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海豚的搁浅 (下)
沈鱼在家里弄了一大盆芒果布甸,她从来没有弄过这么大盆的布甸。她用了十二盒芒果者喱粉、十个芒果、六瓶鲜奶、六只鸡蛋,用光家里所有盆子和碟子来盛载这份足够二十四个人享用的芒果布甸。
她的忧伤要用许多甜品才能填满。可是,甜品弄好了,家里每一个角落、桌上、茶几上、电视机上、睡床上、浴室水箱上,都放满了一盆一盆的芒果布甸,整间屋子飘着芒果的香味,沈鱼却不想吃了,如同一个人伤心到无法流出一滴眼泪。她无法使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她便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之后,翁信良还没有回来,她便猜想他正在跟胡小蝶缠绵,或者他不会再回来。
沈鱼拿起电话簿,他想随随便便找一个人聊天打发时间,那个人最好不知道她的故事。她在电话簿上发现王树熊的电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见面,上一次见面是缇缇的生日。她拨电话给王树熊。沈鱼不想再留在家里等翁信良,她害怕他不回来。
沈鱼跟王树熊在餐厅见面。王树熊仍然是老样子,她最近认识了一位新的女朋友。
「你近来好吗?」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呷了一口红酒,轻轻地说:「很好,我和我的男人很好。」
「能把你留在身边的男人,一定很厉害。」王树熊说。
「是的,他很厉害。」沈鱼说。
「他是干什么职业的?」
「对付野兽,像我这种野兽。」沈鱼又呷了一口红酒。
王树熊不大明白。
「想跟我上床吗?」沈鱼问王树熊。
王树熊有点愕然。
「想还是不想?」沈鱼问他。
王树熊有点尴尬,他和沈鱼从来没有上过床,况且她还有要好的男朋友。
沈鱼把杯里的红酒乾了,站起来,问王树熊:「去你家好不好?」
「我那里不大方便,我女朋友有我家的钥匙。」
「去别墅吧,反正我这么大个人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沈鱼说。
「我也没有去过。」王树熊尴尬地说。
「走吧。」沈鱼拉着王树熊的手。
他们登上一辆的士。
「九龙塘。」沈鱼跟司机说。
王树熊有点不自然,沈鱼一直满怀心事看着窗外,她看来并没有那种准备上床的心情。
「你没事吧!其实我不一定要去--」
「没事。」沈鱼继续望着窗外。
计程车驶进一间汽车酒店,他们下车,进入酒店大堂,里面灯光昏暗,王树熊有点儿紧张。一个女人领他们进入一个房间,王树熊付了房租。
「我想先洗一个澡。」沈鱼说。
王树熊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并不好看。
沈鱼站在花洒下,让水冲洗身体,她抚摸自己的胸部,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他的男人却不再爱这身体,她就把身体送给另一个男人吧!她要向翁信良报复。他跟胡小蝶上床,她要跟王树熊上床。
沈鱼围着毛巾从浴室走出来。
「你是不是不开心?」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躺在床上跟王树熊说:「还不脱衣服?」
王树熊脱光衣服站在沈鱼面前,沈鱼闭上眼睛。
王树熊压在沈鱼身上,吻她的脖子。
沈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指着胸口说:「对不起,我心里有另外一个人。」
王树熊颓然躺下来,用被子盖着身体说:「我知道。」
「我只是想向他报复。」沈鱼说。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王树熊说。
「我喜欢的,我喜欢的人很多,但只可以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可以令我这样--不在我身边,仍然控制着我。」
王树熊穿回衣服,对着一个不想跟他做爱的女子,裸体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不可以跟我说你和他的事情吗?」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摇头,她和翁信良之间的事情是一把会刺伤心脏的利刃,她不想拿利刃再刺自己一下。
翁信良在家里呆了很久,还没有见到沈鱼。他原本想跟她道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决定先收拾行李。他的行李并不多,这里本来不是他的家,是沈鱼的,他没有想过会留下来,当时失去了缇缇,他以为自己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是寄居。后来,他的确想留在这里,现在,他又觉得应该走了。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张纸条,是沈鱼写给他的「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如果你不恼我的话,笑笑吧。」这个女人曾经这样炽烈地爱着他,他突然不想走了。他想起她召唤海豚和杀人鲸的场面,她对他的爱震撼了海洋生物,是自己辜负了她。既然这么顺利地向胡小蝶道别,其实已不需要离开沈鱼。他突然知道自己是爱沈鱼的,他现在疯狂地思念她。
翁信良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是沈鱼回来了,翁信良连忙关上抽屉,他记得有一个行李箱放在厅里,他连忙跑到大厅,可是太迟了,沈鱼已经进来,并且看到他的行李。
沈鱼的心碎了,这个男人竟然想走,她要向他报复。他跟翁信良说:「告诉你,我刚刚跟一个男人上床。」
翁信良难以置信地望着沈鱼。
沈鱼对他的行李箱视若无睹,她倒了一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下去。
「是谁?」
「你想知道吗?」沈鱼冷冷地说。
翁信良沉默。
「是一个好朋友。」沈鱼说完这句话,回头走进睡房。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将钥匙扔在茶几上,怒气冲冲地离开。
沈鱼站在睡房门外,全身在抖颤,无法再移动身体。与其看着他首先离开,倒不如首先承认自己不忠。要承认自己不忠比承认别人不再爱你容易得多,她是这样想。
翁信良提着行李箱在街上走,在他想留下来的时候,沈鱼竟然令他非走不可。在他想爱她的时候,她竟然辜负他。
马乐正在演奏厅排练,翁信良提着行李箱冲进来,整个管弦乐团的人都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马乐,你下来!」翁信良向马乐叱喝。
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马乐身上。
马乐看到翁信良怒气冲冲的样子,放下小提琴走下台。
「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我出去。」翁信良提着行李转身出去。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马乐不耐烦地问他。
翁信良用行李箱袭击马乐,马乐冷不提防,跌倒在地上,怒斥翁信良:「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干什么!」翁信良使劲地揍马乐。
马乐还手:「我干了什么?」
「你跟沈鱼上床!」翁信良揪着马乐的衣领。
马乐愕然:「谁说的?」
「沈鱼说的。」翁信良推开马乐。
「她说我跟她上床?」马乐难以相信沈鱼会诬蔑他。
「你一直以来都想跟她上床!」翁信良扑在马乐身上揍他。
「我有想过但没有做过。」马乐推开翁信良,「我不相信沈鱼会说谎。」
翁信良精疲力歇坐在地上,问马乐:「不是你还有谁?」
「荒谬!我怎么知道?」马乐光火。
翁信良有些犹豫,沈鱼说跟一个好朋友上床,她并没有说是马乐。
「真的不是你?」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沈鱼跟人上床?你不是也跟胡小蝶上床吗?你可以跟别人上床,她为什么不可以?」马乐嘲笑他。
翁信良无言以对,颓然坐在行李箱上。
「也许她编个故事气你吧。」马乐站起来。
「不会的,女人不会编这种故事。」
「一个绝望的女人什么也干得出来。」
「所以她跟别人上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马乐一拳打在翁信良脸上,翁信良整个人从行李箱翻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打我?」翁信良从地上爬起来问马乐。
「我为什么打你?为什么打你?」马乐失笑,「因为你无缘无故打我。」马乐再向翁信良的脸狠狠打出一拳:「这一拳是替沈鱼打你的。」
翁信良双手掩着脸倒在地上,他的鼻孔在流血,马乐掏出一条手帕扔给他:「拿去。」
翁信良用马乐的手帕抹鼻血,从地上站起来,问马乐:「你想过跟沈鱼上床?」翁信良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出拳,他认为马乐作为他的知己,而竟然想过跟他女朋友上床,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罪名和跟她上床一样。
「在她未跟你一起之前,」马乐淡淡的说:「是你把她介绍给我的,我对她有性幻想有什么稀奇。」
翁信良放开拳头,收拾从行李箱跌出来的衣物。
「你从家里走出来?」马乐问翁信良。
翁信良继续收拾衣物。
「你真的逃走?」马乐揪起翁信良:「你竟然逃走!」
翁信良甩开马乐的手,继续收拾地上的东西。
「你要搬去跟胡小蝶一起住?」
「不是。」
「沈鱼会很伤心的。」马乐说。
「我不准你再提起她。」翁信良关上行李箱,把染了鼻血的手帕扔在垃圾箱里。
「你要到哪里?」马乐问他。
翁信良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地方。」马乐说。
翁信良头也不回。
乐走回后台,拨电话给沈鱼,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听。马乐传呼她,她也没有覆机。
浴缸内的水一直流到浴室外,热腾腾的蒸气充塞着整个浴室,镜子一片迷蒙,沈鱼裸体躺在浴缸里,只有水能麻醉她的痛苦。她仿佛听到电话铃声,赤着身子走出大厅,电话没有响过,是她听错了。
门钟不停地响,沈鱼听不到。马乐不停地拍门,他害怕沈鱼会出事。浴缸里,沈鱼好像听到拍门声,会不会是翁信良回来呢?他刚才放下了钥匙。沈鱼用毛巾包裹着身体出去开门。当沈鱼看到马乐,她着实很失望。
「你没事吧?」马乐看到她来开门,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在洗澡。」沈鱼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穿衣服。」
马乐走进屋里,看见有水从浴室里流出来。
沈鱼穿好衣服出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和翁信良分手了?」
沈鱼没有回答,咕咕舐她脚背上的水。她看到马乐的脸受伤了,衣服的领口也烂了。
「你跟人打架?」
「翁信良以为我就是那个跟你上床的男人。」马乐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还在意。」沈鱼说。
「他在意的,他还爱你。」
「不,他在意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
「你是不是真的--」
「你以为呢?」沈鱼问马乐。
「我不知道。」马乐说。
「如果你这样爱一个人,还能跟另一个人上床吗?」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你真坦白。」
「如果你是爱他的,为什么不向他说实话?」
「他不会相信的。」沈鱼没有后悔她说了这个谎话,说与不说,这个男人也会走。
「我告诉他。」马乐说。
「不要。」沈鱼倔强的说。
「为什么?」
「如果你把我当做朋友,请不要告诉他。」
朱宁早上九时正回到诊所,发现翁信良睡在诊所的沙发上。
「翁医生,你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翁信良睡得不好,见朱宁回来了,也不打算继续睡,从沙发上起来。
「你的脸受伤了。」朱宁看到他的鼻和嘴都有伤痕。
「不要紧。」
翁信良走进诊症室洗脸,被打伤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他本来打算逃走的,现在似乎不需要走了。
他用消毒药水洗擦脸上的伤口,朱宁站在门外偷看。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翁信良问她。
「你是不是跟沈小姐打架?」朱宁看到他的行李箱。
翁信良没有回答。
「她很爱你的。她曾经跟我说--」朱宁不知道是否该说出来。
「说什么?」
「她说如果你不娶她的话,她会将你人道毁灭的。」朱宁看着翁信良脸上的伤痕,想起那句话,以为翁信良是给沈鱼打伤的,指着翁信良脸上的伤说:「你们是不是打架?」
翁信良失笑,跟朱宁说:「你去工作吧。」
沈鱼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他不娶她,她会将他人道毁灭,她也许真的没有跟男人上床,她在气他,这是毁灭他的方法之一,翁信良想。
他想起胡小蝶,她跟沈鱼不同,她是个脆弱的女人。翁信良尝试打电话给她,电话无法接通。他想起她家里的电话被她扔得粉碎,不可能接通。她会有事吗?翁信良突然害怕起来,胡小蝶整天没有找他,那不像她的性格。翁信良脱下白袍,匆匆出去。经过电器店的时候,他买了一部电话。
翁信良来到大厦外面,本来打算上去找胡小蝶,最后还是决定把电话交给老看更。
「请你替我交给九楼B座的胡小姐。」
「好的。」老看更说。
「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胡小姐?」翁信良问他。
「今早看见她上班了。」
「哦。」
「你姓什么?」
「你把电话交给她就可以了。」翁信良放下小费给老看更。
走出大厦,今天阳光普照,翁信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以为两个女人也不能失去他,结果一个跟男人上床,一个若无其事地上班去,事实上是她们也不需要他。
沈鱼跟马乐在沙滩茶座吃早餐,昨夜到今早,沈鱼一直看着海。
「你累吧?」沈鱼问马乐。
「不,一个通宵算不了什么。」马乐说。
「你有没有试过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无法补救的事?」沈鱼问马乐。
「这就是我的生活。」马乐说。
两个人大笑起来。
「你有哪些憾事?」马乐问沈鱼。
「我觉得我爱他爱得不够。如果我有给他足够的爱,他不会爱上别人。一定是我们之间有那么一个空隙,他才会爱上别人。」沈鱼说。
沈鱼站起来:「我要上班,失恋也不能逃跑。」
「你有什么打算?」马乐问她。
沈鱼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
沈鱼八时三十分回到海洋公园,比平时迟了一个多小时,其他人正在喂饲海豚。力克看到沈鱼回来,高兴地向她叫了几声,打了一个空翻。
沈鱼在更衣室更换泳衣,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裸体,她的身体好像突然衰败了,毫无生气,乳房抬不起来,腰肢肿胀,双腿笨重,身体好像也收到了失恋的信号,于是垂头丧气。
十时正,表演开始,沈鱼骑着杀人鲸出场,杀人鲸逐浪而来,数千名观众同时鼓掌。沈鱼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在掌声中掉下,所有掌声都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想要一个人的掌声,那个人却不肯为她鼓掌。她的泪珠一颗一颗滴下来,一滴眼泪刚好滴在杀人鲸的眼睛里。杀人鲸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飞跃而起,沈鱼被它的尾巴横扫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从杀人鲸身上掉下来。杀人鲸在水里乱窜,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沈鱼一直沉到水底,她闭上眼睛,觉得很平静,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她好像看见缇缇了,她在水底向她招手。沈鱼跟缇缇说:「我来了。」缇缇向她微笑,张开双手迎接她。沈鱼有很多话要跟缇缇说,她努力游过去,她跟缇缇越来越接近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伸过来,强行要把她拉上水面,她拼命挣扎,她要跟缇缇一起,于是,两只手同时将她拉上水面,这一次,她全身乏力,无法反抗,被那一双手拉上水面。
她被送到岸上,许多人围着她,她听到一个人说:「她给杀人鲸打昏了。」
一个男人吻她,好像是翁信良,她双手绕着他的脖子,那个男人把气喷到她的嘴里,他不是吻她,他好像努力使她生存下去。
沈鱼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个男人不是翁信良,是另一名训练员阿勇。她尴尬地松开绕着他脖子的双手。她觉得缇缇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越来越孤单。沈鱼从地上坐起来,几个人围着她,高兴地问她:「沈鱼,你没事了?」
「什么事?」沈鱼奇怪。
「你刚才给杀人鲸打昏了,掉到海里,我们把你救上来,你还挣扎呢!」主管告诉她。
「是吗?」沈鱼如梦初醒:「杀人鲸呢?」
主管指着小池:「它在那里,出事后它一直很平静,真奇怪,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呢?它好像突然受到了刺激。」
「我只是在它身上哭过。」沈鱼自说自话。她走到小池前面望着杀人鲸,她和它四目交投,它好像也感受到沈鱼的悲伤。
「你不要再刺激它了。」主管对沈鱼说,「兽医会来替它做检查。」
「它是善良的。」沈鱼说,「它有七情六欲。」
沈鱼进入更衣室洗澡,热水在她身上淋了很久,她才突然醒觉她是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所以她看到缇缇。传呼机突然响起,沈鱼冲出淋浴间,她逼切想知道谁在生死存亡的时候传呼她,她注定要失望,是马乐找她。
「看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马乐在电话里说。
沈鱼放声大哭,她突然在这一刻才感到害怕。
「什么事?」马乐紧张地追问。
沈鱼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走,我马上来。」马乐放下电话。
马乐来到,看到沈鱼一个人坐在石级上。
「你没事吧?」马乐坐在她身旁。
沈鱼微笑说:「我差点死在水里。」
翁信良第二天晚上仍留在诊所度宿,这个时候有人来拍门,这个人是马乐。
「你果然在这里。」马乐说。
「要不要喝咖啡?」翁信良去冲咖啡。
「你打算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翁信良递一杯咖啡给马乐:「原本的兽医下个月会回来,我会把诊所交回给他。」
「然后呢?」
翁信良答不出来。
「沈鱼呢?你怎么跟她说?还有胡小蝶呢?」
翁信良躺在动物手术桌上说:「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缇缇。我终于发现我无法爱一个女人多过缇缇。我负了沈鱼,也负了小蝶。」
「沈鱼今天差点溺毙了!」
翁信良惊愕。
「你不肯承认自己爱沈鱼多过缇缇,为一个女人淡忘一个死去的女人好像不够情义。对不对?」马乐问他。
翁信良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和沈鱼已经完了。」
马乐很沮丧:「我看我帮不上忙了。」
马乐走后,翁信良拨电话给沈鱼,他很想关心她今天遇溺的事,电话驳通了,他突然很渴望电话没有人接听,如他所愿,没人接电话。为了平伏打电话给沈鱼的难堪,他突然改变注意,拨电话给胡小蝶,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是我。」
「你在哪里?」胡小蝶温柔地问他。
「我在诊所。」
「我立即来。」
翁信良想制止也来不及,十五分钟之后,胡小蝶出现,扑在他怀里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是沈鱼,偏偏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几乎发生一宗空难,你知道吗?」胡小蝶跟翁信良说。
「空难?」
「我错误通知一班航机降落。那一班航机差点跟另一班航机相撞。」
「那怎么办?」
「幸而电脑及时发现。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两班航机上的乘客也永远不会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怜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样对我,我不会出错。」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马乐说沈鱼今天差点溺毙,胡小蝶说昨天差点造成空难。他和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牵涉了天空和海。还有缇缇,她死在一次空难里,那一次空难,会不会是一个刚刚失恋的机场控制塔女操控员伤心导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这里?」胡小蝶心里暗暗欢喜,他一定是跟沈鱼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这里,到我家来。」
「我暂时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说:「我认识附近一间地产公司。」她想尽快找个地方「安置」这个男人,不让他回到沈鱼身边。
沈鱼牵着咕咕在公园散步,从前是她和翁信良牵着咕咕一起散步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个爱它的人,心情也不见得好。沈鱼的传呼机响起,是马乐传呼她。
「翁信良在诊所。」马乐说。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想知道的。」
沈鱼放下电话,牵着咕咕继续散步,只是她放弃了惯常散步的路线,与咕咕沿着电车路走,电车会经过翁信良的诊所。
沈鱼牵着咕咕走在电车路上,一辆电车驶来,向她响号,沈鱼和咕咕跳到对面的电车路,这条电车路是走向原来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后沈鱼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带解下来,弯身跟它说:「咕咕,由你决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负重任,它傻头傻脑地在路轨上不停地嗅,企图嗅出一些味道。
沈鱼心里说:「咕咕,不要逼我做决定,你来做决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脚背上,动也不动。
沈鱼怜惜地抚摸咕咕:「你也无法做决定?我们向前走吧。」
沈鱼跳过对面的电车路,继续向前走,她由湾仔走到北角,在月色里向一段欲断难断的爱情进发。
最痛苦原来是你无法恨一个人。
沈鱼牵着咕咕来到诊所外面,诊症室里有微弱的灯光,翁信良应该在里面。沈鱼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解释她没有跟男人上床?没有必要。请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说几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他走出来,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说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着自己的行李箱,他本来打算逃走,如今却睡在这里,他是走不成的、没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会走。
翁信良拿起电话,放下,又再拿起,终于拨了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沈鱼大概不会接他的电话了。翁信良很吃惊地发现他今天晚上疯狂地思念沈鱼,他从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她,可是已经太迟了。
沈鱼站在诊所门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里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伤害,她害怕他亲口对她说:「我不爱你。」或「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整个人会当场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会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烦,它向诊所里面吠了几声,翁信良觉得这几声狗吠声很熟悉,走出来开门。
翁信良打开门,看见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会自己走来的,他在诊所外四处找寻,没有沈鱼的踪影。
它当然不可能自己来,是沈鱼把它带来的,她把它带来,自己却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这头狗还给他,这头狗本来就不是她的,是缇缇的。沈鱼把咕咕带来,却不跟他见面,分明就是不想见他。她大概不会原谅他了。
翁信良牵着咕咕进入诊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系着狗皮带,狗皮带的另一端却没有女主人的手。
沈鱼在电车路上狂奔,流着泪一直跑,她现在连咕咕也失去了。她听到他来开门的声音,竟然吓得逃跑了。本来是这个男人辜负她,该是他不敢面对她,可是怕的却是自己。她真怕他会说:「我不爱你。」,她真害怕他说这句话。
他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说过这句话已经教一个女人难堪,万一他说:「我不爱你」,将令一个女人更难堪。她好不容易才反败为胜,在发现他准备离开时,跟他说:「告诉你,我跟一个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输呀。她来找翁信良便是输,所以为了那一点点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遗下了咕咕,情况就像逃跑时遗下了一只鞋子那么糟,对方一定知道她来过。
沈鱼走上一辆电车,她实在跑不动了,她坐在上层,月色依然皎好,她比来的时候孤单,咕咕已经留给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关的东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爱情,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孤单一个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对,家里还有一只相思鸟,相思鸟是唯一的证据,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鱼打开鸟笼,让相思鸟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说:「走吧。」
相思竟然不愿飞走。
「飞呀!」沈鱼催促它。相思黏着沈鱼的手掌,似乎无意高飞。
「你已经忘记了怎样飞?你一定已经忘记了怎样飞。」沈鱼饮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来。这不是歌,这是沈鱼教它吹的音符,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园时教沈鱼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学会了。
沈鱼把手伸回来,相思竟然吹着那一串音符,她舍不得让它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