹,听着码头上的脚步声和吊脚楼上的喧闹声,他的心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这里嗅嗅,那里瞧瞧,东游西荡……咚咚两声篙响,一条划子离开码头,泊到了他的一侧。一个男人拴好船缆,坐在舱口吃饭,边吃边与妇人聊着天。覃玉成闻到了油煎鱼的香味,忍不住咽了一口痰,侧侧身,听着隔壁船上的声音。

    哎堂客,刚才那后生给覃家的崽伢打喜,两个人打起架来了呢,你说怪不怪?人家不喜欢嘛。哪有堂客怀毛毛了不喜欢的?除非……哼。你不要扯是非啊。就我们俩个扯扯,哪个晓得?堂客才过门就跑到莲城学月琴去了,怪不得别人嘴馋,换了我也得打点野食。哪个像你,一餐都少不得!也怪了啊,弹月琴未必有堂客的滋味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依我看,只怕是那伢儿晓得自己是捡来的,不愿在屋里待了呢……

    覃玉成很平静,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但船上的人突然不说了,覃玉成也不听了。他们都看到一个人影走到了岸边。覃玉成认出是爹,因为覃有道的背稍稍有点驼,很容易辨认的。覃有道朝那条划子扬了扬手,问:“老板,看到我家玉成没有?”

    划子上的男人说:“没呢,听说他刚刚被别人打了喜的。覃老板吃了么?”

    覃有道摸了摸脑壳:“这不,正等崽伢子回了一起吃呢,打扰你了。”

    男人说:“打扰什么,覃老板你快回吧,崽伢子说不定已到家了呢。”

    覃有道转身走了,黑黑的身影沿着码头往上升。覃玉成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拉长了,有点酸疼了,趁隔壁船上人不注意,悄悄下了船,跟随爹的身影而去。他的肚子着实饿了,咕咕作响,家里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等待着他呢。有家就是好,他终得回家,有句话如何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都晓得有家好哇。

    可那个地方还是自己的家么?

    覃玉成跨进堂屋门时家人都围坐在餐桌旁,油灯映照着他们忧虑的脸。都还没端碗,看来还在等他。他一出现,他们的脸就骤然生动起来。梅香移了身子给他让座。他迅速地瞟一眼梅香的肚子,默默地坐下了。覃陈氏忙不迭给他盛饭:“总算回来了!等你等得饭菜都要凉了呢!”梅香悉心地剥了一只地菜煮的鸡蛋,放到他的碗里。他埋头扒饭,眼角余光瞟见爹脸上的眉毛眼睛都挤在一块。

    饭菜很香,但他嚼来如同木渣。

    覃有道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慎重地咳嗽了两声,覃玉成便晓得,爹要训话了,耳朵根就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

    “人家跟你打喜,哪么要跟人家打架?”

    “讨嫌。”他头也不抬。

    “你有喜事,人家喜欢你,跟你凑热闹,才给你打喜。你倒好,跟人家生气动怒,伸手打人!镇里人会讲我覃家没家教,不识抬举!你哪么长不大呢?”

    “我有喜事吗?我自己都不晓得。”他瞟梅香一眼。

    “人家给你打喜了不就晓得了?这次要你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梅香有了喜,我覃家有了后!你要当爹了,当爹要有个当爹的相,不能当甩手相公,一年四季抱着那个耍把戏弹,你那不是正经手艺,养不了家也糊不了口。你不是嘴上没毛的年纪了,该收心了。明天回莲城跟你师傅辞个行,把铺盖带回来。爹老了,一方晴需要你回来撑面门。”覃有道说。

    “哪个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香的意思。你呵,对家里有梅香一半上心就好了!她又勤快,又点子多,一方晴有今天的起色,完全是搭帮她了。我就你这么个好耍的儿,却讨了个能干的媳妇,也算是老天照应。你要跟她学着点,莫胯里白长了个把,一个男人还不如一个堂客有用!”

    他嘴角一撇,溜出一句话:“我是没她有用,没我她也怀毛毛。”

    “你什么意思?”覃有道眼睛鼓起如铜铃。

    “我的意思很清楚啊,没得我她也可以把一方晴撑起来的,就像没我她也可以怀毛毛一样。”

    “混帐!再胡说老子捧你!”覃有道霍地站起,逼向覃玉成。

    梅香急忙插到两人中间:“爹您莫生气,玉成是刚刚和别人打了架,心里不舒服呢,您老莫见怪,有什么话我来跟他说。”

    梅香抓住覃玉成的手腕往后拉,覃玉成犟着不肯后退。梅香猛地加大了力度,竟一把将他拉了个踉跄。她仍不松手,把他一直拖到卧室里,往床上一推。他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梅香出去了,接着又回来了,关上房门,将一个东西往覃玉成手中一塞,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覃玉成把那东西举到眼前一看,是爹的铁尺。梅香毛茸茸的脑壳凑在他面前,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炒米香味。

    “打吧,你往死里打,只要你心里舒服些。”她说。

    “为什么?”

    “你我心里都晓得为什么。”

    他不吱声,举起铁尺在空中劈着,空气划得呼呼作响。

    “那天夜里,本来是为你留的门,不料被人钻了空子……”

    “我不听。”

    “不能全怪我,一丘田荒着,你不耕别人就会来耕……”

    “我讲了我不听!”

    “你不想晓得那个人是谁?”

    “不想。”

    “那,你想拿我如何办?要么,你现在往死里打我一餐,再交给祠堂处置;要么,你顾全覃家的名声,打我出气之后,叫我娘家来接人,不张不扬地休了我。反正,你先打了我再说吧。”

    他扬了扬铁尺,但没往她身上抽,而是扔到了地上。他很厌恶这个东西,从小到大,他尝够了它的滋味。

    “今夜你不打我,就是你宽容了我,以后就不许再打我,也不许再提此事!”梅香扬起脸,一对眼珠在灰暗之中灼灼闪光。

    “那你也再不许叫我回来。”他开出了条件。

    “行,脚长在你身上,你不回我也没办法,只是爹妈那里你自己去作交待。”

    “那不用你管。”

    他两腿一翘,鞋也不脱就躺到了床上。他望着黑糊糊的帐顶。梅香悄悄出了一口长气,慢慢地站起,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帮他脱了鞋,盖上被子。接着又搓了毛巾来替他揩脸。他一动不动,由着她搬弄。他听到楼上有老鼠厮咬,黑夜深处狗在吠叫,显得很凄清。但是,后院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整个就像一口枯干了的古井,它的寂静是那样深不可测。

    他不知倾听了多久,意识才慢慢地模糊。他隐隐地感到梅香躺在了身旁,并且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打个冷颤,随即挣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他徐徐地往迷茫虚空的梦境坠落,坠落的过程中,他依稀听到一个悲伤的声音说:“冤家,我恨你……”

    回莲城时覃玉成背着一个蓝皮包袱,里面是他换季的单衣,临出门时梅香又往里面塞了一双布鞋。这个包袱显现了他的意图。爹的脸一下就青了:“你还不打算回来?”

    “你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回来。”

    覃玉成不容爹表态,就提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七岁时遇上的。那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女叫化子。他是在街上碰到女叫化子的,女叫化子对他亲热得不得了,把讨来的糖呵油糕呵给他吃,还唱歌给他听。街上人都说他和女叫化子长得很像。那天他把女叫化子带回家,女叫化子太邋遢了,想叫娘给她洗个脸。哪知娘一见她就吓得手中的筲箕都掉到了地上。娘严厉地斥责他多事,不准女叫化进门,打发给她两升米,就把她关到了门外。一连几天,一方晴的大门紧闭,连生意都不做了。女叫化子在镇子里游荡了好几天,有两个晚上她就睡在门外的屋檐下。直到她消失,一方晴才开门纳客。后来有一天,河里涨水了,覃玉成跟着爹到河边看水,突然发现女叫化子趴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洪水淹没了树的下半截,越涨越高,眼看就浸到女叫化子的脚了。爹和邻居们都大声呼叫,要她赶紧下树来。女叫化子固执地不肯下,指着爹说,让你家伢儿跟我耍我就下来!爹哪里肯答应,扯着他转身就走了。半路上他挣脱了爹的拉扯,放肆往河边跑。等他跑到水边,女叫化子已不见人影。旁人告诉他,他们刚走不久大水就淹到了女叫化子的腰,一个浪头打来,女叫化子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不见了。他回到家,就不停地问爹,那个女叫化淹死了呢,还是游到莲城去了?她为什么叫我的名字?她是哪个呢?爹闷头不语。他再问,爹就叫他吃栗弓,敲得他的脑壳崩崩响。但这个问题没有被爹的栗弓敲掉,年复一年,它一直悬挂在他的心里。爹娘越是讳莫如深,他越想知道底细。其实,随着年龄长大他已感觉摸得到那个底细了,只是尚未得到爹妈的证实而已。

    “哪天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哪天回来。”

    他再一次重申道。他的话让爹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他晓得爹不敢告诉他的,至少不会亲口告诉他,所以他在莲城待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原本就不想回家,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想在家待了。

    他毫无顾忌地转身离开了。他没有直接从大门走,而是先去了后院,一脚踢开了林呈祥住房间的门。房里乱七八糟,床上的席子已经卷起,厚厚的铺草显出一个人形的浅坑。他解开裤头,往那个人形浅坑里酣畅淋漓地嗤了一泡尿,然后长叹了一声,郁积心头的怨愤似乎随着这泡尿和这声叹息一泄而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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