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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东雄杰 第六节 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从洛阳王城回来后,苏秦一直闷在书房里思忖出行秦国的对策。

    自觉胸有成算,他走出了书房,却发现家人似乎都在为他的出行忙碌:苏代苏厉两个小弟为他筹划文具,上好的笔墨刀简装了一只大木箱,还夹了一叠珍贵的羊皮纸;在外奔波经商的大哥竟然也回来了,从洛阳城重金请来两名尚坊工师,将周王特赐的那辆轺车修葺得华贵大方,一望而知身价无比;利落的大嫂与木讷的妻子给苏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满荡荡装了一只大木箱。

    “好耶!二叔终归出来了,看看如何?”大嫂指着衣箱笑吟吟问。

    “有劳大嫂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举家郑重其事,苏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着拽了一句文辞儿:“这次啊,你是谋高官儿做,光大门楣,不能教人家瞧着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实厚道,就能挣几个钱养家。苏氏改换门庭,全靠二叔呢!”

    苏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苏秦若谋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来了?”

    大嫂连连摇手,一脸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乱说。准定是高车驷马,衣锦荣归!”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着吧。”苏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说,苏代匆匆走来:“二哥,张仪兄到了,在你书院等着呢。”

    “噢?张兄来了?快走。”苏秦回头又道:“相烦大嫂,整治些许酒菜。”

    “还用你说?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挥手。

    到得瓦釜书院外,苏秦远远就看见散发黑衣的张仪站在水池边,一辆轺车停在门外,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仔细梳洗着已经卸车的驭马,倒是一派悠闲。苏秦高声道:“张兄好洒脱!”张仪回身笑道:“如何有苏兄洒脱?足未出户,便已是名满天下了!”俩人相遇执手,苏秦笑道:“张兄来得正好,我后日便要西出函谷关了。走,进去细细叙谈。这位是?”张仪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绯云,见过苏兄。”绯云放下水桶走过来一礼:“绯云见过苏兄。”苏秦惊讶笑道:“啊,好个英俊伴当!张兄游运不差。走,进去饮酒。”绯云红着脸道:“我收拾完就来,两位兄长先请了。”

    过得片刻,又是大嫂送来酒菜,苏代苏厉相陪,加上绯云共是五人。酒过三巡,寒暄已了,张仪慨然道:“苏兄,我一路西来,多听国人赞颂,言说周王赐苏兄天子轺车。不想这奄奄周室,竟还有如此敬贤古风?苏兄先入洛阳,这步棋却是高明!”

    苏秦释然一笑:“你我共议,何曾想到先入洛阳?此乃家父要先尽报国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这个危世天子,并非‘昏聩’二字所能概括。一辆轺车价值几何?却并非每个国君都能办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辆天子轺车,愧煞天下战国!”张仪拍案,竟是大为感慨。

    苏秦心中一动,微笑道:“轺车一辆,何至于此?莫非张兄在大梁吃了闭门羹?”

    张仪“咕!”的大饮了一爵兰陵酒,掷爵拍案道:“奇耻大辱,当真可恨也!”便将大梁之行的经过详说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问我张仪有何王霸长策,便赶我出宫!一个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礼遇么?”

    苏秦素来缜密冷静,已经听出了个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张兄何恨?大梁一举,痛贬孟子,使魏王招贤尽显虚伪,岂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余,张仪之名将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学雄辩著称天下,岂是寻常人所能骂倒?遇见张兄利口,却竟落得灰头土脸!传扬开去,何等名声?究其实,张兄彰的是才名,实在远胜这天子轺车也!”

    张仪一路行来,心思尽被气愤湮没,原未细思其中因果,听得苏秦一说恍然大悟,便开怀大笑道:“言之有理!看来,你我这两个钉子都碰得值。来,浮一大白!”说着提起酒坛,亲自给苏秦斟满高爵,两人一碰,同时饮干,放声大笑。

    这一夜,苏代、苏厉等早早就寝。苏秦与张仪却依然秉烛夜话,谈得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张仪辞别,苏秦送上洛阳官道。拙朴的郊亭生满荒草,二人饮了最后一爵兰陵酒,苏秦殷殷道:“张兄,试剑已罢,此行便是决战了,你东我西,务必谨慎。”

    “你西我东,竟是背道而驰了。”张仪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为敌国,战场相逢,却当如何?”

    “与人谋国,忠人之事。自当放马一搏。”

    “一成一败,又当如何?”

    “相互援手,共担艰危。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张仪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这便是苏张誓言!”伸出手掌与苏秦响亮一击,长身一躬,一声“告辞”,便大袖一挥,转身登车辚辚而去。

    送走张仪,苏秦回庄已是日暮时分。连日来诸事齐备,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苏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两件事:一是拜见父亲,二是辞别妻子。父亲与妻子,是苏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两个人。父亲久经沧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谈,没有正事从来不与儿子闲话。所以每见父亲,苏秦都必得在自己将事情想透彻之后;对妻子的慎重则完全不同,每见必烦,需要苏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须得在很有准备的心境下见她,才维持得下来。

    一路上苏秦已经想定,仍然是先见父亲理清大事,再去那道无可回避的敦伦关口。

    苏庄虽然很大,父亲却住在小树林中的一座茅屋里。母亲于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亲虽娶得一妾,却经常与妾分居,独守在这座茅屋里。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那只牧羊犬黄生,倒成了父亲唯一的忠实伙伴。黄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个庄园,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任谁逗弄也不去理会。父亲商旅出家,黄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踏进这座茅屋,连父亲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气得大嫂骂黄生“死板走狗”!苏秦倒是很喜欢这只威猛严肃的牧羊犬,竟觉得它的古板认真和父亲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着初月,苏秦来到茅屋前,老远就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乎同时,黄生低沉的呜呜声就遥遥传来,表示它早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场院,黄生已经肃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对着苏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好,我就站在这里了。”话音刚落,黄生便回头朝着亮灯的窗户响亮的“汪!汪!”了两声,接着便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老二么?进来吧。”苏秦答应道:“父亲,我来了。”黄生便喉咙呜呜着让开路口,领着苏秦走到茅屋木门前,蹲在地上看着苏秦走了进去,才摇摇尾巴走了。

    “父亲。”苏秦躬身一礼:“苏秦明日西去,特来向父亲辞行。”

    父亲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简,“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苏秦知道父亲脾性,也默默站着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父亲将竹简阖上:“千金之数,如何?”

    “多了。”虽然突兀,苏秦却明白父亲的意思。

    “嗯?”父亲的鼻音中带着苍老的滞涩。

    “父亲,游说诸侯,并非交结买官,何须商贾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来。”父亲的话极为简洁。

    “父亲,”苏秦决然道:“百金足矣。否则,为人所笑,名士颜面何存?”

    父亲默然良久,喟然一叹,点了点头:“也是一理。”

    苏秦知道,这便是父亲赞同了他的主张,便撇开这件事道:“父亲高年体弱,莫得再远行商旅。有大哥代父亲操劳商事,足矣。儿虽加冠有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无以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亲善纳。”

    父亲还是“嗯”了一声,虽没有说话,眼睛却是晶晶发亮。良久,父亲拍拍案头竹简:“最后一次。可保苏氏百年。大宗。须得我来。”说完这少见的一段长话,父亲又沉默了。

    苏秦深深一躬,便出门去了。与父亲决事从来都是这样,话短意长,想不透的事不说,想透的事简说。苏秦修习的艺业,根基便是雄辩术,遇事总想条分缕明地分解透彻,偏在父亲面前得滤干晒透,不留一丝水气,不做一分矫情,否则便无法与父亲对话。曾有好几次,苏秦决定的事都被父亲寥寥数语便颠倒了过来,包括这次先入洛阳代替了先入秦国;事后细想,父亲的主张总是更见根本。苏秦少年入山,对父亲所知甚少,出山归来,对父亲也是做寻常商人看待。包括国人赞颂父亲让他们三兄弟修学读书的大功德,苏秦也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罢了,并非什么深谋远虑。可几经决事,苏秦对父亲刮目相看了。这次,父亲居然能赞同他“百金入秦”而放弃了“千金”主张,当真是奇事一桩!父亲绝非只知节俭省钱的庸常商人,只有确实认同了你说的道理,他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在平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变成了事实。虽然,苏秦还没有体验过说服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来,说服一国之君绝不会比说服父亲更难,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怀着轻松平和的心情,苏秦来见妻子。

    这座小院落,才是他与妻子的正式居所。父亲秉承了殷商后裔的精细,持家很是独特。每个儿子加冠成婚后,便在庄园里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仆役,日常生计便是各对夫妇独自料理。从大账上说,苏氏是一个整体大家。从小账上说,苏氏却是一个个小家,恰似春秋诸侯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诸多是非纠纷,竟是非常的和谐。苏秦从来不理家事,只觉得父亲是为了省却麻烦,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将近小院,苏秦看见了灯光,也听见了机杼声声,顿时放慢了脚步。

    母亲病危将逝时,父亲做主给他娶过了妻子。那时侯,苏秦还在山中修习,父亲没有找他回来奔丧守孝,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阳王城里一位具有“国人”身份的工师的女儿,端庄笃厚,勤于操持,很是讨老父亲与掌家大嫂的欢心。及至苏秦归来,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生疏女子,其尴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苏秦挥洒独行的个性,很难接受这个对自己相敬如宾的陌生妻子。但是,这是母亲临终时给自己留下的立身“遗产”,是父亲成全母亲心愿而做出的选择,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担当不孝的恶名?对于苏秦这种以纵横天下诸侯为己任的名士,名节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负“不孝”之名,就等于葬送了自己!当年,吴起身负“杀妻求将”的恶名,天下竟是无人敢用。“不孝”之名,几乎就等于“不忠”!一个策士如何当得?反复思忖,苏秦终于默默接受了这个妻子。但苏秦却常常守在自己的瓦釜书院,极少“回家”与妻子尽敦伦之礼。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父亲、大哥、大嫂与所有的家人,都从来不责怪或提醒苏秦;甚至妻子自己,也从来不到书院侍奉夫君;在苏秦的生活中,似乎根本没有一个妻子的存在。

    如今要去游说诸侯,不知何年归来,全家上下视为大事。惟独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帮着大嫂为苏秦整理行装,见了苏秦也依然是微笑做礼,从来不主动问一句话。苏秦突然觉得心有不忍,也从家人欲言又止的语气与复杂的眼神中,悟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伦之首,远行不别妻,也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机杼声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来,走了出来,却掌着灯愣怔在门口:“你?你……有事么?”

    “明日远行,特来辞别。”苏秦竭力笑着。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手中的灯却移到了腋下,她的脸骤然隐在了暗影中:“多谢……夫君……”

    “我,可否进去一叙?”苏秦的心头突然一颤。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着喘息着:“你,不是就走?夫君,请……”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灯光,苏秦隐约看见了院子里整洁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立着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着一片横杆,上面晾满了浆洗过的新布;井架往前丈余,便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桑树,树下整齐摆放的几个竹箩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东手两间当是厨屋,虽然黑着灯,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手四间瓦屋显然是机房和作坊,墙上整齐地挂着耒锄铲等日常农具,从敞开的门中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架织机上都张着还没有完工的布帛;上得北面的几级台阶,便是四开间三进的正房。第一进自然是厅堂,第二进是书房,第三进便是寝室。轻步走进,苏秦只觉得整洁得有些冷清,似乎没有住过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将他领到厅堂,局促得满脸通红:“夫君,请,入座吧。我来煮茶,可好?”

    苏秦还没有从难以言传的思绪中摆脱出来,迷惘地点点头,便在厅中转悠。妻子先点起了那盏最大的铜灯,厅堂顿时亮堂起来;又匆匆出去找来一包木炭,跪坐在长大的案几前安置好鼎炉、陶壶、陶杯,便开始煮茶。苏秦已经稍许平静下来,便坐在妻子对面默默地看着她煮茶。明亮的灯光照着窘迫的妻子,苏秦竟有些惊讶了!这个他从来没有正眼细看过的妻子,竟然很美!五官端正,额头宽阔,体态婀娜丰满,虽然不是樱桃小口,稍厚的嘴唇与稍大的嘴巴配在满月般的脸庞上,却也温厚可人;一身布衣,一头黑发,不加丝毫雕饰,却自然流漏出一副富丽端庄的神态;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里,如此一个布衣女子唱着纯情的《国风》,洒脱无羁的苏秦说不定便要追逐过去,忘情地唱和盘桓……

    “啊!”妻子低低的惊呼了一声。窘迫忙乱的她,竟被鼎炉烫了手指!

    苏秦恍然醒过神来,不禁关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详,妻子却紧张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鉴谅。”

    这一下,苏秦也略有尴尬,笑道:“擦少许浓盐水,会好一些的。”

    “夫君,你却如何知晓此等细务?”

    “山中修学,常常游历,小疾小患岂能无术?”

    “啊——”妻子抬头望着苏秦:“那……夫君须得珍重才是。”

    苏秦笑笑:“这个自然。”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看着妻子紧张得额头上渗出了晶晶细汗,脸颊上也有慌乱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苏秦心中一动,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给她沾去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触到汗巾,看着妻子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神色,却又无论如何拿不出手来,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说说闲话吧。”

    “夫君初归,当有礼数,岂能简慢?”妻子低头注视着鼎炉,声音很轻。

    “一日,能织几多布?”苏秦想找个话题。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须如此辛劳?”

    “家道纵好,亦当自立。夫君求学累家,为妻岂能再做累赘?”

    “一朝功成名就,自当报答家人。”苏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却只默默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信不过苏秦?”

    妻子摇摇头:“居家康宁,原本无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使苏秦顿时生出索然无味之感。从总角小儿开始,苏秦就是个胸怀奇志的孩童,与木讷的哥哥迥然有异。在他五岁时,父亲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为两个儿子做“钱卜”——这是殷商部族试验小儿经商才能的一种方法——根据总角小儿朦胧冒出的“天音”,决定给他请何等商人为师?聪敏灵动者大体学行商(长途贩运),木讷本份者大体学坐贾(坐地开店)。父亲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厅中长案上,将两个儿子唤到面前,指着灿灿发光的一盘金饼问:“给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岁的哥哥红着脸道:“置地,建房,娶妻。”小苏秦却绕着金饼转了一圈,童声昂昂道:“华车骏马,周游天下!”父亲不禁大为惊讶,觉得小儿志不可量,才产生了后来与寻常商家迥然相异的种种苦心。十多年修学游历,在旷世名师的激励指点下,苏秦更是心怀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与张仪一样,他最喜欢读庄子的《逍遥游》,常掩卷慨然:“生当鲲鹏九万里,纵南海折翅,夫复何憾?”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种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们是“蓬间雀”。寻常与人接触,他本能的喜欢那种纵然平庸但却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并对名士有所寄托的俗人。譬如大嫂,对苏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声声说二叔要带苏家跳龙门。苏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几分喜欢,连大嫂的聒噪也觉得不再那么讨人嫌了。苏秦最厌烦的,就是那种自己平庸但还对名士情怀不以为然,对名士也淡然无所依赖的俗子。

    想不到,妻子恰恰便是这样一个人!

    她克尽妻道,恪守礼数,安于小康,竟是不追慕更大的荣华富贵,对夫君可能给她带来的鱼龙变化,也显然有一种淡漠。片刻之间,苏秦对妻子那种因生疏而产生的一种神秘一丝敬慕一缕冲动,也烟消云散了。蓦然之间,他觉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经有些厌倦了。

    “还有诸多准备,我就告辞了。”苏秦站了起来。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来:“夫君……礼数未尽,请,饮杯茶,再走。”

    “好吧。”苏秦接过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放下杯子:“善自珍重,我走了。”

    妻子默默送到门口,脸庞依然隐没在灯影里,“夫君……可有归期?”

    “成事在天,难说呢。”大袖一挥,苏秦的身影渐渐隐在朦胧的庄园小道里。

    那一点灯光,却在门庭下闪烁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苏秦的轺车就驶出了洛阳西门。

    两个时辰后,苏秦渡过洛水,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关进发了。苏秦是两匹骏马驾拉的青铜轺车,堪称高车骏马。三弟苏代认为,天子赏赐的轺车不能没有良马相配,便说动大哥,在将轺车修葺得焕然一新后,又买了两匹雄骏的胡马驾车。按照苏代的做法,大哥还要给苏秦配一名高明的驭手以壮行色。可这些都被苏秦坚执拒绝了。按照苏秦本意,这辆天子轺车虽然铜锈班驳,轮厢松动,然却是六尺车盖的大臣规格,气魄自在,只须将车轮车厢修葺坚固即可;目下既然已经整修得灿烂如新,也不可能复旧了,便也作罢;再有骏马御手,搞成天子特使一般的气象,便太过招摇了,若使风习质朴的秦人侧目而视,岂不弄巧成拙?所以,苏秦坚持自己亲自驾车,不要驭手,也不要童仆。

    如今一上官道,这高车骏马便大大显出了非凡气度——车声辚辚纯正,马行和谐平稳,高高的青铜车盖下,苏秦的大红斗篷随风飘摇,掠过商旅的队队牛车,引来路人惊叹的目光与时不时的喝彩,当真是洒脱名士!

    日暮时分,到得函谷关外。但见两山夹峙,关城当道,车辆行人皆匆匆如梭,要忙着在闭关之前进关出关。苏秦第一次经函谷关入秦,不禁住车道边,凝神观望。这时的函谷关已经回到秦国将近十年,关城整修得雄峻异常,关门只有一洞,城墙箭楼却有百步之宽。关城上黑色的“秦”字大旗随风招展,女墙垛口的长矛甲士钉子般一动不动;关下门洞前百步之遥,排列着两排甲士,一名带剑军吏一丝不苟,认真地盘查着出入车辆行人的货物与照身帖,一边不断正色拒绝着华贵商人塞过来的钱袋,并高声宣示:“秦法不容贿赂,商贾勿得犯法!”道边有几家客栈店铺,门前已挑起了风灯。其中一家风灯上大书“渭风古寓”,显然便是最讲究的一家,时有准备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车马,便纷纷驶进了客栈。

    观望一番,苏秦觉得井然整肃,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苏子别来无恙?”

    苏秦回头,却见自己车后站着一个面戴黑纱通体黑衣的人,不禁大为惊讶:“足下可是与我说话?”

    “函谷关下,还有第二个苏秦么?”

    好熟悉的声音!苏秦猛然醒悟,一跃下车:“你是?燕……”

    “嘘——”黑衣人摇手制止:“请苏子移步,到客栈说话。”

    “好,我将车停过去。”

    “函谷关下,道不拾遗。不晓得么?”

    苏秦兴奋歉然的一笑,将马缰丢开,便跟着黑衣人来到道边那家最大的渭风古寓。虽是道边客店,却也整洁宽敞,毫无龌龊之感。穿过两进客房便来到后院,只见院门有两名带剑军士守护,见了黑衣人竟肃然躬身,苏秦不禁惊讶莫名。进得大门,只见庭院中赫然搭着一座军帐,帐外院中游动着几名甲士。苏秦大惑不解,却也不问,跟着黑衣人一直走进了正房。

    “苏子请入座。”黑衣人招呼了一句,便进了隔间,片刻出来,却变成了发髻高挽红裙曳地的一个美丽女子!站在厅中,默默微笑地看着苏秦,脸上却是一片红晕。

    “燕姬?”苏秦惊叹着站起来:“你如何到得这里?欲去何方?”

    “莫急。”燕姬嫣然一笑,对门外高声道:“给先生上茶。”

    一个侍女应声飘入,轻盈利落地托进铜盘将茶水斟妥,又轻盈地飘了出去。恍惚之间,苏秦仿佛觉得又回到了洛阳王城那陈旧奢靡的宫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苏秦对面跪坐下来,便是一声叹息:“苏子,我已奉王命,嫁于燕公了。”

    苏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赐亲北上?省亲南下?”

    “天子特使赐亲。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礼废弛,他们又都与我相熟,苏子莫得拘泥。燕姬等在这里,就是要见你一面的。”

    苏秦总有一种恍惚若梦的感觉。自从洛阳王城与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就直觉这个女子非同寻常,镶嵌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一夜,苏秦竟梦见自己高车骏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阳王城,飘飘若仙的燕姬飞到了他的车上,随他云里雾里地隆隆去了……倏忽醒来,兀自怦怦心跳,觉得自己梦见这遥远飘忽的女官实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关外与她相逢,更想不到,此时的她已经成了燕国国君的新娘!

    一个美丽的梦中仙子,倏忽之间竟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世俗贵夫人。那飘渺的梦幻,在苏秦心底生成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化成了一声难以觉察的轻声叹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骤然之间,燕姬的双眼朦胧了。苏秦轻声吟诵的《国风》,她自然是听见了。那本是洛阳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丽少女,却因身份有别而只能遥遥相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树木啊,虽然高大秀美,却不要想在她的树荫下休憩……当年,这首真诚隽永的情歌一传进王城,便打动了无数嫔妃侍女的幽幽春心,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苏秦喃喃自语般地吟诵,在燕姬听来却是振聋发聩!

    燕姬缓缓起身,走到厅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开琴罩,肃然跪坐,琴弦轻拨,歌声便随着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苏秦的恍惚迷离,在美妙的琴音歌声中竟是倏忽散去了。他从琴音歌声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君之于我,亦是“南有乔木”!心念及此,苏秦大感慰籍,空荡荡的心田忽然便被一层温暖弥漫开来。燕姬款款走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已经随着琴声歌声消失了。她跪坐案前,平静地微笑着:“苏子,我在此相候,为的是问君一言,请君三思而答。”

    苏秦认真地点点头。

    “你可愿去燕国?”

    苏秦惊讶地看着燕姬,却是良久沉默。倒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这样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国国君推荐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进言?那莫非是周天子借“赐亲”之机向燕国举荐了自己?依周王个性与处境,也不大可能。但无论如何,苏秦对功业大事还是有决断的,他思忖着便摇摇头:“燕国太弱,了无生气,不能成就王霸大业。”

    “苏子评判,自然无差。”燕姬毫无劝说之意:“日后,苏子若有北上之心,我当助君一臂之力,谅无大碍。”燕姬说完自己的意思,便默默看着苏秦。

    苏秦慨然一叹:“燕姬有如此胸怀,苏秦刮目相看了。然则,苏秦只能去秦国。只有秦国,堪当大业。”

    “若秦国不用苏子呢?”

    苏秦爽朗大笑:“我有长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宽心也。”

    “既然如此,云游到燕,苏子须来会我。”

    “从今而后,苏秦可能再没有云游闲暇了。”突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不能心有旁骛,留恋这样一个诸侯夫人,便平静笑道:“便当出使燕国,也无由会晤国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顷,却淡淡笑道:“苏子车马太过奢华,留一匹马于我,可否?”

    “大是。”苏秦连连点头:“我一路颇觉不安呢。干脆,你换我一辆轺车如何?”

    “这有何难?”燕姬很高兴,她本来想委婉地帮苏秦纠正有损名士高洁的气象,不想苏秦竟如此痛快自责,便可想见高车骏马定是家人所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份欣慰,起身拍掌,对门外走进的一个内侍总管吩咐道:“将店外道边那辆华车赶进来,换一辆王车,再留下一马,车上行囊妥为移过。仔细了。”

    “谨遵夫人命。”内侍总管快步去了。

    燕姬轻松笑道:“函谷关日落闭关,鸡鸣开关,苏子可与我做一夜之饮,如何?”

    “恭敬何如从命?”苏秦愉快的答应了。

    燕姬命人打开了天子赏赐的一坛邯郸赵酒,请渭风古寓烹制了一鼎肥羊炖与几样秦菜,特以纯正的秦风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别小宴。更重要的,当然是为了给苏秦壮行。俩人默默饮得几爵,醇冽的赵酒便使他们如醉如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将开来,绵绵不断而又感慨良多,话题宽泛,却又似乎紧紧围绕着某个圆圈,说得很多很多,竟是不觉雄鸡三唱,函谷关的开关号角已经悠扬回荡了。

    苏秦酣畅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便跳上青铜轺车,辚辚进入了函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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