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这句话的攻击性可就太强了。
夏年与黑雨衣看不见的眼睛对视,分毫不让。
其实她心里也有点没底气。
但是凭借她与此人短时间的接触,以及从德里克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一些关于黑雨衣的传闻,她大概能猜出这家伙是个什么性格。
——他本质上不坏,但长时间的最高战力地位已经让他失去了部分判断力。
只要反复在他面前证明他是错的,他就会彻底失去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力,从而被人牵着鼻子走。
果然,在听见夏年的质问之后,叶叙无法反驳她,甚至感到了些许令他恼火的茫然。
理智上他知道这个医生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但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她,或者说,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涌现出那天在矿坑下的画面,挡在他面前的年轻医生、不听劝阻自以为是的出手、哀嚎倒地的恢复正常的失控体、还有那把被他扔在地上的刀。
他脑海中那些恼人的声音又开始颂唱,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分起了声部,如同教堂中的唱诗班。
(蠢货,是谁允许你质疑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至高存在!)
(蝼蚁,低下你的头颅!)
(膜拜她!服从她!侍奉她!)
叶叙只觉得一股令他几乎恐慌的情绪决堤而出,与他那近乎羞耻的愧疚混合在一起,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夏年看了一眼被治安管理局建立起来的能量屏障。
这个屏障能够短暂抵御任何形式的能量与物质,持续时间在十分钟左右。
叶叙要杀掉一个Omega级别的失控体,哪怕它不反抗,至少也需要一分钟时间。
也就是说她最多有九分钟。
“我进去了。”夏年说道,“九分钟没出来,你就直接动手。”
“等……”
一个犹豫的字眼落在了空处。
叶叙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夏年转身朝着那狰狞扭曲的失控体、那栋已经成为畸形生物的建筑物走去。她转身没有半点犹豫,就像她面对着的并不是一个吞噬生命的失控怪物。
信仰值具象化所形成的无形力量包裹住了夏年,也护住了藏在她影子里面的默默。
“真是个幼稚小鬼。”默默说道。
随便换个人来,恐怕都绝对不会让夏年一个人进入失控体内部。
“……原谅他吧,他才二十多岁。”夏年擡起头来看了一眼诊所的门。
写着卢卡斯名字的招牌已经被粘接在一起的血肉和机械搅碎,招牌的一角落在地上,玻璃碎成了粉末,从缝隙间流淌出浓稠的如血般的液体,在地面上如蛛网蔓延。
“诊所”二字已经破碎到难以辨认了。
【如果要逆转污染,必须要找到污染线的起点。】系统说道。
夏年擡起脚,跨过了破碎的门牌,踩在了失控体铺在地面的肢体之上——除此之外,她已经无处下脚。
那些混杂着血肉的、散发着腐臭的暗色肢体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顺着她的脚踝向上爬,然而却在包裹于躯体之外的莹莹星光之下退缩了,抽搐着扭动到了一边。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中,夏年没能听清默默嘟囔的一句“你也才只二十岁而已”。
她走入大厅,昏暗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让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阴暗的氛围中。一层厚厚的黑色黏液粘在墙壁和地面上,肉眼可见的肉块和骨骼突出在黑色液体中,整个空间都在蠢蠢欲动,形成被诡异力量凝固在一起的怪物。
在感染视野中,她看见了好几个纠缠在一起的污染线团,每个的浓度都不低,至少是Beta级别。
这就意味着,眼前这个Omega级别的失控体,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感染者所形成的,而是多个。
这栋感染科诊所里面所有的病人,都被卷入到这场浩大的失控之中了。
……然而,第六区哪来的这么多Beta级感染者?
这样一个疑问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伴随着她愈发深入这个失控之地,答案愈发清晰。
她胸腔中的怒火也愈发旺盛。
冷静。她想着。
夏年,你要冷静。你很熟悉游戏规则,你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这不过是他们的常规手段而已。
正如你自己曾经所认同的那样,手段是手段,目的是目的。
你真正要弄清楚的,是他们的目的。
她深吸了口气,朝着深处的卢卡斯的诊疗室走去。她的脚步愈发缓慢了,越向内,那些被污染的空间就愈发凝结成实体,肮脏的、可怖的、扭曲的、哀嚎着的能量几乎化成了填满所有孔隙的淤泥,流淌着溶解着,就连支离破碎照射进来的光也变得灰白冰冷,最终被吞没于无形的泥泞。
时间开始放缓,她路过一间间病房,看见一幅幅虚幻的画面。
【这是什么?】她问道。
【……是失控体记忆与感染能量的共振。】系统说道,【和星空神迹一样,是一种纯粹自然之物,只有你能看见。】
记忆?
夏年不再说话,而是专心看起这些略显模糊和失焦的画面。
……
她看见,初来第六区的文质彬彬到有些过头的医生朝她微笑,拿出证件,温声说道:“我希望没打扰到你的工作。你可以叫我卢卡斯,这是我的证件。”
画面淡去,卢卡斯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局促和窘迫:“夏医生,我知道现在大家都有困难……所以我愿意以进货的一点五倍价格从你这里购买。”
然而那药物终究是杯水车薪,只能解了燃眉之急。
她看见形销骨立的病人不解地看着他,愤怒、悲哀、无奈,声嘶力竭吼道:“就不能痛痛快快放我们走吗?你也是从第三区下来的人,就真的差这点卖药的钱?!”
而对这样的质问,卢卡斯无所适从。
他说抱歉。他请求病人们回到病房,他说外面的电磁辐射比病房t内要高,对你们的恢复不利。
无人领情,他被推倒,他的腹部撞上了桌角,他吐出了鲜血。
夏年的瞳孔慢慢放大了,她看着那些虚幻画面中的卢卡斯,恍惚中明白了,他为何会被感染。
“你的胃癌已经拖了太久了,再这样下去,换人造胃都难救了。”
“感染科义体医生的身份并不重要,只是既然有了这个能力,便应该尽可能多救一些人。”
夏年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幻想,然而只留下了一道道涟漪,那幻象陡然破碎消亡,只留下充满戾气的声音在回荡着:
“滚回你的第三区!”
“治不好病还当医生,现在什么阿猫阿狗披上白大褂都能上岗了是吧!”
“是不是你他妈技术太差,在第三区混不下去了,才来我们第六区当鸡头的啊!”
卢卡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诊所门口,接听着来自同事的电话。
他终于知道了,原来感染抑制剂一直都供应不上,是因为柏塔的董事长把原材料拿去,做了香水。
他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信念碎掉了。
他失去了全部的教养和优雅,向来温和的眉眼陡然生出戾气,他痛恨着绝望着暴怒着将愤怒倾泻在柏塔包装盒的Logo上。最终,他力竭坐倒在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
“医生!”身后有人喊他,“换一套义眼,这套好像出故障了!要柏塔的好货!”
他站起身,一声不吭地从库房中拿出了一套柏塔产出的义眼,他的手在颤抖,声线却平稳、友善、温和:“来了,请稍等一下。”
日复一日。
在那之后,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
所幸第六区感染者数量愈发少了,抑制剂也勉强能维持住现状。
直到半个月前,诊所一连来了好几个Beta级别的感染者。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Beta级别的病人呢?卢卡斯不知道。
但他们似乎都是很好的病人,善良、温和、淳朴、可爱。可他们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再多的感染抑制剂似乎都无法填补他们的黑洞。
他必须想办法……他必须弄到更多的抑制剂,他要救他们。
哪怕他会为此打破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垂青于他。
越是不肯倒下的人,命运便越是乐于玩弄和摧残他,就像是神祇在以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精力,来试探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崩溃的底线,并乐此不疲。
于是,在命运微笑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终于听见了魔鬼的声音。
……结束一切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拯救呢?
可那微笑着的,真的是“命运”吗?
夏年回过神来。
她推开了诊疗室的门,终于看见了卢卡斯。
那个温和有礼的医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模样。她看见原本应该是办公桌的地方,凝结出一个巨大的肉块,如同心脏。
这颗血肉心脏跳动着,发出阵阵低沉的轰鸣,如同暴雨降临之前的隐约雷鸣。它的表面布满了血管和肌肉,每一次跳动都会让血液和黑色的黏液喷涌而出,凝聚成有如活物的触手,自门窗流淌而出,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它的领域。
一切都像是凝固了一样。
时间被无限放缓。
在看见那颗心脏的瞬间,夏年再度听见了卢卡斯的声音——就像是她在诊所之外所听见的那样,混乱、扭曲、癫狂、难以辨识。
“病人……”它说道,“保护……不许……伤害……”
夏年回想起一路上她所看见那些被黑色黏液覆盖包裹着的病人们,她垂下眼,在感染视野中,无数血红的、仿佛滴着血的丝线缠绕在心脏之上,随着鼓动而不断缩紧。
“走……”它说道,“走……杀了……我……”
夏年沉默着走上前去,那些黑色的黏液像是疯了般朝着她扑过来,却又被星空的力量阻隔在外,无从渗透。
心脏发出了近乎哀嚎的轰鸣声。
“不能再靠近了。”默默在夏年的耳边说道,“太危险了!”
再靠近,一旦出现了什么意外,她可能来不及救下夏年的命!
“这都不是你的错。”夏年说道,她伸出了手,璀璨的、浩瀚的、瑰丽的星光在她的指尖上逐渐汇聚凝结,化作实体。
卢卡斯,你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
叶叙在诊所之外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无视了自己脑海中嗡嗡不停的可恨的嘈杂声音,那些声音通常会让他焦躁不安,但眼下他有更焦虑的事情。
夏年还是没有出来。
时间已经过去六分钟了,诊所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做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
他怎么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感染科义体医生,一个连义体都没有的普通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呢?!
他刚才到底在想什么?!果然,疯癫是会传染的,他也被染上莫名其妙的疯病了!
这下好了,第六区的两个感染科义体医生全都在死在这里了!感染科协会最近本来就有很大的动作,为了他们的医生而奔走呼吁,如果一下子死了两个……
叶叙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他停下了来回踱步的步伐,望向了诊所,迅速开启了自检,确认了躯体内每一个零件、每一件武器、每一种备用药物的连线状态。
就在他准备亮出刀刃,进入战斗状态的瞬间,他陡然感觉到周围的感染浓度在断崖式地下跌!
叶叙怔了一下。
伴随着感染浓度的下降,他看见那些粘接在建筑和道路上的黑色粘液在以一个缓慢却稳定的速度,不断向内缩去。
被附着过的地面留下了潮湿的痕迹,却也很快蒸发殆尽。
数个呼吸的时间,Omega级失控体的肢体便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
叶叙睁大了眼睛,他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不可能。
一个深层失控的Omega级别失控体,居然在逐渐恢复正常状态?
某种于他而言可怕到极点的冲击骤然迎面袭来,他几乎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踉跄着倒退了半步。
错愕、惊慌、难以置信,还有某种……对未来可能会有的死里逃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