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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方龙蛇 第四节 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尝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竟成了惟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要羞得找个地缝儿钻了。那天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便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便是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我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咽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是破天荒的放声痛哭!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揣翻田轸,竟是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便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驩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便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哪里?快快有请!”话音落点,便闻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便见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便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案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便是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便下来说话了。”竟是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竟是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便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比他年轻的士子,孟尝君却是热诚坦荡中还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竟是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么?”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却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便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啊,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竟是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便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竟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并未衰颓,容我慢慢设法了。”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说得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便是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竟是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件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了?”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啊。”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了。”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了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动,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应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也。”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便是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却有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是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点儿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了,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了。”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便了。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便有分晓了。”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些个。”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讨嫌么?”

    孟尝君大摇其头,不胜感慨的一声长叹:“世间人事,鬼神难明也。按说甘茂至少不坏,对我还颇有启迪。然一见此人,我便胸闷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见鲁仲连,我就想高兴,就想大笑痛饮,此等快活,唯昔年张仪可比也。你说,这人之于人,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苏代听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达,与豪杰之士意气相投,岂有他哉!”孟尝君却是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不是豪杰之士者多了去,若个个令我胸闷,岂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苏代笑得不亦乐乎:“好了好了,毕竟田兄性命要紧,日后我来应对甘茂便了。”

    一番笑谈,孟尝君郁闷大消,便兴致勃勃的摆了小宴与苏代痛饮。

    应酬周旋之道,苏代与其兄苏秦却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国与子之一班豪士共处,苏代非但善饮,且酒量惊人,虽不能与张仪孟尝君这等酒神相比,却也是邦交名士中极为少见。再者便是苏代诙谐善对,急智极是出色,往往对临场难题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对答,较之苏秦的庄重端严长策大论却是另一番气象。孟尝君对苏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苏秦临终之托,将苏代延入稷下学宫修习三年,脱燕国之困后在齐国做了上卿。以交谊论,孟尝君对苏秦敬若长兄,对苏代却是爱若小弟。但要说饮酒叙谈,孟尝君却更喜欢苏代的洒脱不羁,竟自常常酒后感慨:“兄债弟还。苏秦欠我酒账忒多,上天便赐我一个苏代了。”苏代便举着酒爵大笑:“亏了大哥欠得多,否则一介布衣,苏代却到哪里去找如此多陈年美酒?”

    也是憋闷了几日,两人饮得两桶陈年赵酒后,孟尝君便海阔天空起来,说了不少猎场趣事,末了又回到了饮酒,兴致勃勃地举着酒爵问:“三弟博学,可知酒德酒品之说?”

    “酒有三德。”苏代笑道:“明心、去伪、发精神,是为万世不朽。”

    “噫!”孟尝君惊讶了:“我原是说饮者之德,三弟却生发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娲造出人来,原是不会说话,憋在心里要闷死人也。这一碗酒下肚,便面红耳热滔滔不绝,不虚不伪,句句真心。若有危难,便大呼奋勇!世间无酒,岂不闷杀人也?当真是万世功德!”

    苏代大笑:“田兄演绎得更妙,也许啊,酒就是女娲所造,补偿造人之疏忽了。”

    “正是如此。”孟尝君也开怀大笑:“炼石补天,造酒补人,女娲神明!”

    笑得一阵,苏代慨然一叹:“虽则如此,豪饮而不为酒困者,唯孟尝君也。”

    “不不不!”孟尝君闻言大是摇头:“善酒而不乱心性者,前有张仪,后有鲁仲连。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论也。”这次却是苏代惊讶了:“张兄不消说得。这鲁仲连却是何人,竟能与张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尝君哈哈大笑:“千里驹鲁仲连,苏代上卿竟然不知,当真是孤陋寡闻也。”苏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便是千里驹尚在马厩,可是了?”孟尝君笑道:“然则一旦出厩展蹄,此人便要叱咤风云了。”苏代思忖道:“此人当是齐国名士,否则,孟尝君不会如此上心。然则此人官居何职?身在何署?我竟一无所知?”孟尝君“啪!”的一拍长案:“这便是千里驹之奇了,不做官,不爱钱,高节大志,专一地救急救难。”苏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爱钱,又救急救难,除了墨家,还有了第二人?”孟尝君没有理会苏代的怀疑讥讽,竟是感慨长叹:“呜呼!与鲁仲连相处,我等直是污泥浊水也!”苏代这才认真起来,肃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见此人必是奇伟之士,愿闻其详。”

    孟尝君大饮一爵,便侃侃说起了鲁仲连的故事:

    即墨城多鲁国移民。到了齐威王时候,即墨鲁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部族。鲁人不善商旅,不谙官场,更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杀私斗,只在耕读两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个个知书达礼,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几代人下来,鲁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齐国官署但缺文职吏员,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鲁氏去找,随意拉一个出来,竟都极是称职。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句民谚:“齐人粗,鲁人补,临淄十吏九姓鲁。”也是文华流风久成俗,这即墨鲁氏便有了一个独特的规矩:族长与族中大事,不是长老议决,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们公议推举。而要在鲁氏部族中成为公认的布衣士子,仅仅识字是不行的,还得通达《诗》、《书》、《礼》、《乐》、射、车。也不知这六项是否得了孔夫子教习弟子的六艺的传承,反正很是实在,前四样为学问才华,后两样为实用技能,无论从军征战还是被选为吏员,都是立身本领。通达六则之后,还得由族长主持举行士冠礼,隆重地将一顶族中制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后生头上,方可成为参与公议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这鲁氏部族的事务竟是百余年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一个昏聩族长,族中也没有发生过一次自相残杀,鲁氏便蓬蓬勃勃的兴旺了起来。

    渐渐的,这即墨鲁氏成了齐国望族,鲁氏族长便自然成了赫赫乡绅,非但即墨县令敬若上宾,纵是齐王,也必在启耕大典之后亲来拜望。谁想在齐宣王十三年的时候,即墨鲁氏的布衣士子们经过公议,却推举了一个最为木讷平庸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粗汉做了族长。

    消息传出,即墨哗然。

    这个粗汉叫鲁大杠。大杠者,本是鲁人对那种凡事都吃亏且竞日乐滋滋脾性却又梗直倔强的粗憨汉子的善意讥讽,说得是此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实。这鲁大杠也偏是奇特,谁家有忙都去帮,那怕自家活儿没干完;帮便帮,还自带干粮不吃主家饭,如跟随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谁家精壮男子病了,他便去顶替这家劳役,若要给钱粮回报,他便立即红脸;寻常间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便乐呵呵答应一声,从无半点儿颜色。后来官府料民造册,他竟将“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册!这在文采风华的鲁氏族人看来,直是滑稽莫名有伤大雅,若是别个,也许连族长都不能通过。可毕竟这是鲁大杠,族长笑着说了声:“人贵本色,正是大雅。”便过去了。因了如此,这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是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却是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竟是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便叫一声大哥,是女子便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给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更是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那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便呼噜声大做,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便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来便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得一阵,竟是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像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便当即议决此: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却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口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儿:“駉駉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让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的一唱,竟是惹得族人轰然大笑。便有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竟是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这鲁仲连便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竟是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执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便是深深一躬:“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却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便尖亮的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却是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便是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便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便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让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让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竟是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便破例的让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便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人。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竟是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鲁仲连竟是舌战群士而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竟是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竟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竟是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便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让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论战。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的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上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竟是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竟是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他们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竟是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是睁大了眼睛:“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你?你,也忒狂妄了些,这是稷下学宫!不是即墨也。”鲁仲连却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却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便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了!”语气张扬,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竟是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便是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是不见人影。

    轰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便有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便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竟是个长发少年,不由便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便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却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竟是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竞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也。”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数千士子一躬,竟是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是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却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至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谈。”老徐劫不能推脱,便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诒笑天下也。”竟是当真的终生不谈学问了。

    这一番故事,竟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问道:“后来呢?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了!”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了。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便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便是一阵感慨,竟是意犹未尽的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却是羞杀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便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是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却是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了?”苏代便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了,”大饮一爵,竟噔的撂下铜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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