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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吕氏新政 第五节 冰河解冻 新政抻着劲儿悠悠然推开

    隆冬时节,正阳道中段的丞相府静悄悄开府了。

    依新秦王嬴异人与蒙骜等一班老臣之意,丞相开府当行大典,等到孟春月与启耕大典一起举行方显新朝新政之隆重。吕不韦却不以为然,特意上书新君,一力主张“不彰虚势,惟务实事,三冬之月绸缪,孟春之月施政。”嬴异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赞同了。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与一月,十一月为孟冬,十二月为仲冬,一月为季冬,是为三冬。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岁寒,向为窝冬闭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举大事,在吕不韦看来,却正是扎实绸缪的好时光。

    从岁首中旬开始着手,两个多月中,吕不韦细心地做了两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泽留下的属官班底,除了保留两个为人端方又确有才干的大吏,其余全部迁为郡县吏员,不愿赴郡县的楚燕吏员,赐金许还故国。吕不韦特意告知了蔡泽,说此等未经政事的贵胄子弟不宜做实务大吏,该当从郡县吏开始磨练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实则是害了他们。蔡泽大是感激,连说吕不韦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太宽厚了,当心引来无端攻讦。吕不韦却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吕不韦亲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库全部政务卷册,理出了自秦惠王以来八十余年悬而未决的遗留事项近千件,其中六百余件竟是各郡县报来的“冤民”请于昭雪的讼书。所有这些遗留待决事项,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摄政魏冄领国“四贵”显赫的昭襄王前期为多。更有甚者,各级官署的法令原件与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错讹,吕不韦不禁大为惊讶!

    及至开春,吕不韦对新政方略已经胸有成算了。

    季冬将罢地气渐暖,吕不韦的一卷上书展开在了嬴异人案头——

    臣吕不韦顿首:我王新朝,实施新政当决绝为之。臣反复揣度,以为当持二十四字方略:先理沉疴,再图布新,不厌繁难,不弃琐细,惟求扎实,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领属吏彻查政务,积弊可谓触目惊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无修,百年无查,以致积重难返,无人敢言纠错修法!长此搁置,大堤溃于蚁穴,山陵崩于暗隙,虽有霸统之图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此,臣欲先从细务入手:力纠冤讼,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肃法吏;昭雪诬词,修先王功臣;开放苑囿,褒厚亲戚,平宫室积怨。若得如此,新政可图也!诸事虽小,做之却难。盖秦法严峻,素无宽政,今开先河,我王须秉持恒心不为四面风动,方期有成。期间但有差错,臣愿一力担承,伏法谢罪以无使国乱也!

    “备车!丞相府!”嬴异人一声吩咐,抬脚便出了暖烘烘的东偏殿。

    吕不韦正与一班新任大吏清点开列首期事项并逐一商讨,简册如山,有人翻查有人录写有人诵读有人争辩,平日倍显宽敞的政事堂热气腾腾哄哄嗡嗡竟显得狭小了许多。嬴异人独自进来,一时竟看不见吕不韦身影何在?满堂吏员各自忙碌,竟也无人觉察有人在门内巡睃。搜寻片刻,嬴异人终于发现屋角一座简册山前吕不韦正与几个吏员各拿一卷边看边议论,还时不时用大袖沾拭着两鬓的汗水。

    便在这蓦然之间,嬴异人真切地看见了吕不韦两鬓的斑斑白发,两眼不禁骤然潮湿了。从心底说,嬴异人感激吕不韦,但也同样从心底里嫉妒这个永远都是满面春风永远都是一团生气的商人;他既沉稳练达又年青得永远教人说不准年龄,他活得太洒脱了,想甚有甚,做甚成甚,天下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因了这种嫉妒,嬴异人“抢夺”了他的心上女子才丝毫没感到歉疚,河西要塞看到吕不韦骤然疯心衰老也没有真正地悲伤;是也,惟其如此,上天才是公平的。然而,今日的嬴异人看见吕不韦的斑斑两鬓时,内心却莫名其妙地酸楚了震撼了……

    嬴异人默默地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当晚二更,老长史桓砾到了丞相府,捧出了一卷秦王特诏。那是一幅三尺见方的玉白蜀锦,上面竟是八个拳头大的血字——惟君新政,我心如山!吕不韦良久默然,泪水夺眶而出。不想老桓砾一招手,门厅外老内侍又捧来了一口铜锈班驳的青铜短剑。老桓砾慨然一叹:“此乃穆公镇秦剑也!百年以来,惟商君与公领之。公当大任,秦王举国托之,朝野拭目待之,公自珍重矣!”吕不韦肃然拜剑,眼中却没了泪水,及至桓砾走了,尚凝神伫立在空荡荡的厅堂。

    二月开春,在红火隆重的启耕大典中,吕不韦的新政静悄悄地启动了。

    新政第一步,从最没有争议的纠法开始。

    纠法者,纠正法令文本之错讹也。要清楚纠法之重要,便先得说说先秦法令颁布、传播的形式演变。远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从保存形式说,无论是王室还是诸侯以及下辖官署,法典都与其他卷册一起保存,没有专门的官吏与专门的府库保存。其时,社会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习俗道德来规范,法令很少,条文也极其简单,官吏容易记忆容易保存;见诸纠纷诉讼或奖赏惩罚,官吏说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无从知之。如此状况,官吏是否贤明公正,便对执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从实际上说,官吏完全决定着法令的内容与执法的结果。此所谓“人治”也。远古民众之所以极其推崇王道圣贤,深层原因便在于这种人治现实。

    春秋之世,庶民涌动风习大变,民求知法成为新潮。一些力图顺天应人的诸侯国便开始了向民众公布法律的尝试。公元前五百三十六年,依当时纪年是周景王九年,郑国“执政”(大体相当于后来的丞相)子产首开先河,将郑国法令编成《刑书》,铸刻在大鼎之上,立于都城广场,以为郑国“常法”。其时天下呼之为“铸刑书”。其后三十余年,郑国又出了一个赫赫大名的掌法大夫,叫做邓析。此人与时俱进,对子产公布的法律做了若干修改,刻成大量简册在郑国发放,气势虽不如堂皇大鼎,实效无疑却是快捷了许多。其时天下呼之为“竹刑”。紧接着,最大的诸侯晋国的执政大臣赵鞅,将晋国掌法大夫范宣子整理的《刑书》,全文铸在了一口远远大于郑国刑鼎的大鼎上,立于广场公诸于世,天下呼为“铸刑鼎”,是春秋之世公布法令的最大事件。

    进入战国,在法家大力倡导与实践之下,公布法律已经成为天下共识。魏国变法作为战国变法的第一高潮,非但李悝的《法经》刻简传世,魏国新法更是被国府着意广为传播,以吸引民众迁徙入魏。其后接踵而起的各国变法,无一不是以“明法”为第一要务,法令非但公然颁布,而且要竭尽所能的使民知法,从而保障新法畅行。也就是说,战国之世不断涌现的变法浪潮,事实上正逐渐摆脱久远的人治传统,正逐渐地靠近法治国家。

    虽则如此,然由于传播手段、路径阻塞等等诸般限制,要确保法令在辗转传抄流播之后仍能一如原文,实在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情!就实说,法令在民间传播中出现讹误并不打紧,毕竟,民众对法令既无解释权又无执行权。这里的要害是,官府的法令文本若出现错讹,无论是官吏不意出错、疏忽忘记还是意曲解,对民以错纠错,以讹传讹,便难保不生出种种弊端,导致执法混乱,法令之效必然大打折扣!正因了这种事实上很难避免的弊端,各国变法中的“明法”便成为最繁难琐细政务。见诸变法实践,各国变法为精准法令想出的办法很多,但都没有制度化,时间一长,好办法也变得漏洞百出形同虚设。譬如,当时几个大国都沿袭了古老的“谤木”之法以为明法手段:在大道两边每隔一二里树立一根平面刨光的大木,路人若有法令疑难,或遭恶吏错告法令,都何在大木上或刻或写的做质询做举发,此谓古老的“诽谤”制;吏员定期抄录谤木上的诽谤文字,供官府逐一处置。然则,谤木过于依赖官吏的公正贤明,又无制度法令具体规定其操作细节,加之战事频仍耕耘苦累庶民识字者极少等等原因,谤木实际上成了流弊百出而仅仅显示官府明法的象征性物事而已。传之后世,这种谤木越立越高,越立越堂皇,以致成了玉石雕琢的“华表”,历史之万花筒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只有秦国变法,只有商鞅,彻底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商鞅以细致缜密的制度,着重解决了明法过程中的三个关键环节的难题:其一,确保法令源头文本之精准,足以永为校准之范本;其二,各级官署设置专职法官与法吏,并得修建专门藏室,保管核定校准后的法令文本;其三,严厉制裁导致法令文本错讹的法官法吏。这些制度被商鞅的忠实追随者以“商君之文”的名义记载在《商君书》中,堪称中国古代惟一的《法令文本法》。

    且让我们来欣赏一番这两千多年前的令人惊叹的法令文本制度!

    其一,设置法官与法吏。中央设三法官三法吏:王室一法官一法吏,丞相府一法官一法吏,御史府一法官一法吏;郡署一法官一法吏,县署一法官一法吏。各级法官法吏只听命于王室法官一人,而不受所在官署之管辖,完全是后世说的“垂直领导”!法官法吏有三大职责:保管法令、核对法令、向行政官吏与民众告知并解释法令。

    其二,设置专门保存法令文本的“禁室”。无论是王宫禁室,还是中央官署与郡县官署的禁室,都由该官署之法官管辖,其他任何官吏不得干预;禁室必须安装秘密机关式的“铤钥”,放入法令的箱匣必须贴上盖有王室或官署印鉴的封条;除了制度规定的例行校核,或大臣奉诏查对法律,任何时候任何人不得私入私开!

    其三,每年一次法令校准。每年立秋,各级法官开启禁室,校准该辖区所有官署的法令抄件;各级法官禁室的法令副本,也要与王室法官禁室保存的法令正本校准一次。

    其四,明确无误的文本查询制度。法官法吏须每日当值,接受行政官吏或庶民对法令文本的查询。无论是行政官吏对自己的法令抄件发生疑问,还是庶民百姓或涉法或因事需要查证法令的准确条文,法官法吏均应如实回答。每件查询均有严格备案:查询人须先行领取一支一尺六寸长的“法符”(木片或竹片,中线有预先刻好的花纹或记号,从中剖开,左片为左券,右片为右券),而后提出查询法令之名目,法官或法吏当场做答;旁边书吏将年月日时、所查法令名目以及法官之回答,同时写在法符之左右两券;经双方认可,将法符剖开,查询者执左券以为凭据,法官执右券以为凭据;法官右券必须专门装匣,用官印封存,即使身死之后,国府仍以符券之准确与否考核法官功过!

    其五,法令文本但有错讹,对责任法官严厉治罪。处罚方式如下:

    ·法官擅入禁室启封,对法令文本“损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

    ·法官当精熟法令,若忘记法令条文而影响执法,则以其所忘记的条文处罚该法官!

    ·吏民查询法令,若法官法吏不肯告诉,导致吏民因不知法而犯罪,则以吏民所查询之法令条文治法官之罪!

    对于以上制度,商鞅明确陈述了立法理由:“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所以备民也……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为天下师,令万民无陷于险危。故圣人立,天下而无刑死者,非不刑杀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导民知,万民皆知所避就,故能自治也!”这里的核心便是,一切制度都是为了使民众知法!法官法吏的最大职责,便是将法令明白准确地告知民众!

    令吕不韦惊讶得是,彻查官文简册,在商鞅领政变法的二十余年中竟没有查出一件遗留未决的政事,更没有一件讼案呼冤书!足见商君之世,秦国新法实在是得到了雷厉风行地彻底推行,法令文本之精准,也如同巍然矗立国府的度量衡校准器一般准确无误!

    然则,制度如此缜密,处罚如此严厉,商鞅之后近百年过去,秦国的法令文本还是渐渐地有了错讹,至今竟累积一百三十余处,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作为新政第一刀的纠法,吕不韦的实务操持便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准秦国法令文本;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职守的法官法吏;第三步,整肃法官法吏,处罚有罪、裁汰昏聩、补充缺任,重建上下统属有效的法官法吏制度。吕不韦久经大商经营磨练,对于纷繁芜杂的多头事务历来处置有方,纠法一事虽涉及整个秦国,却部署得井然有序。

    吕不韦第一次以镇秦剑的威权,任命老御史为纠法特使,配属三十六名精通法令的精干吏员与三百铁甲骑士护卫执法;从王室法官的法令文本开始校准,限期一年,了结整个秦国的纠法!其时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的战国,国土已经达到了五个“方千里”,一个方千里是一百万平方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五百万平方里,以今日公制计,便是两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战国后期的秦国,国土面积已经大体是今日中国的四分之一强!如此辽阔的国土,若不借重各方协力而要事必躬亲,新政要推开便是一事无成。吕不韦深知其理,只亲自参与监督了对京师三大法官(王室法官、丞相府法官、御史府法官)所辖禁室的法令文本的校准,便立即抽身出来部署他事。纠法特使的车马方离咸阳,吕不韦便着手实施另一大政——纠冤赦犯。

    这是真正震撼秦人的新政要害!消息传出,朝野心弦立即绷紧,了无声息之中却是人人惴惴不安。其所以如此,在于这一新政将直接触及秦国新法的根基——有刑无赦!

    商鞅变法的基本主张之一便是:“不宥过,不赦刑,故奸无起。”不宥过,便是不宽恕过失,有过必罚。不赦刑,便是不赦免刑罚,罪犯永远都是罪犯!也就是说,一个人要犯罪,其最低代价也是永生的罪犯身份,即或应得处罚已经承受,服刑已经期满,罪犯之身份依旧永远不变!正在承受的刑罚决不会更改,犯人决不会赦免,已经受过的处罚也永远不会纠正平反!这是商鞅重刑主张的立足点之一,也素来是秦国执法的基本制度,行之百年,早已经深入人心。吕不韦要纠冤赦犯,却是谈何容易!举朝大臣之中,最感不安的是铁面老廷尉。

    吕不韦专程登门时,廷尉府的书房没有点灯,也没有薰香,黑糊糊的房中蚊蝇嗡嗡,一个苍老的身影动也不动地戳在大案前,朦胧月光之下一段枯木也似。吕不韦敲敲门框,苍老的枯木没有动静。吕不韦咳嗽两声,苍老的枯木还是没有动静。

    “沧海跋涉三十年,些许风浪畏惧若此乎!”吕不韦不乏激励。

    “风浪无所惧,所惧者,大河改道也!”苍老枯木淡淡一叹。

    “水势使然,当改则改,何惧之有!”

    “人固无惧,水工能无惧乎?”

    “禹有公心,虽导百川而无惧,公何惧焉!”

    “禹导百川,世无成法,是故无惧也。先人修河成道,人不觉淤塞,惟一水工执意疏浚,不亦难哉!”

    “如此水工,不堪水工也!”

    “愿公教我。”

    “庶民各工,官吏各职。河之淤塞,惟水工察之也!国求疏浚,惟水工职司也!公所谓‘人’者,庶民官吏之庸常议论也!以此等议论乱己,辄生畏惧之心,犹工匠造车而听渔人之说,不亦滑稽哉!”

    “老夫办案,老夫纠冤,不亦滑稽哉?”苍老的枯木终于激动了。

    “公之顾虑在此,早说也!”吕不韦一阵大笑。

    “你只说出个办法来,老夫便做你这纠法特使,否则不敢受命。”

    “老廷尉多虑也!”吕不韦正色道,“若在山东六国,此事委实难上加难。然则这是秦国,此事便无根本阻碍。其中根本,只在如何操持而已。”

    “丞相差矣!”老廷尉慨然拍案,“恰恰相反,六国法统根基浅,纠冤无可非议!秦国纠冤赦犯,便是背离法统,无异于铤而走险!”

    “老廷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吕不韦爽朗一笑,“六国法统固浅,然王室特权官场腐败却秉承甚远!六国执法,素来对王族贵胄网开一面,冤讼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狱,则必然导致贵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王室官吏第一个便要阻挠,孰能说无可非议?秦国则不然,王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冤讼者有贵有贱。吕不韦曾仔细分计:秦国冤案,王族三成,官吏三成,庶民四成!其中因由,便在秦法治吏极严,说治官严于治民,实在并不为过。譬如举国法官二百三十余人,历年因法令文本错讹而治罪者六十余起,错案至少在五六起之多!再譬如秦国王族不袭世禄,一律从军从吏凭功劳晋爵,违法者再所难免。百年以来,秦国处罚王族子弟违法案两百余起,错案至少在十起以上!如此等等,老廷尉自可揣摩:秦国纠冤赦犯,阻力究竟何在?王族么?官吏么?百姓么?以攻讦者之说,吕不韦在朝会公然非议秦法,主张宽政济秦!朝野虽则沸沸扬扬,却无一人力主治吕不韦之罪!因由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底里都在期盼平冤赦犯也!”

    良久默然,老廷尉喟然一叹:“吕公明于事理,老夫何说矣!”

    “多谢老廷尉受命!”吕不韦肃然一躬,“我见:请出老驷车庶长、阳泉君芈宸、老上卿李冰、老太史令四人以为副使。老廷尉以为如何?”

    “吕公用心良苦也!”老廷尉终于笑了,“王族、外戚、方面大吏、在朝清要,全是涉冤大户了。然则,此四人爵位个个在上,若生歧见,老夫该当何处?”

    “以事权而论,本当由老廷尉立决。”吕不韦思忖道,“然第一次平冤,当分外慎重。五人有歧见之案一律搁置,最后由朝会公议,秦王决断。”

    “如此老夫无忧也!”老廷尉拍案而起,“明日老夫便会四使!”

    吕不韦出了廷尉府已是三更,车马一转,便到了纲成君府邸。

    蔡泽正在后山茅亭下悠哉品茶,见吕不韦匆匆上山,不禁大笑:“明月洒径,疾步赳赳,岂非大煞风景也!”吕不韦道:“你有风景,我却没得风景。”蔡泽揶揄道:“权高位显奔波多,不亦乐乎也!”吕不韦没好气笑道:“莫风凉太早!偏要你也不亦乐乎!”“老夫高枕无忧,自是不亦乐乎也!”蔡泽呷呷笑着,“如何,与老夫对杀三局?”“没工夫!”吕不韦端起蔡泽面前专供凉茶的大陶碗咕咚咚一口饮干喘息了一声,“纲成君,这件大事只有你来做了。”“甚甚甚?我做大事?”蔡泽夸张地大笑,“又有谁个要行大葬了?老夫专擅葬礼也!”吕不韦也不禁大笑了一阵,末了敛去笑容一番说辞,蔡泽竟愣怔着不说话了。

    吕不韦要蔡泽出面的这件大事,便是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这宗看似只会招人喜欢的善事,做起来却极难把握分寸,结局也往往是难以预料。所谓明修功臣,便是对先代遭受不公处罚的功臣重新彰显褒扬。所谓褒厚骨肉,便是对王族外戚的遗留积怨做出妥当的抚慰与安置。就内容而言,这两件事实际上便是清理最高层错案疑案,以重新凝聚王族与权臣后裔部族。蔡泽入秦已久且长期预闻机密,加之计然学派历来的自保权谋,非常留心历代国君权臣相处的微妙方略与种种令人感慨的结局,便对秦国上层纠葛积怨与种种争议大案了然于胸。最是耿直秉笔的老太史令见了蔡泽也退避三舍,私下则说:“纲成君多执掌故秘闻,终为野史,不足与其道也!”然则,吕不韦力主蔡泽担此重任,除了认同蔡泽的博学强记熟悉国史,更为看重的却是蔡泽的两大长处:极其特殊的秉性,极其特异的才能!

    蔡泽秉性的底色特质,便是计然派的明哲保身,以在权力官场全身而终为最高境界。惟其如此,做事做人便求“执中”,以为“过犹不及”;见诸权力纷争,蔡泽历来主张“不可不争,不可过争,当止且止。”正因了如此,秦国朝堂多见蔡泽公然争权,更多见蔡泽不期然便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若遇同僚纷争,只要蔡泽不是事中人而又恰在当场,蔡泽便总会将两造处置得各各满意。自秦昭王晚年开始,凡遇蹊跷繁难之大事,几乎无一次不是蔡泽做王命专使排解,且处置结局大体上从来都是皆大欢喜。两王连葬,蔡泽连续做主葬大臣,诸多难题一一化解,更是有口皆碑。所以能够如此,根基在秉性,办法却在于才华。蔡泽才情在于机变多谋,尤其在事关学问礼仪传统世情疑难诸多事体时,蔡泽每每出奇制胜,每每令人拍案惊奇!

    “纲成君,拜托也。”吕不韦肃然一个长躬。

    “吕不韦,撂荒百年,你以为这块地好耕么!”

    “若是好耕,岂敢请出精铁犁头?”

    “好!算你说得老夫高兴!说,期限几多?”

    “事大无期。纲成君自定便是。”

    “既是新政,何能无期?一年!如何?”

    “谢过纲成君!”

    “别忙!老夫尚有三问。”

    “不韦有问必答。”

    “其一,老夫案权多大?是否得事事禀你?”

    “纲成君为王命专使,每案报秦王诏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务之难,不涉案权!”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选吏之权?”

    “一应属吏任君自选,报王室与御史府备查便可。”

    “嘿嘿,如此说来,你这丞相便撒手不管么?”

    “若得纲成君屈尊商讨,吕不韦即时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泽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吕不韦主持的新政渐渐在广袤的秦国推开。随着一队队特使车马辚辚驶向郡县山乡,宽政理秦终于被朝野渐渐认同,无端非议渐渐消失,莫名戒惧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狱不断纠平,一个个冤犯陆续还乡,一桩桩积案疑案迭次解决,虽然没有大变法那般轰轰烈烈,朝野国人却实实在在感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对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钦敬。

    新政伊始,吕不韦便立即开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肃秦国涉军政务。

    一番长谈,蒙骜对吕不韦的军政整肃方略大为惊讶!惊讶根由便在于这个方略太得宏大,也太得细致,以致于蒙骜无法想象其施行后果。秦国军政(涉军政务)历来是国尉府专司,一应招募兵员、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筹划、粮饷辎重统统归国尉府。上将军府只管统兵出战。由于涉军政务事实上是一种特殊政务,所以国尉府历来受丞相府与上将军府双重管辖。由于战国大战多发,事实上却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传统:上将军府实际管辖国尉府,丞相府只是按照经上将军府核准的国尉府的“上书”,尽力完成其请求而已。孝公之后,秦国历代上将军都是天下名将,其中白起与司马错更是彪炳史册,如此一来,经常紧随大军的国尉便在事实上成了强势上将军的属官,又更加巩固了这一传统。蒙骜虽不如白起司马错那般威赫强势,毕竟也是三朝名将,对国尉府自然也从来没有放手过。更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国尉司马梗是名将司马错的孙子,非但资望深重,更是蒙骜的笃厚至交,国尉府的事蒙骜纵是不闻不问,两厢也默契得天衣无缝。如此情势,吕不韦的这卷大方略却未曾与老国尉商议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管如何佩服赞赏支持吕不韦,蒙骜都生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快。

    吕不韦提出的方略是:三年之期,全部重建军政制度,大要为十项:

    ·兵员招募制度化,一年一征,数量根据郡县人口以法令明确之。

    ·要塞城防之兴建修葺,施工归于郡县,将相只合署确定地址规格。

    ·兵器打造统一部件尺寸,使战场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换。

    ·甲胄制作之方式多样化,许民间能工巧匠制作甲胄以支徭役。

    ·军马以买马为主,养马为辅。关中禁开马场,确保秦国腹地农耕。

    ·选择关外稳定郡县兴建外郡仓,便利大战就近取粮。

    ·遣散辎重营常备车马,车马施行征发制,不打仗则车马回归民间耕耘。

    ·所有军辎器物,均可同时向商旅定货,以补国尉作坊之不足。

    ·军功爵之赏赐、烈士遗属之抚慰,一律交郡县官署施行,国尉府只照册查勘。

    ·都城之高爵将军府邸视同官署,一律交咸阳内史府按官产管辖。

    密密麻麻写满三大张羊皮纸,每条下各有施行细则,看得蒙骜紧锁眉头良久沉吟终是憋不住忿忿然:“相国如此谋划,直是天地翻覆也!莫说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顺不了,反倒误了大事!”吕不韦不禁笑道:“上将军久居战阵,只怕对政务有所生疏也。在不韦看来,此事却比料理一家大商社繁难不了几多,只要得一班精干官吏,三年必定大成!”“甚甚甚?你好大口气也!”蒙骜冷冷一笑,“你只说,老国尉赞同没有?”吕不韦摇摇头:“我先来与老将军商榷。”蒙骜没好气道:“却是为何?老夫好糊弄么?”吕不韦坦诚笑道:“国尉年高体弱,心力不济,先看必有畏难之心,僵持反为不美。先与老将军计议,便是想先讨老将军一句实话:如此制度但得实施有成,与秦国大军究竟有利有害?”

    “你倒是用心也。”蒙骜脸色稍缓,“然只怕施行不了。”

    “那就是说,但能施行,便与秦军有利?”

    默然片刻,蒙骜终于明白点头:“凭心而论,该当如此。”

    “既然如此,老将军便只管放心,三年后保你兵精粮足!”

    “莫急莫急!谁来操持此事?”

    “国尉府操持。吕不韦一力督察。”

    “相国不是说老国尉心力不济么?”

    吕不韦稍一沉吟道:“上将军以为老国尉不当高爵致仕了么?”

    “如此说来,你要罢黜老司马!”

    “并非罢黜,是致仕资政,只不担实务而已。”

    “司马梗的是老矣!”蒙骜喟然一叹,“但为国事计,老国尉决无怨言,只老夫不忍罢了!但能使老司马入军评划,此老心愿足矣!”

    “上将军何有此说?”

    “司马梗名将之后,酷好兵事,一世想做将军而不得,不亦悲乎!”

    “记住了。”吕不韦重重点头,“我定然设法,圆老国尉之梦!”

    “相国当真仁政也!”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功臣之梦尚且不忘,况我大军乎!”笑声戛然而止,恍然拍案,“你还没说,谁来做国尉!此人不称,老国尉不退!”

    “蒙武。”吕不韦淡淡一笑。

    “……”蒙骜顿时愕然。

    吕不韦也不禁哈哈大笑一阵,起身一躬便悠然去了,蒙骜却兀自愣怔着不动。

    旬日之后蒙武正式就任国尉,揣摩一番吕不韦的整肃方略,不禁倍感事体重大,立即便全副身心忙碌起来。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的涉军政务应当说是实用有效的,且行之百年已成传统,朝野并未有不变不足以应对大战的紧迫。然与吕不韦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便觉出了原有法度的缺陷。譬如兵员,秦国历来是在三种情势下征兵:一则是大战之前,一则是大军减员十万以上,一则是大败丧师之后朝野汹汹复仇之时。如此征兵,因了兵员入营训练的时间较长,不能立即与战阵之师融为一体;为了最迅速地形成战力,有征战传统的老秦部族往往是成年男子全体入军,而偏远山乡的渔猎游牧族群则往往一卒不征;时间一长,关中老秦本土的男丁人口便始终紧缺,形成“田无精壮,家皆老幼,市多妇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虚空!若以吕不韦之法,年年以人口多寡由郡县定制征兵,非但成军人口大为扩展从而源源不断补充大军,且每一次量不大,使新兵训练可充分利用无战时光从容进行。最大的好处,便是使关中老秦部族的人口得以渐渐恢复,本土元气渐渐充盈。再譬如兵器打造,秦国历来是由官府作坊与军营作坊完成的,各种兵器的打造规格则完全以工师传统而定。骑士剑之长短轻重与用料总有种种差异。步卒之长矛盾牌亦各有别,同是木杆,木材遴选各异,长短粗细亦无统一尺度。尤其是大型兵器如驽机塞门刀车大型云梯等,部件虽则大体相同,然因其小小差异,根本不可能通用。其中驽机使用的箭镞箭杆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镞的数十家作坊属铁工,制作箭杆的作坊属木工,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别不大,然装配为整箭用上驽机便往往不能配套连发。每逢大战,军营必要忙碌甄别仔细挑选,将配套的驽机长箭一一归置,否则便会在危机时刻导致战败。以吕不韦之法,将所有兵器部件的规格尺寸及用料标准等等一律以制度颁行所有作坊,且在兵器部件上镌刻主管官吏与工师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处!如此统一尺寸材料的兵器部件制度若得施行,秦军的战力无疑将会有一个巨大的跨越!如此等等,蒙骜一班大将自然理会得清楚,他们所担心者,便是此中繁难琐细太多,实在是难以归置得整齐。蒙骜尤其没有想到的是,吕不韦竟然选择了蒙武做国尉!

    蒙武秉承乃父缜密之风,处事周严,为人端方,作为军中大将,胆略勇迈却是稍显不足,做前将军已经是稍显力软,要成大器名将显是差强人意。吕不韦独具慧眼,几次接触便觉蒙武理事之能长于战阵,通军而能理事,不亦国尉乎!更有微妙处在于,蒙武对各方皆宜:与秦王嬴异人有总角之交,与大军统帅及军中大将个个笃厚,与国尉府吏员素来相熟,与吕不韦本人也很是相得。整肃军政多涉机密忌讳事,虽有法度可循,然若无上下左右各方深信不疑,便会生处诸多难以预料的周折。一个蒙武,便使这宗异乎寻常的繁难新政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活棋!

    当年立秋时节,吕不韦的新政已经是初见成效了。纠法与平冤两事进展大体通畅,只有数十例疑难案要在朝会公议了。令吕不韦大感意外的是,纲成君蔡泽竟在半年之中大体了结了最棘手的功臣王族案,与各方商议后上书秦王,竟是无人不满。其中最为朝野称道者,有六件事:

    其一,重修商於郡之商君府,建商君祠,许民祭祀。

    其二,昭雪武安君白起“抗命”之罪,建白起祠,行国祭。

    其三,许甘茂遗族回归秦国,特许甘茂之孙甘罗入丞相府为属吏。

    其四,王命正式尊奉华阳太后,不预国政,永享太后爵位。

    其五,尊奉秦王生母夏姬为太后,改故太子府为太后宫,永为居所。

    其六,阳泉君芈宸爵位如故,不拜实职,临机领事。

    如此一来,吕不韦自觉紧绷绷的心大是舒缓。目下丞相府官署属吏已经整顺,处置寻常政务几乎不用吕不韦过问,惟一的大事便是不时与蒙武商议整肃军政的诸般难题。这一日刚从国尉府回来,西门老总事便颇为神秘地匆匆禀报,说国君特命相国与家老立即进宫,说是一饮老酒。吕不韦思忖道:“不消说得,定然是邯郸赵酒也。”西门老总事惶惑道:“老朽何许人也,如何进得王城?还是不去为好。”吕不韦笑道:“王命见召,能不去么?只怕老总事要做一回特使了。”西门老总事恍然醒悟,连忙便道:“这却如何使得!此事只怕非丞相亲自出马莫属!”吕不韦便是一叹:“老疾在心,难亦哉!进宫回来再说了。”

    果然不出吕不韦所料,两人进宫礼数寒暄方罢,嬴异人便直截了当地说他要在元年之期接回赵姬母子,想请西门家老实际操持,征询吕不韦如何接法最好?至于接人本身可行与否,嬴异人显然不想商议。吕不韦思忖片刻便说,接人有两法,其一通过邦交途径以国礼接之,其二以商旅之名隐秘接之;以目下情势,若派特使恢复与赵国邦交,赵国很可能欣然隆重送人回秦。嬴异人并无成算,只要吕不韦谋划接人回来便是。吕不韦道:“秦赵邦交已经断绝十余年。据臣所知,赵国正在图谋与我复交。容臣谋划妥善之策,若能以王后母子归秦为契机,与赵平息恩怨,对秦未尝不是好事也。”嬴异人连连点头,心绪大是舒畅。

    一番侃侃,倏忽已是三更,吕不韦正要告辞,蒙骜却风风火火大步进来,一拱手便黑着脸愤愤然道:“禀报君上:斥候密报,小东周联兵诸侯,图谋夺我关外两郡!老臣请兵二十万,一举灭了这个老朽!”吕不韦心下一惊却摇摇手道:“小东周奄奄一息,如此蠢动必有隐情!我等须议定对策,不出兵则已,一旦出兵便要根除后患!”嬴异人霍然起身:“走!立即去东偏殿商议!”

    五更时分,将相两车飞驶出宫,没进了淡淡地初霜薄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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