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八章 秋夕
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
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嗯”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
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与周遭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比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首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嗯”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