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话音刚落,米歇尔就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夏年一愣:“……米歇尔?”
生病了吗?
米歇尔咳了好半天,才说道:“没事没事,等会儿见了面再和你说。”
……
两人很快就见面了。
夏年上了米歇尔的车,坐在副驾驶座上。
米歇尔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妈的,咳死我了。你还记得前两天我和你说的,龙牙帮最近和暴雨帮撕破脸,开始动真格的事情吗?”
“嗯。”夏年点了点头,“治安管理局没有介入?”
“介入?啧。”米歇尔面露不屑,“一来他们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二来……他们也巴不得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总之,今天早上爆发了一场冲突,我肺叶中了一枪,有点漏气。”
夏年:……有点漏气可还行。
当然,夏年也知道米歇尔说的并不是正常人的肺叶,而是经过改造之后的人工肺叶。这种义体能让人的肺活量和代谢强度都大幅度提升,就是价格偏贵,对于米歇尔这种经常要做体力活的人来说,安装一个再正常不过了。
“那还好。”夏年说道,“没伤到其他天然脏器。”
米歇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好个锤子,伤到其他脏器,治疗成本还更低一点,你知道修理这个人工肺叶花了我多少钱吗?真他妈的划不来。”
夏年:“……那可算是工伤了,暴雨帮给你放假了吗?”
米歇尔一脸冷漠说道:“没有。”
夏年:“这还不如公司呢,好歹公司员工伤到了工作用的义体是能公费修理的,福利好的话,没准还能有半天假期呢。”
米歇尔瞟了夏年一眼,说道:“……因为我的上线被打死了。”
夏年顿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你顶上去了?”
米歇尔微笑着点了点头。
夏年说道:“恭喜啊,升职了!”
米歇尔也笑了起来:“是啊,这可能是这周最好的消息了。可能是老天都看不惯那个令人恶心的猩猩了……老实说,暴雨帮没了他只会变得更好。现在,我也算是个小高层了。”
夏年不觉得一个帮派能变得更好,但她很高情商地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米歇尔这才想起来另一个重要的话题:“对了,关于黛比的事情……”
夏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着心情。随后,她开口了,语气是令人错愕的平静:“我大概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全貌了。”
米歇尔有些吃惊:“这么快?”
……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邻居居然还有做侦探的天赋?
随后,夏年便将自己的推测和目前找到的所有证据都告诉了米歇尔,包括她为了调查到这些东西所付出的所有努力——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
米歇尔安静地听着,但脸色越来越难看。
“……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夏年说道。
米歇尔一言不发地听完夏年所说的话,随后她盯着夏年的眼睛,说道:“……小年,你还好吗?”
夏年愣了一下。
“我还好。”她说道。
“如果你觉得……难过,或者是愤怒,你可以向我倾诉,没关系的。”米歇尔语气缓慢地说道,“我也经历过这些,我想我大概是能理解你的。”
夏年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米歇尔。”
米歇尔叹了口气。
就是这种“没事”,才更让她觉得担心。
更何况,这次的情况和她当年遇到的事情从性质上来看甚至更加恶劣,更加令人绝望。
她甚至无法想象夏年意识到黛比的大脑已经被替换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是的,在这个年代,依然有很多人坚信,记忆才是证明一个人拥有灵魂的最重要的东西。
只要脑子里的记忆还在,那谁在乎这个人还是不是原装货?
只要她能像那个原来的“她”一样,表现出爱恨与情绪,沿着曾经的生活轨迹,将她的一生度过,就已经足够了。
思考方式是一样的,情感体验是一样的,性格、爱好、说话方式、人际关系都是一模一样的,那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在这种问题上考虑大脑到底还是不是原装货,那是只有哲学家这种富贵闲人才有空去纠结的烂事。
然而米歇尔知道,夏年不是这种人。
她是个感染科义体医生,这意味着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被义体替换,意味着她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是一个自然诞生、未经修饰的生命,是整个临星城最能够感受到生命与灵魂本质的人。
生命与灵魂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米歇尔自己也说不清,她自知凭借她小学肄业的知识水平,也参悟不透。
但作为一个义体改造过多次的人类,她很清楚,义体改造只有第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打开了这扇大门,人对自我的认知就会越来越模糊,逐渐无法辨认出人类身躯与机械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最终变成一个被异化的怪物——就像那些感染了义体病后失控的可怖畸形体一样。
就像她逐渐更加在乎自己人工肺叶的修理费,甚至宁可子弹打穿的是治疗费用更便宜的天然脏器。
从某种角度来思考,这件事情本身就怪异倒错到令人毛骨悚然。
而夏年和他们不一样,她一定是被异化程度最低的那个人。
所以,当黛比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恐怕……很难过吧。
夏年接着说道:“我真的没事。”
但她却避开了米歇尔的目光,挪开了视线,随后才说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会想办法继续追查下去。”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和你一起调查?”米歇尔说道。
“不。”夏年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太危险了。”
米歇尔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危险?你应该知道我对灯塔究竟有多么痛恨——小年,但凡能有一点点机会,我都绝对不会放过,我要看着他们被挫骨扬灰!!区区危险,能算什么东西?我他妈天天在外面和龙牙帮那些傻逼对着开枪就不危险了?”
夏年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留下这些线索,万一我这边出了什么事……你可以找机会报警。”
米歇尔抿了抿嘴唇:“别乱说。”
“以防万一而已。”夏年说道。
“或许我们还能找到黛比被换下来的大脑。”米歇尔思索着说道,“小年,以你义体医生的专业知识来看,还有办法装回去吗?”
夏年说道:“……或许可以吧,如果保存完好的话。”
米歇尔拍了拍夏年的肩膀,安慰道:“你看,事情也还没有那么糟糕,没准还是有转机的!”
夏年露出了一个稍微有点勉强的微笑。
“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一个人继续调查下去了。”米歇尔说道,“有什么行动一定要叫上我,明白吗?我知道你身手还不错,但人的血肉之躯还是打不过机械的,万一你碰到义体人,我不在你旁边,恐怕就危险了!”
“是啊,到时候你就收不到我每个月上供的保护费了。”夏年笑着说道。
“……你妈的,我不就头一个月收过吗,后来我哪次拿过你的钱了?”米歇尔差点吐血,只希望夏年赶紧把这件黑历史给忘掉。
米歇尔把夏年送回了半月巷后,为了养伤,也没有多作停留,直接离开。
夏年经历了今天的一系列事情之后,身心疲惫,从巷口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走了五分钟,在这期间,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
系统也注意到了,提示道:【你被人盯上了。】
夏年t说道:【嗯。】
系统:【……不采取行动吗?】
夏年似乎是因为过于疲惫,连表情都懒得做,只是脑海中平静道:【累了,随便吧。】
她就这么无视了跟踪她的不明人士,直接进了出租屋。
系统有些吃惊。在它看来,夏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她几乎不会做出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冒险”的事情,稳健是她唯一的信条。
而她居然会忽略掉一个明显是不怀好意的跟踪者?
……是她今天遭受的打击过大,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心力去考虑了吗?
系统没敢问。
夏年在动作慢吞吞地洗漱完毕之后,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被草草修理过的、依然能看见不太明显的水渍的裂痕,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系统在今天充分了解了夏年的独立调查能力、整合线索能力以及行动力之后,大抵也知道自己的这位宿主是个自己揣摩不了的大佬,所以也就陪着她沉默,也不指望自己能在这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年总算是在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准时来到了唐恩义体诊所。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居然有一个人比她到的还早。
黛比坐在大厅的问询台后面,挤占掉了以前站在那里的问询机器人。此时此刻,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只电容笔,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写着什么。
注意到夏年进来,她擡起头和夏年打了个招呼:“早呀,小年!”
夏年走上前去,低下头看了一眼黛比正在看的书。
“……义体免疫学,荣恩出版公司的第六版。”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本书的来历。
义体医学是门综合性很强的学科,而免疫学更是穿插了很多其他学科的医学知识,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强行硬啃这本大部头教材是相当困难的。
“好难。”黛比叹了口气,说道,“研究了一晚上了,还是有很多没能想明白的问题——小年,你来的刚好!帮我看看这个!”
夏年垂下眼,看了一眼黛比指着的电子书上的内容。
“我没弄懂这里,这个神经融合免疫适应性到底是怎么调节神经接口与生物体的免疫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啊?”黛比用电容笔戳着自己的下巴,歪着脑袋说道。
夏年条件反射般地顺口回答道:“原理是通过超导神经调解因子的释放来实现神经信号的相容传递,并在分子水平上调节生物体免疫系统对义体的接受程度,这样一来……”
她答到一半,又忽然闭了嘴。
她的回答算不上详实,甚至有点敷衍。
黛比似乎没有太弄懂,她咬了咬笔帽,又问道:“所以,它算是一种定向性的免疫调控?”
夏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一夜没睡吗?”
黛比点了点头,她站了起来,凑近夏年,问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出黑眼圈?眼袋有没有变明显?”
夏年摇了摇头,黛比这才开开心心地坐了回去,顺手捞起身侧的黑咖啡,灌了一口:“那就好,我可不想学着学着就把自己给学丑了。”
“是啊,你这幅好样貌可不能浪费了,你可是要当音乐剧演员的人。”夏年微笑着说道。
“……唔。”黛比耸了耸肩,“或许吧。”
她在音乐剧演员这个话题上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冷淡了不少,夏年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问道:“怎么了,不想当音乐剧演员了?”
“哎呀,这有什么想不想的。”黛比摆了摆手,“以前是我太天真了,任何兴趣爱好都不能当饭吃啊。”
夏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看了一眼时间,说道:“别再学了,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唐恩医生居然也允许你熬夜学习。”
“他当然会允许的。”黛比说道,“而且我也不想睡觉,不,准确来说是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我一点都不困。你知道吗,小年,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块海绵,被浸泡在知识的海洋里,在彻底吸饱之前,我可不想离开。”
夏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像是注意到了夏年眼中有些异样的情绪,黛比擡起头来,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夏年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黛比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道,“那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道路,这才是正确的我。”
随后她又坐下了,说道:“现在我得继续学习了,我还得赶在下次中央学院的选拔考试之前把这些东西都给学会呢——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夏年说道:“好,我不打扰你。”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不死心,重新折返了回来,用试探性的语气说道:“黛比,我前两天在二手市场里面淘到了一个宝贝——是阿拉贝拉的一张周年限量典藏版的复古签名黑胶。不过那摊主不太识货,给塞在角落里了,或许……”
黛比慢吞吞地擡起头来,那双本该灵动的义眼望向了夏年,似乎有些迟钝。
片刻后,黛比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说道:“……或许,我们该低价购入,然后再转手,赚个差价?”
夏年沉默了。
她深深看着黛比,最终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悲伤的微笑。
“我会去再核实一下,或许是我看错了。”她说道,“你继续学习吧。”
她转身离开,黛比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停留,垂下眼借着看那本义体医学相关的专业书籍。
【那不是黛比。】系统在夏年的脑海中说道,【至少不是完整的黛比。】
【……他们不仅换掉了黛比的大脑,还删掉了黛比的一部分……数据。】夏年说道,【一切记忆都是可以量化的,而记忆塑造了我们。或许灯塔是删掉了黛比对音乐剧的热爱,并将这份热爱转投到了义体医学上。】
【……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是吗?】夏年说道,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你认为定制人格不是一件坏事?】
【这可以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不是吗?】
【好啊。】夏年说道,【如果人格修改变成了一门生意会如何?十万块钱,让你变得更加自信、不再害羞;二十万,拔高你的情商,让你人见人爱;三十万,改善口才,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演讲家;一百万,你将不会再有恐惧;三百万,你会成为智商突破两百的顶级智者——】
【……你的意思是,这会加大贫富分化?富有的人会变得更加优秀,而贫穷的人则会变成低劣的人种?】
【不。】夏年的语气中出现了些许怜悯,【富人才不会去切割、修改自己的人格和灵魂,他们会享受人性中的一切,包括那些在道德层面上被视为糟粕的低劣东西——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的道德底线向来灵活。】
【真正会被影响的,是穷人。穷人们会倾家荡产陷入到人格修改的内卷中去,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变得比别人更好,变成一个性格上没有任何缺陷的完人,从而自我规训,变成富人更加趁手的完美的工具。】
【而且,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系统老老实实地问道,对答案没由来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穷人们倾家荡产、让自己变成富人的完美奴隶所花费出去的钱,落入的依然是富人的口袋。】夏年说道,【是不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就像是围绕着磨盘不停原地打转的骡子一样。】
系统像是被震撼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空前繁荣,技术空前发达的世界中。】夏年说道,【可我从不认为这是个好时代。】
【那黛比……】
夏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黛比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年,她的成长经历、她的家庭环境、她所遭遇的一切塑造了她,塑造了一个或许不讨所有人喜欢、但依然独一无二的黛比。】她说道,【……谁给灯塔的权力,让他们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破坏了这一切?】
她似乎是愈发愤怒了t,但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坐在那里乖巧地学习着义体免疫学的人,根本就不是黛比,而是一个有着黛比被修改过的记忆和人格的机器人,一个陌生人。】
她的脚步愈发靠近感染区的休息室,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争吵声。
……听起来像是老唐恩和黛比的声音。
夏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朝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能走近,她就将两人的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让你现在回去睡觉!立刻,马上!”老唐恩吼道。
“没关系的,老爸,我还能再学一会儿。”黛比说道,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叛逆,反而是带着安抚,“清晨的学习效率最高了。”
“你说要在这里问安德烈几个问题,结果问了一整个通宵?”老唐恩没好气地说道,但显然黛比的态度太良好了,他的脾气已经消了不少,“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突然爱上了学习,突然愿意学义体医学,甚至……甚至熬夜通宵看这本最他妈枯燥的专业书!你到底怎么想的?”
“但是你喜欢我这样,对吧?”黛比说道。
老唐恩明显是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喜欢我这样,对吧?”黛比重复了一遍,从夏年此刻的视角来看,她直勾勾盯着老唐恩,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但却亮得惊人,仿佛两盏聚光灯对准了老唐恩,“你喜欢我这样,对吧?”
老唐恩猝然后退了一步。
“你……”他愣愣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
黛比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那个懂事女儿的模样:“好吧,老爸,你说让我休息,那我就去休息。劳逸结合,我懂的。”
说完,她便收拾起桌面上的电子书籍,径直离开了诊所,留下呆愣在原地的老唐恩。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展现出了一副陌生的模样,老唐恩困惑、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张总是充满了勃勃生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不解、疲惫和迷茫。
他注意到了夏年。
“……小年。”他有气无力地和自己的优秀员工打了个招呼。
“早,唐恩医生,你还好吗?”夏年问道。
“还好,我还好。”老唐恩说道,他嘴上这么说着,但说出的话明显不再具备老唐恩式的语气风格,“你有没有觉得,自从黛比回来之后,就显得有点……有点不太对劲?”
夏年没说话,只是沉默。
但老唐恩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些什么,他半是自言自语:“可能是错觉,但我总觉得,黛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明明是他自己的女儿,却让他感觉到了陌生。
“我想,她应该很快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义体医生了。”夏年说道。
老唐恩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但最终,他也只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夏年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在夏年离开后,他再一次掏出了那张一直被他珍藏的照片。
照片上,六岁的黛比在剧场门口,在他的怀里,拉着她已经逝去的母亲的手,笑得那样灿烂。
老唐恩看着那张照片,看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