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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刚 正文 50、倾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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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倾茶

    白瑶瑶僵住了。

    她还记得灵谷禅寺时梁栩对她的笑闹与承诺。

    她也记得当时在医馆里,梁栩满身的杀意与收回的耳环。

    还有三年多以前,在白府门口一别,她靠着门边偷偷的望着他骑上骏马,也与回过头来的梁栩四目相对。

    当时梁栩没笑,也没唤她,只是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白瑶瑶心里总翻来覆去的想,是她让他失望了?还是说他会记得她?之前说让她不会受伤害的承诺果然是没作数了吗?她那时候站在韶星津那边到底是错没错?

    她总觉得好多事越来越复杂,小五哥哥不止是小五哥哥,更是衡王殿下。

    一如后来,爹爹也不止是爹爹,更可能是个……坏人。

    她想要全身心的相信爹爹,相信小五哥哥,可如果他们欺辱别人、伤害别人呢?

    她迷糊了,好像什么事都看不清了。娘亲总是问她跟那位衡王殿下相处的细节,这是自打娘亲搬到东院西院之间的小院后,再跟她见面时最爱问的话。

    瑶瑶不敢说梁栩已经可能讨厌她了,只捡着好听的说。

    神色憔悴的娘亲总会抚着胸口,欢喜道:“我们瑶瑶认识王爷!我们瑶瑶跟衡王殿下关系好得很!”

    可她越来越不想回白府。她害怕见到娘亲,害怕见到白老爷,她觉得还不如在书院,仿佛能喘息几口气。

    梁栩望向白瑶瑶,发现她痴痴看了他一阵,双目相对后,她身子一颤,连忙转过脸去掩饰了自己目光。

    梁栩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阵子。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已经长大了这么多。

    当初小小的人,带着哭腔说“我不想要你杀人”,可她怎么又会知道,他在京师这些年做了什么呢。

    白旭宪也瞧见了这两人之间来往的目光,他心头一喜,忙道:“瑶瑶听说是小五哥哥来了,说也想来跟着一起吃杯茶,结果没想到遇见这事儿了。咱们也不过去江边,估计没多大的事儿,让孩子们也去长长见识。”

    就听见后头车帘掀开,言昳声音娇俏脆生,欢喜道:“爹!什么好事,我也去瞧瞧!”

    梁栩一擡眼也瞧见了言昳。

    他对言昳倒是一直有那一爪要害的印象,但是眉目记不太清了,只好像有个精致娇丽的依稀模样,跟隔着纱看画似的。她突然钻出脑袋脆生生笑盈盈的说话,就像是突然从她记忆里跳出来,重重的描摹了一下她的轮廓,浓墨重彩,笔触清晰,三年前一些画面陡然生动起来。

    他黑的发蓝的瞳孔浮上几分虚假的笑意,对白家姐妹一点头:“这才三年多没见,怎么一个个都出落成这般美人了。”

    言昳与梁栩这二人,真要摆在一块,就像是两座金缕玉衣、锦绸坠珠堆出来的玉菩萨似的,在供奉的香火中高高在上。矜贵端庄的武装,从头发丝覆盖到鞋尖。

    一样的假笑,一样的不留破绽。

    只是言昳更会撒娇弄眉,演憨态可掬演的一点都不给自己设限。

    她快活的跳下车,目光闪闪发亮,简直就像是瞧见了梦中情人般,充满了少女的胆大与好奇,靠着白瑶瑶,却向白旭宪央求:“爹爹,让我也去吧,我和瑶瑶都想见见大世面呢。而且,好久也没见到殿下了不是吗?”

    白瑶瑶转脸,只瞧见言昳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娇色,贝齿咬住下唇,望着梁栩。

    山光远一愣。

    白瑶瑶也呆了一下。

    刚刚姐姐不是……很嫌弃梁栩吗?

    她难道心里其实是别别扭扭的喜欢着梁栩吗?说着不愿意来见他,但其实还是希望见到梁栩的?

    不……大可能吧。

    以白遥遥这几年对二姐姐的了解,二姐姐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如果是她对人嬉笑怒骂或口吐调侃,反倒是稀松平常甚至关系亲近;如果是谁招惹了她,令她极其不开心,她却会巧笑晏晏,做出甜腻可爱的神态——

    她以前被二姐姐气哭的时候,还掉着眼泪说:“姐姐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言昳嗤笑一声:“对我这臭脾气来说,温柔可是很累人的。要不然你让我觉得心里舒坦、要不然你让我觉得有利所图,我还可能考虑性价比,温柔几分。但若是对我没好处的人,还被我温柔对待,那他就该小心会不会被我挖肾掏肝了。”

    白瑶瑶瞧着二姐姐此刻对梁栩笑的柔情似水,罕见到让人惊悚。

    是说二姐姐心里有某一处,是喜欢梁栩的?

    还是梁栩身上有利所图?是二姐姐要把梁栩挖肾掏肝了?

    白旭宪道:“小五爷,咱们快去吧。两个丫头也随车一同,若是解决的早,再叫上宝膺或贱内,两家三年多没见,总要聚一聚。”

    梁栩目光在白家姐妹二人脸上停留了一下,没说什么,骑上马,道:“去江畔瞧一瞧。”

    他骑马与刚刚那小队将士先行一步,白旭宪挥手让两女赶紧上车随行。

    言昳着急,催着白瑶瑶也赶紧上车。山光远护在车门口处,忽然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车门。

    车内传来言昳的嚷嚷:“你干嘛呀,吓死我了——”

    外头,山光远坐在车头,后背狠狠的靠在了车门上,一言不发。

    白瑶瑶确实有些不敢细想:“……姐姐怎么这么着急?”

    言昳当然不能说跟她自己的生意有关,只道:“你不知道金陵虽不产茶,却是最大的茶叶经销地吗?多少川蜀等地的茶叶流到江浙一带后,在这里分装、贴牌和定价。这要是茶行出了事,金陵的税收就要出大事,我这是心系咱们江浙的财政大事!”

    白瑶瑶:……姐姐我已经十二三岁了,不是九岁的小朋友了。可能不是那么好忽悠了,你要不再找点别的理由?

    她抠着手指,忍不住想,若真是这般耀眼的二姐姐喜欢梁栩,那梁栩怕是更瞧不见她了吧。

    到了江畔,正是海商船只密行交织的时候,江面上挤满大船小船,大部分都是既有蒸汽机又有桅杆的远航船。码头上既有西装洋商、长裙贵妇,也有大批衣衫褴褛的码头工人,烂牙刺青的醉酒水手,人来人往,把雪后泥泞的道路踩得沟壑横亘。

    他们的马车在护送中,抵达一处税务官的木台雨布篷前,码头上一些官员没认出来梁栩,但都识得白旭宪,连忙来擡手作揖,深深鞠躬,请白旭宪往税务官雨篷下坐。

    几个人瞧见白旭宪让那十七八岁的贵气少年先走,心里惊疑不定,乱猜胡蒙,赶紧搬来一张红木圈椅,摆在木台上,把雨篷下几个灯都点起来。

    架在台子上的雨蓬后头,是一块用木板、帷帐和篷顶临时圈起来的“办公室”,里头摆了十几张木桌,上头放着比人高的账册、名录。显然是商贸繁忙,码头上几个税务间都满了,临时抽调过来的官吏只能在寒风中临时搭棚,在码头上加班工作。这会儿白老爷一来,这十几张木桌的小吏们也必须陪领导时差,列着队站到雨蓬前头,给白旭宪回话。

    天上还在下细雪,言昳和白瑶瑶撑了把伞走进雨蓬后的木桌之间,找着地方坐下,像是戏台后的人,侧耳听黄油布前头登台亮相的白旭宪和梁栩问话。

    白旭宪坐在梁栩侧后方的位置,码头上总税务官小跑来了,身后还有两队捕快,正捉着几个平民,往这边走来。

    梁栩倾身问话,言昳坐在后头侧耳听,渐渐明白了。

    说是有一艘英国来的大船,采购了几千斤的茶叶后,发现这些茶叶用靛蓝、石绿等等,给旧茶染新色。英国商人大怒要退货,但茶行来交付茶叶的掌柜与他们争执不过,两边打了起来,掌柜的护院被打死,英国商人的几个保镖也被打进了水里,掉在了大船与岸头之间,结果一个浪打来,船舶朝码头挤过去,就把这几保镖给活活挤死了。

    这事本来不算大,但那英国商人是金陵众多茶行的大客户之一,豪厄尔。

    言昳一听是豪厄尔,大概明白为何连白旭宪都跑来了。豪厄尔虽然是个茶商,但他的叔叔是东印度公司在整个远东的代理人之一,看似是跟茶叶相关的贸易纠纷,很容易变成外交大事件。

    但言昳关注的更是这种“石绿给茶叶”染色的细节。

    因为远销海外的茶叶经历漫长的航行,怎么都会不太新鲜,所以其实这些英人买走的价格不菲的茶叶,几乎很少有新茶。但英国人跟大明茶叶买卖几百年了,也懂得分辨好歹,更知道讨价还价,所以这些年他们也不好忽悠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想出给茶叶染色的这种愚蠢的招?

    梁栩在意的也是这一点,他命那些税官去把豪厄尔所说的染色茶拿过来。

    这帮人去拿茶的空档,捕快也押着几个人过来,都是茶行掌柜身边的人,也是他们把英国商人的保镖打进水里的。

    他们见了白旭宪和梁栩就大喊冤枉,说以为对方要拔枪,就着急推搡了几下,也没想到会掉水里,又这么巧来了浪。

    白旭宪想先去罚一罚这帮人,打几个板子再说,梁栩擡手:“事儿还都没定论呢。说是不能得罪这豪厄尔豪大人,但也不好得罪本地的茶商。听说这几年,因为加税,英人压价压的厉害,茶商只能以次充好,两边关系很不好,都憋着多年怨气呢。别着急点这火坑子,真要是炸了,咱们都不好收场。”

    言昳倒是愣了愣。梁栩现在可比三年前沉心静气多了。

    不过说起豪厄尔,今年重竹茶业跟他有相当大一笔单子,甚至还刚刚签了三年出货合约。

    唉。言昳太阳穴疼起来。

    一会儿几个税官带着七八个码头工人,扛着茶箱过来,重重的放在了雨蓬前头。

    梁栩顺口问道:“豪厄尔人呢?”

    税官揣着手:“在船上没下来呢,说是水手都防备着,怕被杀了。”

    梁栩抚了一下眉心,叹气道:“把这几箱茶打开让我瞧瞧。”

    言昳也靠近雨蓬后,侧边有一个斜后方的布帘,通向后头十几张桌子的办公室,言昳便可以掀开一点布帘,从梁栩和白旭宪的背后朝外张望。

    那茶箱边沿,就有一点蓝绿色的粉末,等到一箱打开,梁栩沉默了。

    因为他一时都没法辨别里头是不是茶叶。

    准确说是一大团绿色的碎渣搅在一起。

    梁栩倒是没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他半蹲在泥地中,伸出手指拈了拈茶箱子里的“茶叶”。

    确实是茶叶,只是沾了水或油后,被放在装满石绿粉末的箱子里滚了一圈,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沾满了绿色颜料——

    别说泡水了,光看着卖相、气味,傻子也瞧得出来这玩意喝下去会死。

    白旭宪看他都上手了,自己也抓了一把,搓了搓,手上一片颜料的颜色,惊道:“这——”

    梁栩真是要气笑了:“石绿颜料一斤要多少钱,这种绿茶一斤才多少钱!谁造假造的这么不计成本?那茶行掌柜人呢?”

    不用请人了,言昳在后头,一打眼就看到了茶箱上“重竹茶业”的标志了。

    重竹茶业是她三年前收购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炒茶厂,其中有大量技术工人,会操作蒸汽机驱动的炒茶机。但因为市场上排挤机器炒茶,所以卖的相当不好,厂主本来打算把机器卖了,看言昳要收购,便低价卖给他。然后言昳又收购了一条长江跑商的船队,专门从川蜀贵等地大量收茶,在本地只做简单杀青,拿回来都用机器炒茶。

    蒸汽机械炒茶,因为大明文人墨客的消费习惯,所以相当不受欢迎,再加之其中有小部分的断叶,一直被当做是劣等茶。可普通的手工炒茶出货率低,在当地炒茶工人薪资膨胀的情况下,每年排着炒茶都会花大量的钱。

    言昳干脆就用机器炒茶,降低大半成本,然后炒完了再找一批不需要技术的廉价短工,只需要做分拣茶叶的活。

    把断叶的整叶的分开两批。

    断叶中稍微好一些的,就成箱贩售给海外大客户。

    断叶中品相不太好的,就打包棉纱袋,改造成便利又看不出品相的茶包,印上一些巴洛克风格的包装盒,广告语以“便利”与“家庭装”为卖点,以比成箱贩售更高的价格销往海外。

    而茶型完整的,可以跟手工炒茶相媲美的,则精包装,卖概念,钱主要花在广告公关塑造茶设上,包装成了“重竹金茶”来卖。

    她还说重竹金茶因都是大师三锅相连,古法炒制,技艺传承千年,跟一般市场上的手工炒茶味道还有些微妙的不同韵味——废话,机器炒茶味道当然跟手工炒茶有点不同了!

    但买重竹金茶的贵客,发现这些茶叶各个茶型完整,怎么会想到是机器炒制。在重竹金茶动不动找大师去茶楼表演,或刊登某位贵人品茶画像的攻势下,顾客们一个个都在机器炒茶里,品出了陆羽茶圣手艺传承千年的古味。

    轻竹当时对这家“重竹茶叶”的骚操作,给整懵了。

    她以为自己当铺出身的家世,已经见惯天下鸡贼操作,熟知商人心理,但她发现自己跟二小姐比,差了半个菩萨。

    不过言昳把构架搭好之后,挖了几个掌柜来,自己就不怎么管事了,只核账和审店,偶尔去抽查几个厂房。

    现在出事的,就是重竹茶叶销往海外的中低端断叶茶。

    言昳也在怀疑,如果要诬陷大明茶行出问题,为什么不用鼠李这样的绿色植物染料?造假成本更低不是吗?

    梁栩也起身道:“大明哪个茶叶也没糊涂到造这样的假,这里头必然还有问题。负责跟豪厄尔做生意的那个茶行掌柜呢。”

    税官道:“他也被打伤了,额头脑门肿了好一大块,眼也紫了,正在码头的医馆治伤呢,小的这就把他叫来。”

    梁栩:“直接叫他去豪厄尔那边吧,我也去一趟,当面看看怎么说,别闹大了事情。”

    他正要起身,忽然停满了大船的码头处,想起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呼喝声,细听似乎听不出是在喊什么,只瞧见少说十几艘三桅十二帆的大船上,水手跑动起来,梁栩也有些惊愕,往远处张望起来。率先似乎有些水手扛着箱子,朝江上倾倒什么,而后这十几艘大船上的人全都动了起来,朝江中大量倾倒着——

    “茶叶……”梁栩喃喃道。

    无数箱茶叶在这些大船成百上千的水手手中,被擡到甲板边,如瀑布般倒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翻涌,如同茶汤。

    言昳也惊讶的一把掀开布帘,站到木台上,踮着脚尖眺望。

    碎雪停歇,厚重的灰云在傍晚时分终于从天边卷起,露出一丝夕阳的辉光,照耀在落雪后湿淋淋的码头上。

    那些桅杆在码头岸口投下浓重狭长的阴影,像是即将砸下来般,横斜在言昳与码头众人头顶上。她看着数艘大船几乎整齐划一的倾茶举动,空气中弥漫着冲突爆发的气味。

    水浪涌向江畔岸口,只觉得那浪头上浮着一层油绿的水藻——

    不,不是水藻,是茶叶。

    是这最起码倾倒在海中几吨的茶叶,几乎都被裹上了一层石绿粉末,掉进水里后,石绿粉末便会溶解化开。本来灰黄浑浊的江水,就像是倒入一大团浓绿色的颜料,瞬间泛起不祥的鲜艳绿色,几乎污染了整片江水——

    几吨茶叶。不计成本的造假。整齐划一的倾茶。是为了什么?

    而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声,她惊愕转头,只瞧见一群记者模样的洋人汉人,手拿板夹或画本,甚至还有人扛着大型昂贵的银版照相机,冲上了码头。

    言昳一瞬间打了个哆嗦:这次造假不是为了污蔑某一家茶行,而是为了污蔑整个大明的茶业?!

    作者有话说:

    言总遭遇行业大危机!

    其实这次倾茶事件,就是污蔑大明茶叶造假劣质,类似于当下的新疆棉事件。

    *

    这件事会把各路人马都串起来的~

    言家、公主之类的都会过来。

    *

    山光远:我太委屈了,我不想打工了。她吃宝膺的咸酥肉,她还跟梁栩眉来眼去!我不干了,我要裸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