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在离开了治安管理局的局长办公室之后,姜怀回自己的事务所处理了一些不得不做的日常工作，然后她便在夜色降临之前，回到了唐恩义体诊所。
她在经过大厅的时候,看见了正在那里与安德烈交谈的夏年。
后者也注意到了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了一秒。
姜怀朝着她点了点头,她们似乎都从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无奈,或许这也是一种默契。
随后，姜怀进入了非感染区病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在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之后，至少还有一点能够被称得上是万幸——她的女儿姜嘉似乎和其他受害者不同,她并没有被那样可怕的经历所困扰，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更没有出现任何心理问题。
在姜怀走进病房的时候，她甚至还看见姜嘉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投影屏幕上播放的综艺节目。两个机器人正在比赛举盘子,围观的人类兴奋地将筹码丢向它们,而它们用手中的放满了高脚杯的盘子去接住那些筹码。
人们海啸般欢呼着，投身于这一场盛大的、公开的赌博。
“嘉嘉。”她喊道。
姜嘉从节目中擡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她露出了惊喜之色：“妈，你忙完了呀？”
姜怀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嗯,后面这段时间,妈妈会一直在医院里面陪你，直到你完全康复……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上层区。”
姜嘉有些疑惑的说道：“之前的那个和案子相关的线索，不查了吗？”
姜怀叹了口气。
“准确说,那并不能被称之为线索……而且已经断了，没有办法再查下去了。”
她想试着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但却无法掩盖其中的无奈和沉重。说实话，无论在外面挨了多少记现实的重锤，姜怀都很不愿意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表现出负面情绪——她是希望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的。哪怕，只是拖延一点时间。
姜嘉微微一怔。
半晌之后，她说道：“好吧。”
但是她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无奈的、不忿的神色来。
“但一定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对吧，妈妈？”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姜怀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忽然莫名羡慕自己的女儿。
——是啊，她把自己的女儿养得太好了。
哪怕她已经见识过了如此残酷可怕的、人类自相残杀、倾轧、为了贪欲灭绝人性的灾难，哪怕她经受了那些畜生的非人折磨，却依然能保持着善良和天真。
这样的光辉，美丽，却脆弱。
姜嘉见她的母亲没有回答，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她安慰自己的妈妈说道：“没事的，妈妈，你大可放心。虽然现在可能有一些意料之内的小波折，但是正义一定会取得胜利——这不是一句口号，相信我，这个案子最后一定会被解决的。”
这下反而轮到姜怀觉得诧异了。
……如果说，乐观是一种为了能好好生存而必要需要的心态，她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态，可不仅仅只是乐观而已了。
——而是信心。坚定的信心。
这样的疑问，让姜怀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能这么确信呢？”
这下轮到姜嘉觉得诧异了，她笑着说道：“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都忘了是吧？群星之神祂一直都在看着我们啊！祂的信徒，那些心地善良、心怀正义的人，都愿意为了尚在苦海的受害者们向祂求救，祂也一定会回应这些朴素的愿望的。”
姜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自从那次器官工厂案被救回之后，她的女儿似乎……就多出了一种信仰。
姜怀很能理解，毕竟，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是最虔诚的时候。
……但她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
陷入迷信和陷入恐惧，到底哪一种是更加可怕的，她分辨不清。
但是她很清楚，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一直沉浸在对这种虚无缥缈的幻象的追崇之中。
姜怀在第六区生活的太久了，她太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着什么神灵的眷顾的。
是的，绝不可能。
如果祂真的存在，那为何有如此之多经受着苦难折磨的人，日日夜夜在活地狱中挣扎，不得解脱？
若是真有神灵，为什么祂在以前从未显灵过，向祂的信徒伸出过援手？
姜怀作为司法从业人员，自然也是早早就听说过在第六区流传着的所谓星空信仰的都市传说的。
但是在她看来，那不过就是几个越界者组合成了一个团体，用一些常人没有办法理解、也暂时没有破译的方式，去创造了一些所谓的神迹与奇迹。
他们能蒙骗得了一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但却骗不了从中央学院毕业的律政高材生姜怀。
姜怀不愿意自己的女儿陷入到迷信中去，更不愿意她陷入什么奇怪的□□的漩涡与泥沼——这毕竟太过危险。
于是，姜怀对自己女儿说道：“嘉嘉，不是妈妈要打击你。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神灵的。”
姜嘉立刻反驳道：“不是的，这个世界上是有神的。我们之前在器官工厂里被关着，本来大家都绝望了——就是因为向神灵不断地祈求帮助，祂才会降下神迹，将我们所有人解救出来！”
姜怀叹了口气，说道：“不，你们能被解救，是因为治安管理局的人找到了你们。”
姜嘉摇了摇头，她语气平静却坚定：“妈，我当时就在器官工厂里，我知道的、看到的比你要多得多。当时只有两个人来到了器官工厂拯救我们——一个是占星师，还有一个是德里克局长。至于治安管理局的其他人，那些义体装备齐全的警察们，都是在所有反抗的敌人已经被击倒、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才出现的！”
姜怀愣了一下。
……占星师和德里克？
她知道占星师，第六区的都市传说，无数人口中能够洞察与操纵命运的神灵使徒——这样一个一听就大概率是非法越界者的人，居然会和德里克局长一起行动？
姜怀感觉自己脑子有点没转过来。
姜嘉还在一脸不高兴地批判治安管理局：“在我看来，那帮后到的警察们非但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还拖了后腿呢！他们甚至还打坏了储藏室的器官，把那些原本还有希望被救回的受害者们的器官给毁了。”
说到这里，姜嘉又想起了当时在器官工厂外面，她从张辛身上所感受到的无力和绝望，以及事不关己的那帮警察。
她的神色中出现了些许不忿：“你说，治安管理局能顶什么用！？”
姜怀倒是关注着另一个名字：“你刚才说到了占星师？”
“对，占星师。”姜嘉用力地点了点头，“妈，你总不至于没听说过她吧？”
姜怀当然是知道占星师的。
……但说实话，姜怀总认为，关于占星师的都市传说多多少少带有一些传播者的夸大其词，以及群星之子们为了传教、不惜扭曲事实的成分在内。
姜嘉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她一看到对方的表情就明白了自家老妈的意思，连忙说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不是骗局，我是亲眼见识了占星师大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
眼看着自己这种说法似乎并不具备太大的说服力，姜嘉连忙补充道：“而且德里克局长应该也是星空的信徒，毕竟他和占星师大人一起行动嘛，他们一定都是群星之神的使徒。”
姜怀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该震惊诧异，还是该哭笑不得。
……同在司法系统内做事，她可是在姜嘉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德里克了。都这么多年了，她可从来没有听德里克提起过什么星空信仰，更别说是什么神灵使徒了。
姜怀又好气又好笑道：“别乱说。”
“我才没乱说。”姜t嘉不服气道，“要是我没安装义眼的话，肯定就把当时的画面给录下来了！德里克局长和占星师大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那种充满活力的八卦眼神来：“妈，你是没看到他们当时的相处模式，还有德里克局长看占星师大人的眼神……要我说，那压根就不是什么普通同事或者普通朋友之间的关系！那简直就像是——”
她顿了一下，就像是在纠结着措辞。
随后她肯定地说道：“那简直就是看自己亲人的眼神。”
对，没错！
说出口之后，姜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姜怀：“……亲人？”
“是的！”
姜怀感觉自己都要懵了。
她在理智上当然很清楚自己女儿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
谁都知道，德里克那家伙是从第七区上来的难民，他是那场灾难仅存的少数幸存者之一。正因如此，他的家人和朋友也早就在那场可怕的浩劫中被深埋在海底了。
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亲人”？
……但是，姜怀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女儿的人。
她的女儿，从来不会在这种重要的、原则性的问题上撒谎。况且，撒这种谎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德里克那家伙真的……
所以他才会这么镇静吗？难道他也是打心眼里坚信神一定会惩罚那些罪犯，所以才如此波澜不惊？
姜怀眼前一黑。
……艾森·德里克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背地里偷偷搞星空信仰是吧！
姜嘉说道：“妈，你不是和德里克局长的关系还不错吗？你去问问他，我绝对没骗你！”
姜怀看着自己女儿这无比肯定的样子，虽然她面上依然是一幅不相信的模样，但心里已经悄然动摇了。
姜嘉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说呀，群星之神一定会守望着我们——祂并非是悬在空中、高高在上、不理凡尘的神祇，祂是真正关心着世人、能影响到现实、改变我们命运的伟大神灵呀！”
姜怀作为知名律师，向来伶牙俐齿。但或许是因为今天遇到的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了，扰乱了她的思维，她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找到话来反驳自己的女儿。
姜嘉眼看着自己的老妈无话可说了，便又补充道：“妈，你想想，我们之前确实无法证明神的存在，但那只是人类的认知没有达到足够高度而已。在我今天告诉你德里克局长的这个小秘密之前，你能想到德里克局长会是群星之子吗？但你想不到，不代表他就不是嘛！”
姜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她女儿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
不知道的、看不见的、无法证明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于世界上。
更何况，所谓神灵不神灵的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就像她自己所深信的那样，如果群星之神、星空自我、或者其他什么复杂名字的神灵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一群实力超出人类理解的越界者团伙所塑造的一个虚拟形象的话——如果这些越界者确实是在做拯救苦难、惩恶扬善的事情，那将他们称为“神”又有什么问题呢？
信仰的对象并不重要，信仰本身才重要。
姜怀感觉自己真的是被说服了。
于是，她只能无奈地笑着说道：“只要你不去做一些极端宗教行为，不要去参加一些一看就不太对劲的邪|教仪式，保护好自己的安全，那就随你。”
姜嘉听了这话之后，特别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自己母亲的手：“妈，要不，你和我一起来向神灵祈祷吧？祈祷祂会惩罚那些恶人。”
姜怀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姜家又接着说道：“我想，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向祂祈祷，能够被祂听见应该是有一定的条件的吧——或许只有愿望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祂才会向我们伸出援手呢。妈，咱俩一起祈祷，没准祂就能听见了呢！”
姜怀看着自己的女儿，感觉十分无奈。
但是……她女儿眼中的某些东西却突然打动了她，如同琴弦微颤时发出的突兀却悦耳的乐声。
那是一种干净的、澄澈的、明亮的、甚至是近乎天真的、动人心弦的光芒。
一种也曾经在姜怀自己的眼睛里闪烁过，却又在长久的时光消失与现实磋磨中，慢慢熄灭了的光芒。
她露出了一个近乎溺爱的微笑来：“好吧，就听你的。”
……在经历了险些失去女儿的灾难之后，她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
——那些曾经坚持的信念，那些不愿退让的坚持，那些能够被称之为天真梦话的理想。
她甚至愿意放弃自己在第六区的事业，带着自己女儿去往上层区，离开这个第六区这个充满了罪恶与黑暗的泥沼。
是啊，人总是到了快要失去的境地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无论如何，她的女儿能够过得幸福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又有什么必要拒绝一个无关痛痒的请求呢？
姜嘉开心极了。
“无尽宇宙的探索者，真实规则的洞察之眼，超越万界的星空自我……”姜怀与姜嘉一起，念出了那个完整的神名，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希望您的惩罚能够降临在那些残害同类、被贪欲吞没的人身上……”
很快，两人便完成了祈祷。
姜嘉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
姜怀觉得自己哄女儿也哄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便要赶姜嘉上床睡觉。
“好了，你赶紧休息吧。”她笑着说道，“别再跟我闹了，再不休息又得多住好几天医院。”
姜嘉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她正准备缩到被窝里面去，病房外面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请进。”姜怀喊道。
走进来的是夏年。
她看着姜怀，语气略有些急促地说道：“姜律师，不好意思打扰了。”
姜怀对这个年轻的医生还是非常有好感的，在线索破灭之后，她甚至有些羞于见到她，就像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和期待一样。
姜怀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道：“没事，怎么了吗，夏医生？”
“您看新闻了吗？”夏年说道。
姜怀一愣。
这段时间坏消息太多了，以至于她立刻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语气急促道：“发生了什么？”
夏年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说道：“就在刚刚，又有一个器官工厂案的嫌疑人死亡了。”
“……又死了一个？！”姜怀瞳孔一缩。
姜嘉听着两人的话，立刻把电视调到了临星城实时新闻频道。
“本台最新消息，曾经涉险非法交易器官、后因证据不足释放的阿道夫·拉米瑞兹于自家公寓中坠楼身亡，目前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
姜怀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条新闻。
坠楼身亡！？
而在她的身后，姜嘉的笑声像是风铃一样响了起来。
“妈，你看啊，”她笑着说道，“我告诉过你的，对不对？神灵的惩罚……降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