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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早晨,梅朵拉姆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边蹭着她的裤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紧傍着她,只要她敲开一条缝,它就会排闼直入。但是她没有敲开一条缝,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为门是从里面闩死的。她踮起脚尖,想从窗户里看进去,但窗户太高她够不着,四下里看着想垫个东西,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头说:“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

    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脸庞,听话地站在了窗户底下。梅朵拉姆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说:“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来。”往里一看,吃了一惊:李尼玛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毡上。她喊着:“李尼玛,李尼玛。”身子一歪,掉下来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说:小心啊。

    梅朵拉姆站起来,踹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阶。无论是藏獒还是其它藏狗,都给她让开了路。它们都认识她,早就认识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认识了她一样。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变成了仙女,谁不愿意认识仙女呢?西结古草原的所有领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仙女,她是汉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无论是见过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都不会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李尼玛一伙的,她正在帮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见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凶恶的狗,第一次见面她都敢摸它的头。她大大咧咧穿过了密密麻麻的狗群,不时地推着它们,摸着它们。有一只黑獒痴迷地望着她不让开,她因为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赶紧说:“对不起。”一脸傲厉神模样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头,理解地冲她使劲摇着。她说:“你们走开,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想吃掉李尼玛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终于穿过了远远近近排成阵势的领地狗群,她奔跑而去。

    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

    半个时辰后,丹增活佛亲自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疾步来到了牛粪碉房前,作为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个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用铁棒砸开了碉房的门,抢先进去一看,砸门声已经把李尼玛从昏死中砸醒了。

    灰色老公獒趁机溜了进去,立刻被随后进来的铁棒喇嘛赶了出来。灰色老公獒沮丧地叫了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结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玛就笃定死不了。它徘徊在门口,望着天空喟然长叹:难道我们的铁包金公獒就这样白白死了吗?獒王啊,你在哪里?我没有完成报仇雪恨的神圣使命,怎么向你交代?

    藏医尕宇陀蹲在李尼玛面前,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脉搏,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称作“色花销魂”的藏茵陈酒,让李尼玛用酒服了药。丹增活佛问他有没有必要背到寺院里去,在琉璃护法白哈尔的关照下悉心治疗。藏医尕宇陀说:“还不需要白哈尔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惊吓所致,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丹增活佛脱下了自己绛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玛身上。这就等于给他裹上了一层严禁一切攻击的至尊铠甲,任何一只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这时梅朵拉姆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长出一口气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那就谢谢佛爷了。”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他探头望着里面的人,看到李尼玛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问道:“这些狗是不是你叫来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说,“其实狗都是好狗,就是让你这个小男孩教坏的,我不理你了。”说着放开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睛亮地望着她,突然响声很大地跺了跺脚。梅朵拉姆说:“别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么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闪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说:“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当护法。”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抬起头来不无吃惊地望着他。尕宇陀问道:“你要当护法?当护法干什么?”巴俄秋珠说:“当了护法我就能保护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

    拉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尕宇陀挥挥手让巴俄秋珠出去了。

    领地狗们依然逗留着,但已经没有了此前的亢奋和警觉,一个个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只等灰色老公獒一声令下,它们就离开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觉。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阶,扬起鼻子前后左右地使劲嗅着空气。它知道现在自己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头雪獒,告诉它自己的失败,也听凭它严厉的处罚。它沙哑而短促地吼叫了几声,取消了领地狗群对牛粪碉房的围攻,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走向了野驴河边,便带着满腔仇恨不能发泄的颓丧和郁闷,朝它确定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灰色老公獒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眼一看,见是白主任白玛乌金奔驰而来,心想他回来了,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它没有被自己的疑问拽住脚步,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阵悸动,不由得奔跑起来。它奔跑的节奏忽疾忽缓,扬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见到獒王虎头雪獒,必须立刻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獒王啊,你在哪里?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给丹增活佛说起了发生在牧马鹤部落的一切,请求他立马跟他走一趟,去挽救藏扎西的双手。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藏扎西是断魔护法的转世,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赞鬼、敌鬼、誓鬼、刀鬼、损耗鬼、愤怒鬼和玛姆女魔统统都来纠缠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有倾心向佛,在吉祥天母的法意中热融那些冰凉的灵魂了。静候变化吧白主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焚香独坐,用无敌密法潜行天下的秘密力量,慢慢消除西结古草原上狼毒(一种能毒死牲畜的草)一样狂生狂长的仇恨。”李尼玛勉强翻译着。白主任着急地说:“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是为了草原团结才落到这一步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同情他?”丹增活佛说:“水的清澈就是河的清澈,山的圣洁就是石头的圣洁,佛的行善就是僧的行善,你的同情也是我的同情。我要走了,神灯的光亮正在招引着我,佛坛前的清净无垢才是我的归宿。”

    白主任还想说什么,丹增活佛不听他的,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匆匆出了门。白主任追出门去,看他们不理自己,就回来泄气地坐在了床沿上。屁股还没坐热,他又急急巴巴站了起来,叮嘱裹着僧袍一脸惨白的李尼玛和站在一边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梅朵拉姆:“守在这里,注意安全,哪儿也别去。”说着,生怕李尼玛再拿枪闯祸,便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揣在了身上。他来到门外,跳上马背,打马就走。他牵挂着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打斗的结果,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向麦政委汇报:丹增活佛怎么是这样一个活佛,弟子就要残废了他都无动于衷,真是修炼到家了。

    丹增活佛念诵着《三昧邪咒经》走在碉房山的小路上,突然问道:“药王喇嘛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念经?”藏医尕宇陀说:“我在想冈日森格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样了。”丹增活佛说:“你在为冈日森格担忧吗?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它现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你了。”藏医尕宇陀说:“先见之明是佛爷的修持,我这就去了。”说着停了下来。一个铁棒喇嘛飞快地跑向寺院旁边的马厩,给他牵来了马。

    丹增活佛来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从靠着墙壁的经龛里拿出了西结古寺珍藏的据说是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抱在怀中,称赞着大日如来、吉祥天母、执金刚、欢喜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布威金刚、密集金刚、时轮金刚、饮血金刚、马头观音自在、金刚亥母、大黑天、墓葬主等等藏密神祗的法号,沿着明王殿转了七个大圆满的圈,然后盘腿坐在了白色万字符的黑色卡垫上。他开始念经,他本来还要像上次部落联盟会议以后一样,念一遍他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的狮虎之战已经有了结果,他不必再去为此费心了。他翻开怀抱里的经典,挑选着段落,轮番念起了有关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游戏根本续》。念经是为了预感,他正在预感,预感和平与战争。他必须为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和平幸福虔诚祈祷。

    冈日森格迎山而上的时候,山一下子压倒了它。獒王虎头雪獒的第一次进攻就如此轻易地得逞了,这在父亲和麦政委看来简直有点开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来: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而在他们的对面,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高兴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只有冈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实并没有得逞,因为獒王没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时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飞速转了一圈,只让獒王扑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庄重的,即使它离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来认为自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是大家风范的领袖,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轻易不打,一旦打起来就要打出个高风亮节来。况且面对藏獒的任何打斗对獒王来说都是实施惩罚,以领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气居高临下地惩罚一个来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对獒王虎头雪獒来说,神勇阳刚地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是它的扑咬也就是獒王级别的扑咬必须坚持的风格。獒王的目的不仅是战胜对方,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山峰高耸的威仪并且留下经久不衰的佳话。

    而冈日森格却不是这样想的,它不是什么獒王,没有地位身份的负担,不必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以显示大人物的庄严和伟大,它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外来者,它参与打斗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救主人,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堂堂威仪。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诡诈,可以笑里藏奸、绵里藏针。它的宗旨是:不必气贯长虹,只求咬死对方。

    就在伟大的獒王压倒了对方,却不肯撕咬对方近在寸间的屁股的时候,不伟大的冈日森格身子一缩,伸出四个爪子,同时蹬向了獒王柔软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样的獒爪,那上面聚攒的力气能把一头牛蹬倒,能把两张牛皮蹬穿。但是它没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紧紧一收,躲过了对方致命的蹬踏,轻松地跳到了一边,心想冈日森格的心地多么卑鄙啊,居然敢从下面进攻我,几乎让它得手。獒王虎头雪獒庆幸地摇摇头,再看冈日森格时,不禁大吃一惊:冈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冈日森格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开。就在獒王跳开的同时,它飞蹦而起,也就是说它把站起和扑跳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刚才根本就没有被压倒过。獒王已经来不及跳起来迎战了,只好躲开,但它的躲开是依仗了动物回避危险的肢体本能,而没有得到大脑的指令,大脑的指令却依然符合它一贯的做派:躲开不是獒王的行为,獒王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尽管本能地躲开了,但由于和大脑的指令发生了误差,所以动作显得慢了一点。冈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睛。

    更加狼狈的是,诡计里面还有诡计,这直戳眼睛的战术依然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诡计。獒王倏然一躲,头就扭了过去,脖子就暴露了出来。冈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标。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尽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咙也不是粗大的血脉,尽管血不是突然滋出来,而是慢慢洇出来,但对獒王虎头雪獒的威风和尊严仍然是沉重的一击。

    强盗嘉玛措着急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獒王从肚子里吹出一股霸气,吊眼一下子竖了起来。它决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而决不能承受打击的唯一办法就是反击。它往后一跳,似乎还没有落地,就扑了过去。这是所有动物里速度最快的一种扑咬,冈日森格从来没有遇到过,它还没有做出跳起来躲开的样子,脖子就已经处在虎牙的威胁之下了。这是獒王虎头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对手谁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价,雪山狮子冈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冈日森格受伤了。它在开战之前就想过,它决不能让獒王的虎牙插进它的肉体,因为那是六刃的,插进来就不得了。但它还是没有躲过去,它只来得及凭着机敏,顺着獒王的扑咬顺势滑了一下,一滑就把脖子滑过去了。冈日森格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阵皮开肉绽的噗嗤声让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让它彻底滑过去,尽管它滑脱的速度超出了獒王的想象。

    獒王虎头雪獒非常纳闷:它明明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怎么流血的却是肩膀?它不相信对方的脖子会滑过它的这一扑咬,但的确滑过去了,不愧是敢于和獒王分庭抗礼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从肩膀上往外流着,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伤害比起两刃和四刃的虎牙来,的确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来,即使是加倍的伤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冈日森格带给它的血耻,因为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从来没有利牙侵犯过的高贵而雄伟的脖子,是洁白的鬃毛雪绸一样飘扬冰山一样嵯峨的脖子。为了这不该血染的脖子,獒王虎头雪獒又一次扑了过去。

    冈日森格再一次受伤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它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躲过脖子被切割就已经不错了,完全躲过进攻的虎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实的虎贲之将、争锋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冈日森格两边的粗腿都染红了。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的助威高亢地响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扑咬随之而来,冈日森格奋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这一次在獒王是进攻,在冈日森格是躲闪。当躲闪的速度超过了进攻的速度时,冈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没咬到什么而空泛地一张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龇出来,仿佛充满蔑视地说: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么本事。

    冈日森格继续后退着,暂时离开了獒王利箭一样一跳一扑的射程,歪过头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大黑獒那日走了过来,心疼地帮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边,大黑獒果日也要帮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伤口,却被獒王虎头雪獒严厉拒绝了:别给我婆婆妈妈的。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冈日森格,深幽幽怒冲冲的眼光梭镖一样投在对方的喉咙上,一派神秘难测的模样,一派忿神张牙的气度。它在盘算下一步的进攻如何开始,而这也正是冈日森格思考的问题。

    但冈日森格的思考似乎并没有带给它智慧,因为智慧通常是通过冷静来体现价值的。它突然表现得非常焦虑烦躁,来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来,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后就是狂吠,就像小喽哕藏狗那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这完全是失态后的虚张声势,是作为一只藏獒所极端鄙夷的无能之举。獒王虎头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这样,它怎么能这样?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难忍吧?大概是疯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计。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么诡招,因为再诡的诡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冈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颠前踬后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就一跳一跳地瘸起来。它边瘸边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稳地坐下去,战战兢兢地畏缩了身子。

    獒王虎头雪獒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狞笑了一声,便风生水起,哗一下扑了过去,很轻松地把冈日森格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去,虽然没咬住喉咙,但对方的脖子却无可回避地来到了它的大嘴里。为了防止冈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这次没有骑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风一样转过去,和对方的身子连接在了一个平面上,这个连接的点就是它的锋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实实在在嵌在冈日森格的后脖颈上,歪躺在地上的冈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观看打斗的人们议论起来,都以为冈日森格的失败已成定局。强盗嘉玛措也不再呐喊助威了,高兴地喝着酒。父亲几乎是流着眼泪说:“看来冈日森格靠不住了。”麦政委说:“是啊,要想改变局面,还是得依靠我们人。不过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要用鲜血换取和平的。大家要做好准备,我们下面的工作非常艰巨。”獒王虎头雪獒也以为冈日森格不行了,它现在咬住的是对方的后脖颈,只要一换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咙撕破气管,或者咬住脖子一侧的大动脉撕开喷涌的血闸。但冈日森格并不这么认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换口。它觉得獒王一定会换口,而且会轻易换口,马马虎虎换口,因为獒王以为它疯了,已经在心里轻视它了。它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就是獒王这次麻痹大意的换口。

    事情果然按照冈日森格的设想进展:换口的时候,獒王并没有谨慎地从皮肉里一点一点挪动它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漓的办法。遗憾的是它根本就没有痛快起来,张开的大嘴来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来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冈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蹿到了它的身子底下。这是等待已久的一蹿,它决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冈日森格的想法进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头雪獒的想法进行。

    冈日森格脊背上劲健的肌肉就像滑轮一样推动着它,它浑身金黄的獒毛就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推动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样推动着它,它们共同努力帮助冈日森格完成了这天神佑助的一蹿。

    现在,冈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对着獒王的小腹;现在,獒王依然骑在上面,它的嘴也对着冈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冈日森格结实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样结实的四爪却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骑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须顾及对方四爪的蹬踏,一时不能马上下口撕咬对方的小腹,况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风范的,到底咬不咬,它还得考虑一下。躺在下面的冈日森格却什么阻碍也没有,来自心理的阻碍和来自敌手的阻碍都没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犹豫地翘起了硕大的金色獒头,它面对可以撕出肠子的柔软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并没有下口咬在对方的肚腹上,这就是阴险诡诈或者叫智勇双全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对方的雄性特征,是男根,是能够让獒王激情澎湃让獒王传宗接代的生命的宝剑,是獒王之所以成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电击,獒王虎头雪獒惨叫一声,倏忽而起,离开了冈日森格。

    紫红色的獒血哗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斑点。獒王叉开四腿站在地上,勾头一看,小腹那儿血肉模糊,一片空旷,抬头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冈日森格嘴上滴沥。它狂怒已极,吼着,骂着,声色俱厉地叫嚣着,就像刚才冈日森格的失态那样,就像一只小喽哕藏狗那样:龌龊卑劣的家伙,疯狂变态的家伙,阴狠恶毒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骂着骂着就扑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冈日森格忽一下躲开了。接下来冈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东一飘西一闪,躲开了獒王的十多次扑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静下来。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有气无力地喊叫着。獒王虎头雪獒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冈日森格的嘴,那儿有它安身立命的宝剑,那儿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

    獒王虎头雪獒大吼一声,轰轰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态扑了过去。它没有咬住冈日森格,反而被冈日森格咬住了。冈日森格迎扑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咙。獒王大山一样仆倒在地,胡乱挣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对方狂野的杀心。冈日森格心说我知道你的扑咬就是自杀,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让你最快地离开耻辱和痛苦。它使劲压着獒王,砉然一声撕开了獒王的喉咙,温暖的血和万丈浩气飞进而出,雄伟的生命和一世骄傲飞进而出,飞到天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太阳落山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落山的,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战斗没有结束,它只好现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黑的,但是它现在才黑。天用霞色烂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结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后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连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后就黑了。

    父亲和麦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们。一阵黑颈鹤的呜叫破空而来,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能啊,不能这样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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