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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尼玛爷爷家要迁徙了,是头人索朗旺堆让他们这样做的。索朗旺堆说:“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长得好,雪线下的地面都绿了。你们应该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让野驴河两岸草原上的草长得高高的,留给冬天,也留给明年,明年的草就没有今年好了。丹增活佛说过,草原是一年一盛的,自然也是一年一败的。”

    梅朵拉姆当然不能跟着他们走,她得住到别的牧人家里去了。真是恋恋不舍,她向尼玛爷爷道别,向班觉和拉珍两口子道别,又抱着七岁的诺布,把他的脸蛋亲了个通红。然后就是向藏獒们道别了。小狗们不谙世事,依然顽皮地活蹦乱跳着,一点也不受长辈情绪的影响。它们的长辈三只大牧狗和两只看家狗可都知道迁徙是怎么回事儿,迁徙就是分别,跟熟悉的草原和野驴河分别,跟一些舍不得离开的人和狗分别。而在这个早晨,最主要的分别对象显然就是脚边放着行李的汉姑娘梅朵拉姆了。五只大藏獒忧伤地望着梅朵拉姆,滞重而缓慢地摇着尾巴。梅朵拉姆给这个捋捋毛,给那个拍拍土,用自己美丽的眼睛告诉它们:这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在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不可能再给你们捋毛拍土了。她当然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格外动情,捋着它的毛,从脖子一直捋到尾巴,突然就伤心地哭了,眼泪哗哗的。嘎保森格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舔着她的手和腿,眼睛里也是湿湿的。

    最后是向三只小狗道别。她说:“嘎嘎、格桑、普姆,过来呀。让我最后抱你们一次,等你们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不动你们了,你们就是大狗了。到那个时候你们还认识我吗?”格桑和普姆过去了,小白狗嘎嘎不过去,它的瘸腿阿妈和它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就用鼻子轮番把它拱了过来。梅朵拉姆蹲在地上把三只小狗抱在怀里,轮换着让它们咬自己的手。它们假装使劲咬着,但和以往一样没有咬疼她。

    驮着帐房的牦牛已经出发,在前面带路的班觉早就骑马离开,羊群和牛群开始上路,忠于职守的三只大牧狗白狮子嘎保森格、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向她最后摇了一下尾巴,毅然转身,跟着畜群走了。梅朵拉姆知道,该是松手让三只小狗离开的时候了。但是她犹豫着,怎么也不忍心松手,她觉得一松手就什么也没有了,人情和狗情都没有了。

    这时站在她面前的尼玛爷爷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拉珍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他们的话汉姑娘梅朵拉姆没有听懂。拉珍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瘸腿阿妈和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挥挥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等它们一走,拉珍就从梅朵拉姆怀里抱起一只小黑狗交给了尼玛爷爷,又抱起另一只小黑狗自己搂着,然后说:“再见了姑娘。”这句话梅朵拉姆听懂了。她站起来要把自己怀里的小白狗嘎嘎还给拉珍,却见拉珍摆摆手,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做手巾的熟羊皮蒙在了嘎嘎头上,梅朵拉姆这才明白尼玛爷爷和拉珍的意思:你这么喜欢我们家的狗,你就留下一只吧。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礼物。尼玛爷爷笑了笑,走了。拉珍也笑了笑,走了。等她回过神来,激动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说了一声“可是我不能要”,但他们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为什么不能要呢?拒绝人家的礼物是不礼貌的,况且这礼物是这么可爱这么宝贝。这时候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小白狗嘎嘎在突然失去了哥哥妹妹和阿妈阿爸后会怎么样。被羊皮手巾蒙住了头的小白狗嘎嘎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在黑暗中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拱又舔又抓又咬。

    眼镜李尼玛来了,他是来帮梅朵拉姆搬家的。梅朵拉姆的新家就是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工布一家本来也要按照头人索朗旺堆的吩咐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但是他们家的一只最凶猛的牧羊藏獒前天被五只雪豹咬死吃掉了,还有一只牧羊藏獒被雪豹抓破了肚子,眼看就要咽气。远远的山上有多多的猛兽,就凭他们家现在的两只看家藏獒是远远不够的。索朗旺堆头人说:“那就算了吧,工布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领地狗群里挑几只小狗赶快用最好的牛羊肉催大,要不然畜群就连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敢去了。”

    梅朵拉姆和李尼玛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两只看家狗警惕地叫起来,工布和老婆以及两个女儿赶紧出来把客人请进了帐房。因为常去尼玛爷爷家串门,两个女儿和汉姑娘梅朵拉姆早就是熟人了,她们嘻嘻哈哈从李尼玛手里接过行李放在了帐脚,一个拉着梅朵拉姆坐在左边的地毡上,比比画画说着什么,一个帮着阿妈先给李尼玛端茶,再给梅朵拉姆端茶。

    小白狗嘎嘎掀掉蒙在头上的羊皮手巾,跳出了梅朵拉姆的怀抱,四下里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朝帐房外面跑去。它是要去找哥哥妹妹玩的。出去一看,才发现这里没有哥哥妹妹,也看不见阿妈阿爸,有的只是被它叫做叔叔婶婶的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叔叔和婶婶走过来,友好地用鼻子闻着它。它学着大狗的样子烦躁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它不想理睬它们,在它的印象中叔叔和婶婶总是一本正经的,一点也不好玩。它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叫着,希望得到哥哥妹妹或者阿妈阿爸的回音。但是没有,呼呼的顺风和更加呼呼的逆风里都没有。它开始奔跑,先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跑了两圈,断定自己的亲人并不是在这里跟它捉迷藏后,就朝尼玛爷爷家跑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没有了帐房它是知道的,帐房跑到牦牛背上去了。可是牦牛呢?牦牛跑到哪里去了?主人和羊群跑到哪里去了?哥哥妹妹、阿妈阿爸以及所有年长的藏獒都跑到哪里去了?它喊着它们的名字,爬上冰凉的锅灶,翘首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苍茫的未知,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想起曾经有一天它和哥哥妹妹打算走过去,看看远方的未知里到底潜藏着什么,还没有走到河水流淌的地方,就听到了瘸腿阿妈严厉的吼声:“回来,回来。”它们不听阿妈的,阿妈就让它的好姐妹斯毛阿姨飞奔而来,一爪打翻了哥哥,又一鼻子拱翻了妹妹,然后一口叼起了它。斯毛阿姨跑回帐房门口,把它交给了阿妈。阿妈张大嘴好一阵炸雷般的训斥,差一点把虎牙攮到它的屁股上。从此它知道,作为小狗,是万万不能因为远方的诱惑而离开大狗离开主人的帐房的。

    可是现在,人和狗都到远方去了,就把它一个丢下了。远方到底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它呜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是站在锅灶上的,屁股朝后一坐,扑通一声滚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哼哼唧唧就像撒娇一样,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鼻而来,身子一挺碰到一只毛烘烘的爪子上。它赶紧爬起来,甩掉眼泪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只像狗但绝对不是狗的东西。它愣了,接着就惊叫一声,浑身的白毛顿时竖了起来。

    狼?小白狗嘎嘎知道这是狼。虽然迄今为止它是第一次见到狼,但祖祖辈辈遗传的记忆让它一降生就知道狼是什么味儿的。它稚气地叫起来,四肢拼命朝后绷着,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它是藏獒的后代,尽管它很小,小得不够三匹狼吃一顿的,心里也很害怕,害怕得尾巴都僵硬了,但它却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乞求,因为在它幼稚的骨子里没有对狼示弱的基因,狼来了的意义对它来说就是诱发它的扑咬和杀性。

    三匹狼望着它,觉得它这个样子十分可笑,就流着口水用了一点时间和耐心来欣赏它的可笑。但就是这一点时间,突然让站在后面的一匹母狼改变了主意。它看到自己的丈夫用一只爪子猛地摁住小狗,就要一口咬下去,便迅速一跳,用肩膀顶开了丈夫。母狼张嘴把小白狗嘎嘎叼了起来,就像叼住自己的孩子那样用力用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伤着小白狗的皮肉,也不至于使它掉下来。母狼朝前跑去。它的丈夫和另外一匹公狼追上去想从它嘴里把食物抢过来,却被它用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吼声阻止在了一米之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母狼坚定地拒绝两匹公狼的靠近。它警惕地看着它们,选择最便捷的道路,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

    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跳了出来,望着叼在狼嘴上的小白狗,吃惊地叫了一声:“雪狼。”

    三匹雪狼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雪狼是荒原狼的一种,它们因为毛厚怕热居住在寒冷的雪线之上。和雪线上的许多动物比如雪兔、雪鼠、雪狐一样,它们也长着一身能够把自己混同于冰天雪地的雪白的绒毛。毛色加上隐蔽的行踪,使它们显得非常诡秘,雪线上的霸王藏马熊和雪豹很少能伤害到它们。雪狼以狡猾和阴险著称草原,牧人们要是形容一个人不老实,就说你奸得就像一匹雪狼。雪狼是很少通过搏杀获取食物的一种狼,它们总是挑选最没有危险最容易混饱肚子的时候出现在草原上。比如现在,当牧人刚刚搬家,草地上残留着许多人居痕迹的时候,它们甚至比乌鸦更及时地来到了这里,想看看有没有遗弃的腐肉、骨头或者一块皮子、半截皮绳。让它们喜出望外的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狗出现在了它们面前。这是一小堆活生生的鲜嫩无比的食物,招惹得它们口水直流。但是母雪狼却把口水咽了回去,出于一种暂时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它由一个猎食者迅速变成了食物的保护者。

    昂拉雪山面对草原的第一个积雪的冲击扇很快出现了。母雪狼加快速度和两匹公雪狼拉开了距离,然后停下来,用一只前爪踩住小白狗,呼哧呼哧喘着气。小白狗汪汪汪地反抗着,好几次都咬住了母雪狼的爪子。母雪狼用带刺的舌头狠狠舔了它一下,舔得小白狗有点发晕,眼睛里顿时渗出了酸涩的泪水。这时两匹公雪狼已经追了上来,母雪狼叼起小白狗就跑,一直跑过开阔的冲击扇,跑进了昂拉雪山冰白的山谷。

    一座雪丘后面,带领几个同伴埋伏已久的獒王虎头雪獒悄悄地探出头来,用一种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雪狼。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要跳起来冲过去。獒王用严厉的眼神和前爪刨雪的动作制止着它们,继续用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越来越近的雪狼。它看到一匹母雪狼跑在前面,两匹公雪狼跑在后面,母雪狼的嘴里叼着一只小白狗,便用只有獒王才会有的宽厚的鼻子使劲闻了闻,闻出小白狗身上散发着藏獒的气息,并且这气息跟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獒王虎头雪獒意识到它就是尼玛爷爷家的小狗,它的母亲是一只瘸腿藏獒,父亲就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想起这个名字,獒王虎头雪獒的心尖就倏然一抖。嘎保森格真是了不起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怎么还能指望它保护牧人家的羊群和牛群呢?獒王没有出击,从来就是见狼就冲的獒王虎头雪獒这一次没有出击。它眼看着三匹雪狼叼着一只小白狗从自己眼皮底下快速走过而没有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藏獒的职责在心灵深处那个声音的告诫下悄然隐退了,那个声音是此刻它谛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白狮子嘎保森格敢于挑战你的权力,蔑视你的存在,你是决定要惩罚它的,惩罚的日子不是已经来到了吗?用自己的利牙打击它和用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击它其实是一样的,前者体现的是你的勇气,后者体现的是你的智慧,无论勇气还是智慧,都是獒王必不可少的武器。

    就在獒王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匹雪狼已经不见了,漫漫起伏的冰山雪岭消隐了它们矫健的身影。獒王虎头雪獒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算你们命大,迟早我要吃了你们。伙伴们望着獒王,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但不管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都表示了绝对的服从。

    獒王虎头雪獒猛然跳上雪丘,眺望着白茫茫的山影,坚定地朝前走去。它用这个举动告诉它的伙伴:找下去,找下去,继续找下去,找不到目标,我们决不出山。

    已经有十多天了,它们转悠在昂拉山群里,寻找可恶的来犯者。冈日森格在哪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开始是有信息的,空气中有冈日森格的气味,雪地上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聪明的獒王知道,雪地上没有冈日森格的气味是因为人把它背进了昂拉雪山,还知道人和狗是在一起的,只要闻着空气找到冈日森格,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只要闻着积雪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能找到冈日森格。但是后来,风把冈日森格的气味吹散了,又卷起雪粉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覆盖了。当什么也闻不到了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四处转悠,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寻找。它们没有找到执意要找的,倒是一连两天碰到了两头藏马熊。它们把藏马熊当作晚饭吃掉了;后来又两次碰到了三只雪豹,它们又把雪豹当作午饭吃掉了;还有一次它们围攻致死了一头雄健的野牦牛,野牦牛轰然倒下的时候,震得近旁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它们撒腿就跑,转眼之间,野牦牛就被崩下来的冰石雪块掩埋了。吃不上野牦牛肉就去吃雪狼肉,雪狼肉是浓膻浓膻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膻膻的雪狼肉。

    但是今天,它们放过了最不该放过的三匹雪狼。

    它们忍着饥饿,走向一座它们从未到过的高大雪峰,用它们锐利的眼睛、聪灵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子,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西结古藏獒的仇敌冈日森格和西结古人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也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兽。它们喜欢吃食肉动物,越是凶猛的野兽就越会成为它们奔逐猎食的对象。它们从来不吃那些柔弱温顺的动物,不吃羊,盘羊、岩羊、藏羚羊都不吃,也不吃野驴和野骆驼,更不吃麋鹿、白唇鹿、梅花鹿、马麝和四不像。有时候饿极了累极了,它们也会拿唾手可得的旱獭和野兔充饥,但是不经常,也不会一顿吃饱。它们总是把自己饿着,用寻找食物时超量的运动来加强肠胃的蠕动,用肠胃的蠕动来制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用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来催动它们挑战野兽的勇气和习惯。大概正是这种喜食猛兽血肉的习惯,才使它们成了草原上能够吃掉所有野兽的野兽。换一种说法:所有的野兽总是挑选那些比自己弱小好欺的动物当作捕食对象,唯独藏獒总喜欢吃掉比自己更凶残更毒辣的杀手、比自己更强大更疯狂的嗜血者,于是它们就成了草原上所向无敌的第一杀手、第一嗜血者。

    这一天,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仍然没有找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们找到了一对猞猁,自然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又碰到了一只雪狐,自然又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还在找,和人相比,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和沮丧;也没有过于明确的时间概念——已经找了多长时间?还要寻找多长时间?这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只要没找到,就要找下去,哪一天找到,哪一天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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