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星津说要拜见皇后的时候,白瑶瑶正在屋里吃言昳家厨子送来的盐水鸭。
鸭骨头碎且烦,但她实在没想到还有比鸭骨头更烦人的。
白瑶瑶嚼着鸭子,当真有点糊涂。
几个月前,韶星津一副沉痛又不舍得模样,逼她嫁给梁栩时,她已经糊涂过一回了。当时觉得,难道韶星津说过的爱,亲吻过她几次,还有废墟里紧紧抓着她的手求她,都是她自己做梦幻想出来的?
不至于吧,她当时就不怎么喜欢韶星津对她的态度,想逃却总鼓不起勇气,但做白日梦也不能做这种吓人的情节吧。
而后来,他双眼猩红痛苦又不舍的说要她进宫,白瑶瑶都没有求他留她,因为她觉得不能因为不想进皇宫那个大火坑而留在这个小火坑里。但她只是说了一句“能不能不去”,他便捂着眼睛哽咽说“他没得选”。
俩人关系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话说。
白瑶瑶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可也不是记忆有问题的人,他怎么就能觉得她会跟他还有旧情?
而且说是有什么公文来让她过目,白瑶瑶又没有实权,她只需要出席一些典仪,都是有礼交司安排,什么时候需要私下跟韶星津会面了?
宫室内,宫女将热好的甜粥和鸡汤白菜端来,白瑶瑶吃的快活,两脚乱颠,对宫女道:“就跟他说我在午睡吧,也别语气太冲。姐姐应该还要用他。”
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在毒杀梁栩期间伴着她的,虽然不算能言会道,但做事坚决。杵在外头雷打不动的重复着“娘娘正在午睡,宫内也绝不在礼交司未安排的情况下接待外客。”
白瑶瑶吃饱饭出去的时候,宫女还在那儿以每分钟一遍的速度,重复着这句话。
她听到韶星津无奈的叹息:“我从来不知道她还会睡午觉。不止是要拿议会简报给她,更有要事相商。”
白瑶瑶真没想到他这么久也没走,她一时间都有些好奇,韶星津见了她,会想要说什么?
她站在门内,让宫女打开了门,也是饭后遛食无聊,白瑶瑶并袖看向门外。
韶星津穿上了如今议会的新制官服,窄袖圆领,衣摆及膝,素色暗纹,他依旧是之前剔透清澈的骨像,神情既深情似乎有夹着几层淡淡哀愁,他吃力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不会睡午觉。”
白瑶瑶并不是故意气他,只是柯嫣给她写的手册上写过别人应该对她的称呼,如果不这么称呼就是不尊重。她一板一眼道:“你该叫我尊皇后或皇后殿下。”
韶星津噎了一下:“……你真的想让我这么称呼你吗?”
白瑶瑶点头。否则万一身边宫女告状,说她没有参照手册做事,姐姐扣她工资怎么办?
韶星津没有迈进门槛,蹙眉露出苦笑,而后擡手深深作揖,道:“韶某拜见皇后殿下。”
他躬下去许久才起身,擡头眼角微红:“这样……你满意了吗?”
白瑶瑶觉得他这作揖还挺标准,说不定可以画图印书用来做礼仪教学册子:“嗯。满意了。议会简报我不看的,大小事务我这里几乎也不与人商议。我只是住在这儿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你要是只有公事,那你就走吧。”
韶星津盯着她:“可我若是要有私事呢?”
白瑶瑶觉得他总不至于问她讨要五年间的伙食费,踌躇道:“……哦。那你说吧。”
她的踌躇,被韶星津当做是感怀与难舍,他看了看周围,最起码有五六个宫女羽林就站在门口低着头旁听,白瑶瑶是没法让这些人退下吗?
他忍不住道:“这儿不方便说。”
白瑶瑶刚要开口,一位宫女走到白瑶瑶身边,用韶星津也能依稀听到的声音道:“皇后,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有时候并不是真的有是非,而是人们就爱嚼舌根子,您是皇后,不能给别人这个机会。”
白瑶瑶懂了: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不在门前就是了。
她擡手指挥道:“韶星津,你退几步,到道口外门那边。哎,对,再退一点。现在不算门前了吧,他都快站到对面去了。哎!韶大人,你大声点,你喊吧,要说什么私事,我听得见!”
宫女万万没想到她这种脑回路,忍不住低头轻笑出声。
韶星津面上显露出几分受辱的神情,咬牙道:“白瑶瑶,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何必这样羞辱我!”
白瑶瑶有些怕他发狠,怯生生又茫然道:“韶大人,我恨你做什么?只是我如今是皇后,规矩多,我也要遵守呀。不过我现在很幸福,没有你逼我进宫,我还要跟着你过清贫茹素的日子,你贪的银子也不敢给我花,过的多局促呀。我的好日子多亏了你,谢谢你韶大人。”
她客客气气的略一点头,俩人身份不同,她不用对韶星津行礼。虽然王朝不在,但白瑶瑶是铁打的末代皇后,自然不用跟流水的首相太谦卑。
他想过,白瑶瑶会跟他隔着一道门,潸然泪下;或者她会维持着尊严,只与他客气道别。
她如果伤心痛苦,他也认,是他将她送上了这条路,是他让她们之间隔了道天堑似的门槛。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境。
韶星津总觉得她还是恨的。不是恨怎么能说出这么冷嘲热讽的话。
他面色苍白,绷紧下颌,高高擡手,又一作揖:“臣、我——”
韶星津还没开口,后头一位宫女笑道:“娘娘,柯大人手下人说给您送猫儿来了,三只花色品种不同的,您快来挑挑!”
白瑶瑶没想到柯嫣效率这么高,惊喜的差点要蹦起来,提着裙子转身就叫道:“猫猫!有我想要蓝眼睛的吗?”
韶星津还没说完话,就瞧见白瑶瑶已经跑走了——
他简直不敢信一只猫就把她勾走了,她不是恨他、讨厌他、气他,而是完全无所谓!
她是那种世界很小很单纯的女孩,生活里有了猫,有了身为皇后的责任,有了岁月静好,就完全容不下他半点身影了。
但这又好像不是他离开了她的世界,而是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甚至不如轻点水面的蜻蜓,甚至没有留下过涟漪。
梁栩都好歹是她的亡夫,而他什么也不是……
韶星津听到白瑶瑶似乎急匆匆跟宫女喊道:“哎呀,你先把他送走吧,我没空管啦。”
一会儿,两个宫女走出来,对韶星津遥遥行礼,道:“韶大人,您若无事,羽林可以送您离开。”
韶星津苦笑也露不出来了。
五年,对一个女人而言他却不如猫,恨与爱皆无,只有摆脱了他一般的松口气,只有微微皱眉的烦。
他韶星津这辈子除了爱权、爱自己,就是爱她……
宫女并袖送客,如今皇后独居的宫殿外有长长的甬道,左侧是树木与宫墙,右侧是半废墟状态正在重建的宫殿,他刚走出去没有几步,一位宫女走上来半步,半屈膝低头道:“现在娘娘回到了二小姐身边,是有娘家的人,也望韶大人做事前三思,不要再有这样贸然的举动。”
韶星津猛然回过头去。
宫女半垂着头,神情谦卑惶恐的就像是面见贵人,可说的话却全都是威胁。
韶星津倒还不信了。如今议会鱼龙混杂,而且吸纳各个派系、各个地区的掌权者拿到投票权,她难道以为自己掌握的了议会?!
她怕是连议会的制度,连立宪后的大理院会有怎样的权力都搞不懂吧!
韶星津咬牙道了声歉,而后头也不回的甩袖往外走去。
另一边。
言府低调又简素的正门被人敲开,言夫人正收拾着这大几个月没回来住过的院落,听见敲门声,便让奴仆前去开门,就听见前头传来言昳的笑声。
她连忙从侧院中跑出来,就瞧见言昳头上扎着两支紫粉色绒花,穿着春意盎然的薄裙裳,手上拎着几个饭盒走过来。
言夫人当然知道,梁姓覆灭、宫城炸毁,跟她有多大的关系,可眼前双十年华的人儿,还挂着甜笑,言夫人脑子里半点也不想去联想那些事,只赶紧将言昳拽进来:“哎呦,你要是明儿来就好了,我们刚回来,天呐灶台上那么厚一层灰,收拾好几天也没收拾出样子来。”
言昳笑:“我这不是带了些饭吗?有粥、有小菜,再切点之前做的腊肠,就够了!其他人呢?”
言夫人跟她往里走,拔高嗓子喊道:“元武!涿华!”
元武正跟一个女人挽着胳膊走出来,言昳连忙作揖道:“是嫂子吗?”
元武扶着眼镜笑起来:“可以叫嫂子了,之前在南边的时候,我们小办了酒席,算是过了门。回头再补个大席。”
大嫂是个有点雀斑,略显羞涩与古板的女人,说话有点南方口音,年纪可能比元武还大个两三岁,屋内也有个小女孩跑出来,抱住了她的腿,喊道:“娘!谁来了?”
大嫂连忙笑道:“快叫小姑姑。”
言昳有些惊讶。
言夫人笑起来:“你嫂嫂姓简。最近也调任来京师,说要进大理院的。之前不是说过元武有个笔友吗,便是她。”
元武初婚找了个带孩子的女子,言夫人倒也心态平和,元武对她倒也尊重又亲昵的样子。
言夫人独自引着言昳去后院找雁菱和涿华的时候,才垂眼笑道:“是,我一开始知道她是个寡妇,也是不同意的。但你知道的,之前我们在兖州的时候,说是什么被当地兵阀困住了……”
言昳当然知道,那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言家作为最重要的一支军队,装作陷入泥潭,和兖州、徐州等地的兵阀打的不可开交。但实际这两地兵阀都是山以将军当年的生徒,对言实也很尊敬,知道山光远与言实想要平定兵阀之乱,都愿意配合计划,扮作两方交恶。
所以元武当时说是犯事杀了人,被兖州州府抓紧大牢,也都是演戏中的一环。
可这位当时还不是大嫂的简家女并不知道。那时她刚刚考取功名成为女官,按流程被下方到滕县做官,她之前机缘巧合和言实做了笔友,对言实有好感更有仰慕之心,但自觉是带着孩子的寡妇,不敢表露也不希望好感破坏了他们的友谊。
但简家女在滕州听说言实下了牢狱,当然觉得是当地纷争中,把元武当了牺牲品,要诬陷他给他治罪。而简家女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多年前被诬陷至死,她为了给丈夫正名,才走上了做讼师、做官员的道路。
她打听到各种案情之后,更确认元武是被冤屈的,对方知府判案也证据不足。为了救他,她一个女人竟然从滕县连夜驾车,带着女儿与满车的卷宗、旧案、各地律例法档,去往关押元武的兖州,要去以官身插手打一场官司。
白天在寒雪与泥泞中赶路,夜里一边提防流匪一边提灯看卷宗,这位简家女到达兖州,直接先搬出早写好的红纸、满城招贴,宣扬兖州知府诬陷,而后又去敲击堂前鼓,质问兖州知府。
引来百姓围观后,她以大明律、山东法,处处辩驳知府做法流程之不合规,证据链之不足。
知府本来就是配合两边兵阀演戏而已,元武虽然说是“关入大牢”,但其实就是在府宅中被软禁起来而已,虽然不见人,但好吃好喝伺候着呢。
哪能想到这女人直接简短又有力的质问,句句皇天、招招王法,她太专业,太懂法,快把知府怼的要摘官帽了。
言夫人听说此事,连忙去知府衙门去找她,将她先领回去了。
简家女到官堂之下,只是个有点呆有点胆小的瘦弱女人,言夫人不知道她深浅,不敢透露实情,只说言元武还好。
简家女却捂脸啜泣了出来,她说元武是这世道中为数不多的清流名将,至今奋战,为国为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名。她学法、她当官,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如今活生生发生在她眼前,她拼尽一切能力也要救人。
言夫人安慰她,想要安顿她,才发现她满车里没有几件衣物,没有多少枕被,全是同类旧案的卷宗,全是她准备的文书。而简家女似乎生活很清贫,身边的小女儿新衣新鞋,自己却穿着底都磨薄了的旧鞋……
只有她手边的小包里,放着几封皱巴巴的信纸,是元武给她写过的信。
俩人信中也没有多少你侬我侬,是元武鼓励她考官读书,她憧憬元武的得胜归来。
言夫人这才知道,她就是元武时不时提起来的那个倾慕已久的笔友,是元武口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瞧简家女的模样,实在算不上体面或者美丽,可言夫人有点理解自己多年未婚的长子说的“光芒万丈”。
言夫人考量之下,将简家女引去见了元武,后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言夫人看到一向装狐貍的元武冲过去抱住简家女,心里就知道,她哪怕是母亲,也不可能阻挡这样一对。
在京师定局已成,言家不必再伪装的时候,言夫人就建议他们先办个酒席吧。
如今简家女,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份子。
言昳听来,不可能不感动,她忽然想起什么,道:“嫂嫂她是去年年末的时候考的女官吗?”PanPan
言夫人点头。
言昳恍惚:“那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当时李月缇考律科的时候,她提及自己后桌就是有个女子,因为丈夫冤死走上了讼师与为官之路,一边拉扯着女儿一边想要努力改变大明的律政。那女人有口音也局促的很,专业极其优异却毫无背景,竟一路能闯到京师来。
李月缇当时大受冲击,选择弃考,并且把自己打通的关系,让给这个女人。
却没想到,当时在考场上和李月缇聊过几句的女人,会成为言家的媳妇……
言夫人听说这事,也抚着胸口,感慨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啊,若不是月缇当时弃考,或许你这嫂嫂也没法去滕州为官。哎,不过月缇现在应该也很有作为了吧。”
言昳说起李月缇,是隐隐有几分骄傲的:“她如今是观凭财报的主编了,也会给诸多报社供稿。当然也不仅是这样——”
言夫人问:“是她要再去当女官吗?”
言昳无奈笑起来:“不是。前些日子,青州几家分矿因为贸然使用旧式蒸汽机轨,造成了内燃事故。她去做了调查,从原因到应该负责的人物,从受害的人家到得到的不平衡的赔偿款,她都去一一走访。在京师风起云涌的时候,她却把目光看向那些受矿难的村人工人。”
言夫人吃惊:“那些矿场算不算在你的某个公司下头,她这不算是跟你对着干吗?”
言昳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没人想看到这样的惨案发生,这是该警醒敢处理的。但她可能也觉得是跟我对着干,直到已经开始刊印的时候,才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她转眼去看普通人悲剧,在这上头落笔,有时候比她写了多少煽动政治变局的文章,更有力。”
言昳当时觉得最受冲击的就是,李月缇也是这样的人,她经历了高门大户内死读书的少女时期,经历了不幸的婚姻过程,又努力爬到能考取女官的位置却又放弃,但最后她在另一方面,证明她还是“女官”。
多年来,李月缇没改变自己柔软善良的一面,她和言昳性格、观念很多时候都不一样,却没有因为言昳而改变和同化啊。
言昳有些感慨,有些庆幸。
言夫人也感慨:“弯却不折,蒲苇自有韧度。唉,但就是雁菱有这种韧度就好了,这丫头就跟个铁棒似的。说来,现在越想越后悔让她去军校,元武一直是精明多思型的,涿华在京师做几年官也被磋磨的谨慎,只有她是个小疯子!”
俩人进雁菱的院子的时候,言涿华正气得在院子里骂,雁菱关着门好像在屋里呜呜哭疼。
言昳忍不住道:“二傻子,你怎么又欺负雁菱了!”
言涿华转过脸来,看见她先是一怔,顿了顿才瞪大眼睛夸张道:“我哪里是欺负她,里头有医师在给她换药呢。而且你听,她那哭声都是装的呢,我就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她就这样。”
言昳知道雁菱之前在战场上受伤的事,她竟然是言家这么多军将中,最跳脱又冒险的那个,堪称是战场上的突击手。
代价自然也是负伤——
雁菱后背被炮弹的火焰燎到,烧伤了一大片,之前言家行军时,她不太听话,没有肯好好休息,如今到了京师,背后的烧伤还没好全。
言涿华怕是也太担心她,才忍不住多叨叨了几句。
言夫人进屋去跟医师说话了,言昳抱臂站在院子里,跟言涿华聊天。
他似乎跟她有了点距离,估计是听说了太多京中发生的变化。
言涿华没有转脸看她,俩人一开始都聊着家常,言涿华突然没头没脑道:“感觉好像,你已经不是小时候跟我们游船又读书的人了。”
言昳瞥了他一眼:“只是你知道的太少,我没变过。”
言涿华扯了下嘴角:“可能是我太傻,之前白家倒台后,金陵大乱,我还出去找你,找了一夜。那时候你早有安定的地方了吧。”
言昳有些惊讶,但又摇了摇头:“不,那时候我也是在生死关头呢。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不过我也没打算跟你说什么我们还是一家人之类的酸话。我这么德行已经很多年,你今天才怕我,说明咱们二傻子最近长脑子了。”
言涿华气得擡手,真想对她脑袋狠狠锤一下,看她编发精致的发髻和比她可爱柔软的多的绒花,冷哼一声:“你现在这种气死人的说话方式,真是给我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你说的没错,你一开始就是这种心眼比莲蓬还多的!”
言昳抿嘴笑起来:“那要看跟谁比。”
言涿华瞪眼。
俩人对视,又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言涿华懂得,很多事提到他去找过她就够了,不必多说,但还是忍不住擡手捏了她头上那绒花一下:“大忙人记得多来找我娘蹭饭。”
言昳拍开他的手:“知道啦!”
雁菱那边换了药和纱布,医师终于出来了,雁菱似乎披着衣裳坐在床上起了身,言昳这才提裙走进去。
她没想到雁菱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昳妹!那个新式的高射炮,俗名叫歪脖子的那个,是你手下的厂造的吗?”
言昳气笑了:“都多久没见了,一见面聊这个。”
雁菱后背上似乎贴着一整块纱布,看床铺上还有她出冷汗留下的痕迹,恐怕伤口还是很痛楚的,说是假哭也未必。
雁菱抓着她的手摇晃道:“妹妹!好妹妹,你告诉我嘛。”
言昳点头:“最早原型是根据山以将军曾经搜罗的图纸制作的,后来因为技术革新,又派人偷拿英法的图纸,在原有基础上改建的。在华中、京津都有厂子。”
雁菱眼睛亮起来:“能不能回头让我见一见啊!我们言家军的炮都没有那么新式的,我想试试呢。”
言昳忍不住捏着她两腮拽了拽:“你娘都恨不得让你吓死了,你却还想着玩炮!”
雁菱看了一眼言夫人,言夫人哼了一声,走出屋去,雁菱才对言昳撒娇道:“我知道,可我喜欢嘛。你说咱们大明、啊不,新明,能不能有单独的炮兵营,让我去当个将领!哎呀,给我点希望呢!”
言昳想了想未来的发展,点头道:“说不定有。”
雁菱探着脑袋,眯着眼,瞧言夫人跟言涿华走出院子,才小声道:“你回头安慰安慰我娘,她有点被吓着了,就生怕我没了……”
言昳上辈子可是见过雁菱没了之后,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她有些劝不出口。
但年轻孩子总想不到身后事,雁菱盘着腿坐在床上,被晒得黝黑的胳膊搭在膝盖上:“我娘看大哥成婚了之后,估计也动心思让我嫁人呢。但我真的不想,我跟我爹我大哥还不太一样,我……我喜欢打仗,我喜欢那种胜利的感觉。”
言昳听说过,相对于充满着自责与疲惫的将领,往往是性格中能够享受胜利的人,才会成为战无不胜的将领。
她转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雁菱倒是很大方,转过身去,脱了外头的披衣,后背三分之二都覆盖着纱布,依稀透过纱布能看到焦红色的疮疤……
言昳从没见哪个姑娘身上有这种级别的伤,也倒吸了口冷气。
雁菱连忙穿上衣服:“别吓着你了。哎,不许说什么姑娘家身上不能留疤的话。姑娘也不许露后背,那我后背上有点伤疤怎么了!”
言昳忍不住伸手抓着她发髻揉揉捏捏:“你把别人的话都抢完了吧!还不许心疼吗?喜欢打仗、喜欢炮弹没什么,真别吓你爹娘。你既然都说不嫁人,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能在他们老了的时候照顾他们呀。”
雁菱想挥手轻松玩笑的绕开这个话题,但又明显听进心里去了,张着嘴半晌才道:“唉,我知道啦。那你呢?我可都听说了,什么山爷背后靠着财阀,什么能战无不胜、军备齐全都是有靠山呢。你们俩不打算成婚吗?”
言昳扁了下嘴:“等回头请你来吃席。”
雁菱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言昳会这么说,她激动起来:“真的嘛?我以为你是那种——把人用完就扔的呢,我还想着山爷之前来我们家做客,氛围还挺好的,生怕闹僵了,他也不跟我们来往呢。而且小时候,是呀,咱们还都这么大的时候,他不就是跟在你身边呢?”
言昳笑起来:“是,十年前了吧,咱们还一起上街吃甜点呢。感觉我们这些人,以后还说不定可以一块在金陵走街串巷的玩呢。”
雁菱抱着脸,已经憧憬起来,嘴里甚至都冒出了一句不像她会说出的升华的话语:“有时候觉得什么都不变,才是最大的幸福。”
俩人聊了几句,言昳每每想把话题从男女之情上扯开,雁菱却又忍不住打探她和山光远的事。也不知道是她情窦初开对爱情好奇,还是单纯的八卦,雁菱问道:“我听说他南下,把江浙那边有点苗头要自立的乡绅富贾都给打压了,水师正要开拔到福建去呢。你会去找他吗?”
言昳:“我确实想回金陵一趟,既是有生意上的地方,也是想买回白府旧地重修一下。不过不着急呢,等这边尘埃落定。”
雁菱好像听懂“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般连点头:“等韶星津当上首相是吗?”
言昳笑:“等一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认命。”
几日后,东交民巷一处没有挂牌的茶楼,茶楼内庭院深深,楼阁林立,从这里登楼能看到正在重修的奉天门。
白日是茶楼,夜里怎么也会卖酒,青帘竹帐看似清雅,却也会行走些许巧笑晏晏的女子。酥手柳腰却穿着竹兰高领褙子,行止香风却口头吟诵着百家诗篇,这是京师附近最高级的风月。
韶星津早些年就来过此处,里头布局隐蔽出口又多,是最适合谈事的地方,他在这里会面过诸多朝野百官、各路富贾巨商。
韶星津今日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被名叫昔兰的馆内女子搀扶着到后院去,昔兰跟他有一两年来往了,此刻也是极近温柔的将韶星津扶进院内,伺候着茶水毛巾,她一边给韶星津捏着肩膀,一边轻笑道:“爷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韶星津拿热巾子擦了擦脸颊,看的昔兰一阵脸红。这样标致人物,别的女子怕是想在他脸前露脸都难,却能宿在她这样下|贱的女子屋中,还……
韶星津笑道:“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道商界有多少人跟她有矛盾,今日洽谈的很顺利,我对后天很有决心。”
昔兰哪怕总住在这院落内,也听说过后日即将是关于首相及各大部院司主官的投票。她虽然不懂政治,但她很懂大明,她猜测这投票必然不会是真正的议会内一人一票随便投。
她柔声道:“就怕爷做了首相,就不会再来了。”
韶星津太懂这种女人的心思了,可他才不会开口说要把她接出去之类的话。他发誓要也把白瑶瑶当不相干的人,等他就任首相,必然需要一个美满的家庭做宣传,一个同样优异的女子做背景。
把妓带回家,是给他自己找麻烦。
韶星津笑了道:“不会。”他没有多说,伸手揽住昔兰的腰,进了帐内。
韶星津平日几乎不会留宿太久,但或许是因为喝醉,或许是因为他府宅上也只剩下他一个,便散漫了许多,一直到第二天日头亮起来才起身。
昔兰并不在屋内。
桌案上只有一张展开的宣纸。
她虽然是卖身的,但似乎以前有过很好的出身,既懂诗词也写了一首好字,以前他们曾在桌案前共同执笔写过词。
但今日,昔兰留下的却不是一首诗词,而是一串写在宣纸上的数字。
四十九、一百六十七、两百零七、……一百八十一。
韶星津一边穿衣一边蹙眉,这些数字好像是个谜题,但他又一时解不出来,便将宣纸随手收在身上离开。
第二日。
旷日持久的新明共和国最后一次会议,在天坛空场内召开,天坛内摆满了长条凳,因为场馆比较狭小,许多人就这么或站着或坐着,手持折扇或烟袋,高声交谈着。
今日将要对前些日子最具有争议的几大提议进行投票,韶星津作为士子共进会之首,一路有人让道,他坐在了最前方的圈椅上。
会场中的奴仆将纸张与碳笔发放至他手中,这次的投票将由手中纸张决定,现场唱票。
韶星津时不时跟两侧人士点头示意,转过头去,能看到颜坊坐在后排,谁也不理似的闭目养神,议会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官坐在一起,正在低声交谈,李忻则似乎熟人颇多,此处与人作揖。
投票是漫长的,但会合到一起最终挨个宣布投票结果。
几项法令、律例相关的投票结果,都让人有些诧异,至少是在韶星津的估算之外。而且这几个数字,怎么听怎么有些熟悉。
韶星津忽然想起前一日清晨,昔兰给他留的那张写有数字的纸张!
他似乎还收在衣袖内,韶星津连忙找到,偷偷展开。
……前四个数字,完全与今日投票结果一模一样!
他惊得脸颊发麻,头晕目眩。连具体的投票票数都能掌控的一清二楚的……除了二小姐,不可能有别人!
她这是警告?还是宣示?
而且——韶星津偷偷往后数,最后一个数字,应该对应最后一项投票。
也就是关于这一届首相的投票。
最终入围者只有他和颜坊,这张纸上写的数字是一百八十一,可议会中总票数应该是在三百六十三,也就是说他会以一票之差,败给颜坊?!
这是她安排好的?!
韶星津一下子慌了。颜坊的罪过那么多人,虽然他做过几个月阁老,可他也没少打通关系,安排票数,怎么可能会比颜坊第?!
还是说,她就是要当众羞辱他,要他以一票落选?如果他败选,与他关系相当不睦的颜坊必然会接管士子共进会,甚至可能将他打压到尘土里,说不定还会展开以他为中心的调查案……
韶星津表面淡定,实则惊慌的掌心出汗,但不论他怎么想,最终的唱票已经开始了。
看着立算牌上不断被人翻动的数字,他和颜坊几乎拉不开差距,场上的众多议会成员也站起身,议论纷纷,紧张的望着算牌。
颜坊一直闭着眼睛神游在外。
众多目光都落在了韶星津脸上,他只能绷着下巴,面带微笑,后背则冷汗涔涔。
他想安慰自己,她没有那样的控制力。
可当唱票官手中只剩下两张票,而颜坊只比他低一票的时候,韶星津甚至觉得耳鸣头晕。
所有人几乎都屏息翘首等待,韶星津也学着颜坊的样子半闭着眼睛。
他已经有了一百八十一票,如果按照言昳的计划,那剩下两张票恐怕都是投给颜坊的……
他必须要做好姿态,等唱票结束后,他要起身给颜坊作揖拊掌……
唱票官忽然道:“剩余两票,皆为弃权票。韶星津一百八十一票,颜坊一百八十票,唱票结束!”
他……赢了?!
全场沸腾,欢呼声怒骂声议论声炸开,韶星津睁开眼,看向计票的算牌,他想要吐一口气平复心惊,却只猛然打了个寒颤,几乎要从圈椅上摔下去。
他是否当选,他的提议能否通过,目前万全都是她一念之间的事。
这根本不是他的胜利,而是他的脖颈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刀光。
回想多年,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其实没有一次斗过了她。那多出的一票,那弃权的两票,是她无声的要挟与敲打。如果他想要权力与地位,就必须现在成为她的走狗……
她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
在所有人的鼓掌中,他勉强的笑着,却只觉得后怕。以她的睚眦必报,对于他之前的背叛,会不会后续还有报复等着。
她是要毁了士子共进会,还是会想要毁了他?她既然还会让他做首相,总不至于要最近就杀他吧!
韶星津此刻,才像是忽然注意到自己脚下是万丈悬崖,开始了无尽的后怕。
但这次议会顺利召开,他接下去就要组阁了,韶星津组阁不可能不过问她的意思,可现在对于当面见到言昳,韶星津心底有些发憷,他甚至觉得如果走进那座“尊府”,他可能会无法活着走出来……
散场之后,他被诸多想要巴结他的官员簇拥着走出天坛广场,却看到一个昔兰身边的小丫鬟,踮脚张望,似乎在找她。
如果平日,韶星津只会当做没看见,但此刻想到那串数字是昔兰留下的,韶星津无法不在意,他对旁边人说家奴来找,朝那丫鬟走去。
丫鬟朝他行礼,只递来一封信,然后就跑走了。
韶星津打开信封,信纸很简短,而且字迹明显也属于昔兰。
他第一遍看过去,大脑空白。
“妾身方得知自己患了杨梅烙,幸而有贵人出资能去南方治疗,怕是不能再伺候爷了。还望爷珍重。”
韶星津如遭雷击,手一抖将信纸落在地上的水坑中。
杨梅烙不过是美称,俗称梅疮,因发病后会溃烂而不得不用烙烫止脓,才得名杨梅烙。
……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花柳病。
而她显然会传染给他……
昔兰早知道!她必然早就知道!!
甚至连这资助她的贵人,连这一切都是谁的手笔他都能想象到!
韶星津如坠冰窟,他惶恐等待的报复,早就来了……
言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这话不会在他身上有意外。
春暖花开。
正是南下金陵的好时节。
言昳从马车车窗看向金陵的楼阁与江水,感慨道:“还是这破路,回头找机会修修路吧。苏女银行在金陵的分行,还是这小楼,回头也想办法扩建一下吧。”
轻竹小秘书记在心里,却也笑道:“如今新明央行成立,虽说没剥掉晋商与苏女的地位,但也是要在金陵设立分行的吧,您考不考虑亲自选个地方?”
言昳推开窗子,看着外头的繁花似锦:“不用,让该管这事的人做就好。白府那边规划已经做完了?”
白府当年失火后,分出一半来做市井街巷,另外一半重新修建成依山的府邸,规模虽小了些,但其中楼阁横台也更精致。
言昳道:“山光远估计明后天才能到吧,福建那边好像没怎么交手就投诚了,水师一路返程,估计也不会太快。”
轻竹笑嘻嘻道:“估计还要一天呢。不过也快,二小姐不用着急。”
言昳啐了一口:“我哪里着急了,就是新的府宅应该很漂亮,而且还是在咱们以前住的西院的基础上重建的。就是想让他一起见见——”
说着,马车上了坡,虽然金陵遭受大大小小的动乱,有过不少重建,但言昳看着街景也都很熟悉。有她去上林书院的上学路,有他们雪中夜骑看过的风景,还有她爱吃的梅子排骨的酒家。
她没想到,自己对金陵竟有如此深的牵挂。到了府宅门口,竟然见到些奴仆在进进出出,言昳看着巨大的松竹盆栽被送进院内,有些惊讶:“是里头的装饰还没完成吗?”
轻竹也有些迟疑:“应该是吧……”
言昳皱眉,一路进院去,廊庑复杂精妙,她差点迷了路,正从一道门前路过时,她余光看见有个穿戎装的高大身影背着手在月影门那端,低沉着嗓音,正指挥旁人将几个盆栽放在院子角落里。
她看那后脑勺都能认出来,又惊又喜,忍不住叫道:“山光远?!你不是应该还在海上吗?什么时候到的!”
山光远回头,言昳跳过台阶,小跑几步蹦跶过来,拳头锤在他肩膀上:“山光远!你骗我!”
山光远忍不住伸手包住她拳头,笑道:“是送信的慢了吧,我昨儿深夜到的,一路都顺风顺水。”
言昳靠着他站着,看那些奴仆搬动的盆栽,道:“干嘛,还给我送礼贿赂吗?我可不吃这套。而且你哪怕不送礼,难不成还没有你的枕席吗?”
山光远看奴仆来往,皱眉叫她说话小点声。
言昳笑起来,她心里想说真好,但嘴巴上却说不出来,只是晃了晃胳膊,把两人牵着的手荡高了几分。
山光远引她走过回廊,到某处雕花轩窗后头,推开窗扇,道:“你看。”
言昳往外看,忽然有点恍惚。
因为这院落中盆景的风格、摆放的位置,都与他俩前世婚后住着的府邸几乎相同。以前她的书房外头,就能看到这样几支松柏舒展的树杈。
一瞬间好像她从来没有重生过,她就一直过得这么顺风顺水的,两辈子衔接在了一起。
她有些讶然的看着他。
山光远靠着窗子,轻声道:“感觉像是什么都变了,又都没变一样,对不对。”
言昳将胳膊放在窗沿,托腮道:“还是变了的,比如你今天可以不用去东院睡,我也允许你跟我一起吃饭。”她说完又吃吃的笑,手顺手搭在他腰上。
山光远忍不住将她手拿下来,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她腰上。
言昳扁嘴:“小气鬼。”
山光远低头看她,眼底仿佛只有她的眉眼:“想骑马出去玩吗?府里估计还要搬动好一阵子,太乱了。”
言昳擡起手,欢喜道:“可以吃梅子排骨吗?”
山光远:“只要你别吃完又跟我哀嚎说吃太多了会胖。”
言昳比出小拇指:“就吃一点点,尝个味儿。走吧走吧。”
俩人跟两个要去春游的小朋友似的走到后头的马厩,奴仆虽然牵出了两匹马,山光远却道:“一匹就够。”
言昳瞪眼:“别吧,你别又挤出事故来。”
山光远绷着面子,耳尖微赧,道:“没发现这个马鞍很宽敞吗?是洋人双骑用的马鞍,走吧。”
言昳想了想,还是撑着他肩膀手臂翻身上马。
山光远登上马来,道:“还好吧。”
言昳觉得太宽敞,又有点……没那意思了。她故意往后坐了点,仰在他怀里:“还成。”
山光远喜欢她的腰肢身体,被困在他手臂间的样子,也喜欢她在马背上见到什么风景都吱吱喳喳的聒噪。
轻竹正在前门命奴仆拾掇着东西,就瞧见一匹枣红色骏马从门前奔驰而过,春花烂漫被风吹落,骏马上传来言昳欢笑与叫嚷的声音,她擡起手臂对轻竹喊道:
“我们出去玩了!轻竹,府里就交给你了!”
轻竹还没来得及叹气,就瞧见山光远笑的眼底泛光,眉头舒展,揽住她乱舞的胳膊,马匹疾奔向金陵城中去了。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