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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藏医尕宇陀错了,冈日森格不是明天站起来,而是很快站了起来。当它又喝了一碗梅朵拉姆端来的加了酥油的雪山清水之后,它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朝前走去,虽然走得很慢,却显得异常坚定。

    大黑獒那日跟上了它。领地狗们跟上了它。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呼着跟上了它。父亲跑过去问道:“你行不行啊?”冈日森格用稳稳行走的举动告诉父亲:“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狗们和人们都知道,冈日森格是走向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被送鬼人达赤囚禁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这个地方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知道,只有这些追随而去的领地狗们知道。它们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党项大雪山的一个地下冰窖里。

    父亲恋恋不舍地跟着冈日森格走了几步,又担心饮血王党项罗刹被人打死或者被狗咬死,赶紧又转身回去了。麦政委走过去对父亲说:“你就在这里守着它.我赞赏你的举动,我们打仗的时候,俘虏了受伤的敌人,也是要给他好好治疗的嘛。”父亲说:“可是冈日森格身边得有人,它万一倒下去怎么办?”麦政委说:“你放心,我会亲自跟着它。它对我是很好的,我现在不怕它,很喜欢它。”说着大步走过去,走在了冈日森格身边。警卫员牵着两匹马,紧紧跟在了麦政委的身后。白主任白玛乌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作为西工委的领导理应陪同在上级领导身边,也跟了过去。

    越来越近的党项大雪山气势逼人,似乎就在头顶的天上,就要崩溃在眨眼之间。更加逼人的是冰光,它一轮一轮地奔涌而来,试图穿透所有走向它的肉体,让污浊的生命冰清玉洁。山裙的阔界里,已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一片冰丘连接着一片冰塔林。冰塔林中间隐藏着许多个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其中的一个冰窖里,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送鬼人达赤紧紧张张来到这里,滚倒在冰窖的窖口喘息不迭。突然,他哭了,开始是无声地流泪,接着就号啕大哭。他用生命的全部激情培育而成的复仇魔王——饮血王党项罗刹就这样死掉了(他觉得它已经死掉,复仇失败了就是死掉了),他给女人的盟誓——岩石一样坚硬雪山一样剔透的复仇心愿,就这样毁于一旦。他的心情从天堂直落地狱,他恨啊,恨自己没有更为阴深毒广的本事,恨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的无敌藏獒,恨这只无敌藏獒的主人冰窖里的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砍掉它,砍掉他们的手,草原的规矩给了他勇气,部落联盟会议的决定给了他权力,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付诸行动呢?难道一定要把他们押上行刑台,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惊尘溅血,才算是合乎草原铁律的?是的,应该是这样。除非饮血王党项罗刹出面,在人鬼不知的时候咬掉他们的手。本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要这么做的,送鬼人达赤已经给了它咬手的指令,而他的指令对它来说就是天意的驱动,就是它自己的意志。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把自己的存在和送鬼人达赤的复仇意念合而为一了。可惜的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喊起了“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而饮血王党项罗刹居然对这样的咒语先天就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恐惧和忍让;更可惜的是,一代枭雄冈日森格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并且来到了党项大雪山,不该死的迅速死掉了,该死的一个也没有死。

    送鬼人达赤哭着,恨着,冈日森格已然成了他仇恨的焦点。杀了它,杀了它,为什么不杀了它?他站了起来,决定要去杀了冈日森格,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杀不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杀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他哪里是它的对手?但是他可以杀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也是复仇,是更加方便快捷、坚决彻底的复仇。对,不砍手了,直接要命就是了,绝不能让冈日森格救了去,绝不能。他的心激动地跳了一下,他的身子也激动地跳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满怀抱起了一块沉重的冰岩。他知道,只要他不断地把冰岩从冰窖的窖口扔下去,就能砸死里面所有的人。

    他双腿挪动着,来到了窖口。窖口正视着他,有一个人也右正视着他。那个正视他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爽朗地吆喝了一声。送鬼人达赤身子不禁一抖,冰岩掉在了地上。他抬头一看,只见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带着几个人,牵着几匹马,从冰塔林中走了出来。

    送鬼人达赤定了定神问道:“勇敢的强盗你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不怕我给你沾上一身鬼气?”强盗嘉玛措停下来说:“我当然害怕,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的鬼气是有限的,你沾染给了别人就不会沾染给我了。我听说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了起来,谁也找不着,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再藏一个人。”送鬼人达赤这才看到他们中间有个人是绑起来的,再一看,认出是已经被丹增活佛逐出西结古寺的藏扎西,便道:“我听说他已经成了神圣的复仇草原的叛徒,你把他藏起来干什么?砍断他的双手不就行了?”强盗嘉玛措说:“这不符合草原的规矩,草原的规矩里,惩罚叛徒总是要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等外来的汉人一离开西结古草原,我就会把他送上西结古的行刑台,让草原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狗所有的活物都知道,叛徒的下场是什么样子的。我还要让大家明白,西结古草原复仇的烈火只能越烧越旺,不能烧着烧着就灭了。”送鬼人达赤说:“英明的强盗你说得真好,可是啊,可是我这里已经藏不住人了,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叫做冈日森格的狮头公獒来到了党项大雪山,它打败了我的神圣而正义的复仇魔主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带着人和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

    强盗嘉玛措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你说它带着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领地狗们都跟着冈日森格,它已经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了。”强盗嘉玛措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西结古草原怎么能让一个上阿妈草原的仇狗做我们的獒王呢?”送鬼人达赤说:“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亲眼看到,领地狗们都无一例外地拥戴它了。”强盗嘉玛措沉重地摇着头说:“我知道冈日森格是一只勇敢无私的藏獒,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光荣的转世。但是它正在和我们至高无上的复仇作对,我们就无法接纳它了。我不能容忍我们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里有这样一只獒王。送鬼人你说,我要是打死了冈日森格,人们就找不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叛徒藏扎西了是吗?”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可是你能打死它吗?它是神奇无限、战无不胜的。”强盗嘉玛措说:“我知道它是厉害的,但我知道草原上的强盗嘉玛措也是厉害的。我现在就去打死它,我一定要打死它。如果西结古草原自己产生不了獒王,我就做獒王,天天吃生肉,顿顿喝冷水,身上长毛,野地里睡觉。”说着,取下身上的叉子枪,把自己的大黑马交给身边的骑手,朝着冰塔林外大步走去,又回头大声说,“送鬼人达赤,拜托你了,你把叛徒藏扎西给我藏起来。”

    送鬼人达赤走向了被绑起来的藏扎西。押解他的几个骑手一脸惧怕地朝后退去。藏扎西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走开,走开,别动我,别动我。”送鬼人达赤哼哼一笑,晃着头,炫耀着粗大辫子上的红色毒丝带和那颗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巨大琥珀球,两手摸了摸熊皮阎罗腰带上一串儿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又摸了摸胸前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上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凹凸像,然后张开双臂,忽的一下抱住了藏扎西。藏扎西一阵惨叫,就像尖刀戳进了心脏。

    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就跟他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死亡与自己的关系。他们是流浪惯了的塔娃,自从他们离开了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寻找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以来,并不觉得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吓,还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玩的。即使被送鬼人达赤骗进了这个天造地设的坟墓一样的地下冰窖,也没有感觉到死神就在头顶。送鬼人达赤说:“党项大雪山的所有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你们从这里下去,穿过一个地洞,就能看见一条河,沿着河流往前走,走上一天一夜,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海生大雪山就会自动来到你们面前。”他们相信了,因为送鬼人达赤不仅用魔变的神迹让他们心服口服,还招待他们吃了一顿带血肠的手抓羊肉,吃得他们又饱又高兴。等他们欢天喜地一惊一炸地被他用绳子吊进冰窖后,才发现他们上当了,达赤不是一盏神灵附体的明灯,而是一个魔鬼附体的骗子。好在冰窖里面不冷不热、有吃有喝,大喊大叫了一阵也就罢了。活着,玩着,等待着,说不定哪一天,送鬼人达赤懒得管他们吃喝了,就会把他们吊出冰窖放他们走了。

    这会儿,他们吃着送鬼人达赤昨天丢进来的一牛肚风干肉和一牛肚牛奶,嘻嘻哈哈猜着谜语。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发问:“外面看,好像一顶大白伞,里面看,好像佛经摞千卷,是什么?”大家你一个答案我一个答案,终于由大脑门的孩子说对了:“蘑菇。”刀疤又问:“一只青鸟进了洞,尾巴留在洞门口,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最后刀疤说了出来:“刀子插进刀鞘里。”大脑门抢着说:“我说一个你们猜,石崖上面羊羔跳,石崖下面雪花飘,是什么?”大家都“哦”了一声,齐声回答:“磨糌粑。”大脑门说:“我再说一个。方方正正黑物件,嘴里吃人,肚里说话。”大家说:“牛毛帐房。”刀疤说:“你说的大家都知道,我发明了一个,颜色是金子的,长相是狮子的,力气是野牛的,狗熊是不怕的,是什么?”大家心领神会地齐声回答:“冈日森格。”一说到冈日森格,七个孩子就都平静下来了,都在想,它在哪里呢?它是不是正在找他们呢?他们也应该去找它,可是他们窝在冰窖里出不去,没办法去找它。于是他们就哭了,哇哇哇的哭声装满了冰窖,装不下的就溢出窖口,被空气稀释成微弱的求救的信息,随风而逝了。

    冈日森格以新獒王的身份带领着领地狗群来到了冰清玉洁的山裙之上,党项大雪山发育着河流和湖泊的连绵冰丘和冰塔林顿时扑眼而来。冈日森格停了下来,一直跟在它身边的麦政委和大黑獒那日也停了下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都用鼻子使劲嗅着,都觉得眼前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异样而危险的味道。但是危险的味道越浓,它们就越要往前走,因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味道以及隐隐传来的哭声,比任何味道都更加强烈地牵引着它们。

    再次开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点也没绕,径直走向了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它们因为听到了哭声而心急意切,没看到旁边的巨大冰凌后面藏匿着强盗嘉玛措的身影和一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

    其实发现异样和危险的还有麦政委,他当然不是用鼻子,而是用眼睛。他看到在这个冰光四射的地方没有任何阴影,看到在这个不该有阴影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阴影,就在身旁不远处的巨大冰凌后面,长短跟人的影子差不多。他马上断定那儿有一个人,马上断定这个人是危险的,因为不是危险的人不会藏在一个可以打伏击的地方。他喊了一声“警卫员”,正要吩咐他注意前面,又看到冰凌后面探出了一根羚羊角的叉子,叉子不是平举的,而是朝下的,平举是对着人的,朝下是对着狗的。他望了一眼冈日森格,再也没想什么,扑过去一下抱住了它。

    紧跟在他身后陪同着他的自主任白玛乌金大声道:“麦政委你要干什么?”抬头一看,叉子枪就在前面,不禁大吃一惊,喊了一声“有坏蛋”,就像勇敢的冈日森格那样跳起来,扑在了紧紧抱着冈日森格的麦政委身上。

    枪响了。

    世界愣了一下。最先摆脱愣怔的,是跟麦政委和自主任一起陪伴着冈日森格的大黑獒那日。它一跃而起,直扑斜前方那个藏匿着阴谋的巨大冰凌。冰凌后面的强盗嘉玛措一看自己打着的不是冈日森格,而是人,是那个外来人里官儿最大的麦政委,或者是那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顿时就傻了。他是剽悍勇武的部落强盗,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不是无所顾忌的土匪。他虽然打死过人,但他绝对没有离开草原的复仇规矩和复仇动机无缘无故地打死过人。天经地义地惩罚仇家以及叛徒,才是他的职分。可是现在,他怎么打中了麦政委或者白主任呢?他们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叛徒,他们虽然不赞成西结古草原对上阿妈草原坚定不移的复仇,但他们都有一颗祝福草原幸福平安的心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曾经说过:“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丢掉叉子枪的强盗嘉玛措不知所措地呆愣着,突然看到一只大黑獒朝自己扑来,惊吼一声,转身要跑又没有跑。

    大黑獒那日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从来没有扑咬过西结古草原的人,这是第一次。它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素来受人与狗尊敬的牧马鹤部落英武的强盗嘉玛措。但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想打死西结古草原新生的獒王冈日森格,自己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它冲过去了,并不希望自己嘴下留情,但当它看到这个人的喉咙就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也在眼前的时候,它还是下意识地做了一次选择,选择的结果是,它一口咬住的不是致命的喉咙而是不致命的手。毕竟这个人是西结古草原的人,咬死他是不合常规的。它咬断了这只手,又咬断了那只手。

    强盗嘉玛措惨烈地叫着,仰倒在地上。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他知道按照草原的规矩,打死了不该打死的人,那就应该以命偿命,如果不能以命偿命,那就意味着你欠下了命债,你招来了仇恨。尤其是外来人的仇恨,那可是不得了的仇恨。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扑过来的不是外来人还击的子弹,而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大黑獒那日没有咬断他伸给它的喉咙,而是咬断了他缩回来的手。他的手转眼就落在雪地上了,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他日夜奔波,一门心思想砍掉藏扎西的双手,砍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一只手,但是到头来,失去双手的却是他自己。他打着滚儿惨叫着,白地上刹那间就殷红一片了。

    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坚硬的雪地上,朝着党项大雪山惶恐地喊道:“神啊,你有一亿个食肉魔环绕,你有十亿个血湖鬼陪伴,你有一万个鸦头女神牵引,你就让大黑獒那日咬死强盗,让他偿命保平安吧,是他枪打了这个外来的贵人,不是草原,不是部落。”

    对万年寂静的党项大雪山来说,强盗嘉玛措的枪声差不多跟一场地震一样。峻峭突兀的冰峰雪岭呆愣了一会儿,蓦然就崩裂了,那一种惊心动魄的坍塌,那一种天翻地覆的震撼,让草原和雪山终于反弹出自己压抑已久的声音。父亲后来说,这是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葬礼,如果父亲不是因为饮血王党项罗刹而留在山麓原野上,这很可能就是他的葬礼。

    白主任从麦政委身上倒了下去,麦政委从冈日森格身上倒了下去。麦政委很快站了起来,白主任没有站起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冈日森格叫着,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藏獒从人那里学来的发自肺腑的哭声。它边哭边舔着白主任血如泉涌的胸口,两只前腿像人那样跪下了。许多人围了过来,呼唤着:“白主任,白主任。”藏医尕宇陀查看着伤势,痛心地摇了摇头。麦政委和李尼玛激愤地望着前面,失去双手的强盗嘉玛措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悲惨地喊着:“打死我,打死我。”

    冈日森格站起来抽身而去,它要去报仇了,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它决定咬死放枪的强盗嘉玛措。但是雪崩制止了它,它望着大面积倾颓的冰体和弥扬而起的雪粉,突然改变想法朝前跑去。它浑身是伤,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奔跑的时候奔跑起来,雪崩的威胁、主人的危险让它溘然逸去的奔跑能力又猛可地回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它们直奔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混在领地狗群里奔跑着,悲愤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追了过去:“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他不听她的,依然沉浸在仇恨的毒水里,依然希望领地狗们能够扑上去咬死冈日森格:“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大声说:“现在所有人都是为了救人,怎么就你一个人是为了害人?我决定不理你了,这次是真的不理你了。”他似乎听懂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领地狗们不理他,假装没听见,雪崩的声音太大了,也有可能真的没听见。光脊梁的孩子愤怒之极,边跑边踢打着身边的藏獒,愈加疯狂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毫不放松地追着他:“你不要过去,危险,快回来,冰雪会埋了你的。”他绝对听懂了,回头感激而多情地望了一眼他心中的仙女。但是他没有止步,他越过了领地狗群,来到冈日森格身边,仇恨难泄地踢了它一脚。冈日森格忍着,忍着,不理他,不理他,一直往前跑。

    祈祷啊,丹增活佛跪在雪崩面前祈祷,几个铁棒喇嘛也跪在雪崩面前祈祷,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以及齐美管家都跪在雪崩面前祈祷。祈祷的声音如钟如磬,高高地升起了,是西结古草原人人都会念几句的《大悲咒》。

    刚刚把捆绑起来的藏扎西丢进冰窖的送鬼人达赤呆望着滚滚而来的雪崩,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他愣着,愣着,突然回过身去,抱起那块他早就想扔下冰窖的沉重的冰岩。复仇的希望正在破灭,他要孤注一掷了,把冰岩从窖口扔下去,砸死一个算一个。他用冰岩对准了窖口,眼看就要松开双手了。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一把抓住他说:“你往雪崩的地方跑什么?不要命了?我们的自主任已经死了,再不能死人了,你死了我会伤心的,知道吗小男孩?”巴俄秋珠停下了,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说:“听话,小男孩,你要听我的话。”说着就把他抱住了,她用仙女的姿态、仙女的温柔、仙女的情肠把他抱住了,这一抱似乎就抱走了他那已经被她追撵得有点慌乱有点动摇的仇恨,抱出了他的全部感动,感动得他觉得不听梅朵拉姆的话就不是人了。他浑身抖了一下,突然挣脱了她的搂抱,回身望了望前面抱着冰岩正要扔下窖口的送鬼人达赤,如同一只藏獒,跳了起来,扑了过去,大喊一声:“阿爸。”

    阿爸?谁喊谁呢?这里谁是谁的阿爸?送鬼人达赤蓦然回首,一眼就看到了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在喊他阿爸?他是巴俄秋珠的阿爸?巴俄秋珠从来没有管他叫过阿爸。他曾经对巴俄秋珠说,跟我走吧,去做西结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继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声阿爸,我就给你一头牛,叫我十声阿爸,我就给你十头牛,叫我一百声阿爸,我就给你一群牛。巴俄秋珠始终不叫,坚决不叫。可是今天他居然叫了,真真切切地叫了,为什么?送鬼人达赤用片刻的时间疑惑着,问道:“阿爸?你叫我阿爸?”

    巴俄秋珠大声说:“阿爸,我要救人了。”说着他一头撞过去,撞得送鬼人达赤连连后退。沉重的冰岩离开了窖口,也离开了他的怀抱,咚的一声掉在了冰石累累的地上。

    这时冈日森格跑来了,冲着送鬼人达赤吼了几声,然后激动地趴卧在冰窖的窖口,深情地叫着。领地狗们一个个跑来了,团团围住冰窖,也像冈日森格那样深情地叫着。冰窖沉寂的窖口仿佛豁然开朗,惊喜地传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藏扎西的齐声喊叫:“冈日森格。”

    父亲后来说,雪崩没有掩埋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藏扎西的地下冰窖,那么多巨大嶙峋的冰石,那么多掀天揭地的雪粉,在离冰窖二十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这是天意,是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的保佑,是丹增活佛以及所有来到这里的草原人念起了《大悲咒》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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