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德里克说道,声音略显低沉，“受害者们目前被送到医院，但是赔偿一直无法落实到位,导致医疗费用还得由他们自己垫付，部分……过于贫穷的受害者,不得不寻求医疗贷款。”
“为什么赔偿下不来？”小卷问道。
德里克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这帮割肾的在上层区有后台，还从第二区请来了一个讼棍，用了些手段拖延住了时间。”
“怎么做到的呢？”小卷继续问道。
“……这个贩卖器官的组织内部人士声称自己只做分内的事情，根本不知道组织整体面貌。”德里克说道,“比如，负责绑架的人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帮债主把欠钱不还的人抓去，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动手术切割器官的人则表示,他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义体替换手术；负责销售的人干脆推脱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容器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以为只是普通买卖。所以,他们都坚称自己压根不知道什么器官贩卖。”
“那总会有统筹管理的人的吧？”
“他们确实是这么宣称的,并且一口咬定这个主谋依然在逃。”德里克说道，“罪责与个体的知情程度是相关的，疑罪从无,如果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知情,且法官站在他们那边，那么……事情就会很难办了。”
“那些监禁了受害者的人,那些安装了非法战斗义体的人,总归不可能用这种借口脱罪了吧？”小卷皱着眉头说道。
德里克沉默了数秒，说道：“……那些人,当时在工厂里，就被我处理掉了。”
小卷：……
“最棘手的是，现在上头的压力已经传递到我这里了。”德里克脸色有些阴沉地说道，“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分管领导直接联系到了我，警告我这件事情要见好就收，不然恐怕会有麻烦。”
“……你动了谁的蛋糕？”
“上层区的人，谁知道呢。”德里克自嘲地笑了笑，“一些藏在帷幕背后，没有脸孔的人。”
小卷没有说话，只是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水已经有些凉了。
德里克有些犹豫和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卷。说实话，在他心目中，眼前这个“占星师”依然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儿罢了。和她说这些真的好吗？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小卷开口了：“这样看来，控方和法院是靠不住了。如果想要靠合法手段获取胜利，基本不可能。”
德里克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啊，基本不可能。
警方拿不出能够证明这些被抓的罪犯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参与器官贩卖的证据，辩方律师又在为罪犯说话这事儿上格外有经验，更别提还有一个偏袒辩方的法院，和上层区关注着这起案子的、看不见脸的大人物们。
由于造成了客观事实上的恶劣影响，这些罪犯还是会被判罚，但会很轻。
受害者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估计也只是拿到一部分赔偿，稍微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
可那点赔偿远远不够。
比起他们所应该偿还的，远远不够。
“目前就是这样的情况。”德里克说道，他的语气稍微平静了一些，“控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键性的新证据。”
“你和那些罪犯们交流过吗？”小卷突然问道。
德里克不知道为什么小卷有此一问，但他还是回答道：“嗯，审讯过。”
“你认为他们说实话了吗？”
“……说实话？”
“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参与器官贩卖，还是真的被骗了？”
小卷认真地说道。
……这很重要。
“如果这只是他们用来脱罪的借口，那我们不会放过他们。可如果他们真的是被骗了，那就还需要再想想怎么处理。”
德里克心下有些疑惑。“我们不会放过他们”，“我们”指的是谁？
但他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审讯的时候的细节。
他想起那些坐在桌后的罪犯们脸上所浮现出来的胜券在握、不慌不忙的、挑衅的微笑。
他说：“你们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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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罪犯们则是咧开嘴笑着，回应他：“用证据说话呀，警官，现在可是司法公正的好时代啊。”
律师在一旁像是护崽的母鸡一样跳起来说道：“不可以恫吓我的委托人，警官！”
……
于是他望向小卷，说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撒谎。还有几人，我不太确定。”
小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放下了水杯，接着说道：“辛苦你了，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们吧。”
“你们……打算怎么做？”德里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小卷回答道：“我们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知神灵，并祈求祂降下公正的审判。”她看着德里克，像是要安抚他的情绪似的说道：“你放心，每一个合理的愿望，神灵都会倾听的，包括你的愿望。”
更何况，那些被救出来的受害者们，在让他们无能为力的绝望现实面前，除了向神祈祷，他们也无计可施。
他们的声音，她都要听见。
德里克欲言又止。
小卷看出了他的犹豫。她看了一眼办公室上方全息投影屏幕上显示着的时间，说道：“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半小时……你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
“你们不会用非法的手段……对吧？”德里克说道，他有些无奈，“我可不想逮捕你。”
小卷笑了起来：“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合法’的手段能解决当下的情况？况且，我需要遵守的可不是临星城的法律。”
她可不算是临星城市民了。
德里克：……无法反驳。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德里克说道，“我是说最终目的。打击犯罪或者帮助信徒，看起来都只是手段。”
小卷擡眼看着德里克，微笑道：“难道这不能是目的吗？”
这反倒问倒了德里克。
……打击犯罪和帮助他人什么时候能是一个纯粹的目的了？
在德里克这么多年养成的世界观中，无论是做什么事情，作恶也好行善也罢，最终的目的或多或少都会落在钱权欲上。
看到他的表情，小卷就知道他压根没信。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说道：“好吧，那我认真回答一下。我们的目的……大概是让人们把头擡起来。”
“擡起来？”
“擡起来，才能看到星空啊。”小卷认真说道。
“在我们这个星球，擡起头也看不到星空。”
听了这话，小卷也不回答了，她只是微笑。
德里克暗中叹了口气，转而说道：“你刚刚说到‘我们’？你们这个团伙……呃，团队，还有哪些人？”
“还有不少人。他们中有些人的身份肯定会让你非常吃惊的。”小卷说道，“具体是哪些人，在经过他们同意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会让他很吃惊？
能够让他吃惊的身份可没几个啊。难道说，群星之子背后的势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吗？
“所以，星空信仰传播的背后，确实有一整个团队在推动？所有群星之子，都是你们的人？”
“这么说也不准确。”小卷说道，“信徒只是信徒，只是认同理念者，愿意恪守规则与定理之人。而我们……更像是神的使者与祂意志的执行者吧，我们是具有明确职能的。被赋予了更强的力量，背负着更沉重的责任，也承担着更大的风险。”
德里克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所以你们就类似于枢机团？”
“有点接近，但不完全。”小卷说道。
“你加入他们，是作为祂复活你的代价吗？”
小卷听了德里克的问题，惊讶地看向他：“代价？”
德里克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小卷思考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不，艾森，你弄反了因果。我并非是为了重获生命而加入他们，而是为了加入他们才从长眠中苏醒的呀。”
停顿了一下之后，她朝着德里克眨了眨眼睛：“怎么，就只允许你穿上警服打击犯罪，就不允许我换个方式惩奸除恶啦？”
德里克看着小卷良久良久。
终于，他突然释怀地笑了，并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干嘛要问起我们的事情？”小卷笑着说道，“你想加入吗？”
这句话原本只是开玩笑的，但德里克却认真思考了一下，问道：“怎么加入？”
小卷惊讶地看着他：“你真想加入啊？”
“我不太确定。”德里克说道，“当初我决定成为警察，就是打算……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当他说到那八个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无奈、悲伤，又像是羞耻和惭愧，“如果这条路走不通的话，换一条路也可以。”
况且……他现在已经不得不相信，“群星之神”真的是一种超越了当前人类认知的存在。
他只是还不清楚，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最终他能够理解答案，或许他就能真正做出决定了。
……况且，他也想切身感受一下，小卷所在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与团队。在他看来，小卷不论怎样都只是个孩子而已，他很担心她会受到欺骗。
“没关系，”小卷说道，她的语气似乎温和了一些，“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思考‘道路’。”
即便是“神”，也有其局限性。这个世界到底是人所掌握的，他们必须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
随后，她便站起了身。
“谢谢你，艾森。”她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愿意为了那些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向祂祈愿。也谢谢你今晚告知我的一切。”
德里克苦笑了一下：“或许这恰恰代表了我的失职吧。”
小卷笑了起来：“思想包袱不要这么重，或许会活得轻松一些。”
说完，她的身躯便开始逐渐化为一团星雾，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你要走了吗？”德里克站起了身，语气急促。
“嗯。”小卷点了点头。
“我怎样才能联系到你？”眼看着小卷就要消失，德里克显然急了。
小卷眨了眨眼睛：“就像今晚这样，向吾主祈求，我便能够聆听到你的声音了。再见，艾森。我们不用等太久了。”
……
德里克看着小卷就这么化为一团星雾消失在了他的办公室内。
他呆在原地很久，才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后知后觉地怀疑起刚才自己所看见的这一幕的真实性。
……不会是他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吧？
不，肯定不是。
他看了看快要被小卷喝完的水杯，确认水位下降并不是他的幻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检查了办公室内一切可以记录影像的电子设备，包括他自己那只随时都在录像的义眼。毫不意外地，什么都没能录下来。
在影像里，他全程都只是一个人坐着。自顾自地倒了两杯水，自顾自地对着空气发呆，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过。
一切与小卷相关的信息，都没能被记录下来。
这就意味着，小卷在信息化程度极高的临星城，几乎可以说是隐形人了。
德里克重新坐回了沙发里，擡起头看向窗外。霓虹的光穿透玻璃，将广告的标语打在冰冷的地面上，于一片幽深的黑夜中，显得如此刺眼。
他于短短几日内，见证了太多不可思议，太多颠覆了他的原有观念，拓宽了他的认知边界的“神迹”。
这一切都是超越逻辑，不合常理的。
就像他直到现在，依然想不出，器官工厂的案子的突破口究竟在哪里，能让小卷如此坚定地宣告，有罪的人都必将得到惩罚。
或许……
或许他真的可以期待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既然选择了向星空求助，他就应当毫无条件地去信任小卷。
——就像是一个绝望而虔诚的信徒那样，去期待奇迹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