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季景山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指。
他被替换成了义肢的手掌冰冷,像是临星城连绵不绝的阴雨,将彻骨的寒意和潮湿锈进她的骨缝。
他目光阴沉而又凶狠地看着她:“你真以为我不敢?”
他手上稍微一用力,夏年就感觉到了疼痛——但那并不剧烈,显然季景山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她。
但她依然轻轻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痛色来。
季景山立刻甩t开了她的手,他的力量很大,直接将她甩得倒在了又冷又硬的床铺上。
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痛色,他不知怎么又有些后悔。他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后,冷声说道:“林诘栩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夏年坐起身,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手指,随口说道:“当然是他告诉我的,不然呢?”
“……”季景山的呼吸再度停滞了一瞬。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快要炸开了。
……是的,他现在最应该去思考的,是“林诘栩被星庭复活”这件事情。这会给临星城带来不小的冲击,甚至他已经联想到当初群星之子非法的法案未被通过,便是林诘栩在幕后操纵的结果了。他必须立刻通知李长意,让他想办法在议会、甚至是内阁中找到被渗透的人。
是,他应该去思考这个。
但他的脑子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看着跌坐在床上的夏年,他只能想到,为什么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可恶的、令人厌烦的、赶都赶不走的男人!
林诘栩,是啊,林诘栩。一个已经死了六十多年的人,一个将无数秘密带进了坟墓的人。
他与林诘栩几乎没有过交流,林诘栩死时他才十七岁,针对林诘栩的行动完全是由他父亲主导的,他在其中只是起到辅助作用。但他也知道,林诘栩是个在临星城难得一见的满身傲骨的人,他宁可被折磨到不成人形,都不会在他的敌人面前展现出半点软弱来。
即便是他当上市长了,也几乎从来不在任何场合提起自己的过去,就像他毫不在意一般。
在季景山看来,这不过是好面子死撑罢了。
这样的人,居然会和夏年谈起他当年那般可怕凄惨的过往,甚至还详细到了具体的虐待方式?
如果不是利益关系的牵扯和亲情关系,那么,男人在女人面前示弱的目的只有一种。
这样一个念头让季景山的怒火更盛。
为什么偏偏是赤狮,偏偏是林诘栩?这两人全部都是柏塔的死敌,而且几乎是这百年以来,对他们造成威胁最大的死敌!
她是在故意气他吗?
他看着这个不堪一击、弱不禁风、没有安装任何义体的女孩儿试图站起来,某种恨意在他心头肆虐。
——是啊,她总是这样。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获得别人的喜爱,只要她愿意。
在二十多年前,阿拉贝拉便是这样。
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令人恶心的虫子,上到当时的内阁和议会甚至是寡头,下到娱乐圈里的举足轻重者,都愿意为了她的一句话、一个笑容而前赴后继。
而她呢?总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自己说出的那些话、做出的那些事、摆出的那些表情是什么意思,又总是能轻而易举抽身而退。
仿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只是她的玩具。
他喜欢她这个游刃有余的样子,也享受着看穿了她的把戏给他带来的优越感。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他是站在临星城最顶端的人,那些讨人厌烦的人在他面前不过是没什么区别的虫子。他也一直认为,阿拉贝拉做这一切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接近他而已,而他对此并无意见,甚至颇为享受。
那就让她努力往上爬吧。
就让她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来,像一只落难的流浪猫、拒绝了所有的投喂者,执着地来到他身边那样。
他是临星城的无冕之王,他是柏塔的君主,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他理所应当得到最好的东西。
于是,他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
尽管,贝拉是个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善良到近乎软弱的人,她热衷于劝说他遏制住柏塔扩张的步伐,还经常与他谈起可笑的道德伦理问题,就像他当初那个不知所谓的姐姐一样,让他略感不耐。
但他到底是得到了。
——直到这看似完美无瑕的宝物出现了瑕疵。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事。
阿拉贝拉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季景山,从她醉酒之后恍惚间看着他的脸说出“你们真的很像”开始,幻境便崩塌了。
一个在几十年来、几乎从来没有进入过他视线的、早该被处理了的威胁,终于被他察觉到了。
他立刻调查了阿拉贝拉在互联网上的所有浏览记录,并调查了和她相关的一切,无论是不是隐私——他很快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另眼相待的宝物,这个他曾经笃信的眼里只有他的人,真正关心的居然是他那个被送进了疯人院的哥哥,哪怕他们实质上根本没有见过面。
于是,那些埋藏在他童年记忆深处的引信被点燃。
“你长得很像你的哥哥。”
“啊,你几乎要和他一样聪明了,加把劲啊,景山。”
“当初如果你的哥哥没有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能替代我掌控柏塔了吧……”
年少时他的父亲季和盛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在那一刻如同惊雷般炸响,一颗子弹便这么跨越了时空,正中他的眉心。
……凭什么?
明明是他让柏塔越做越强,明明是他让临星城的义体产业超越了辉城,登上世界第一的宝座。明明他已经除掉了所有挡在面前的人,他已经登顶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人凌驾在他之上,怎么能有人抢走他的东西?
一切属于他的东西,都应当跪伏在他面前,恳求他看它们一眼!
他难得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愤怒,但他依然保持了平静。
……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更换掉的宠物。
他质问她。他以为阿拉贝拉会解释的,会和以前一样,用那夜莺般的声音软软地撒娇几句,讨他欢心。
可阿拉贝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目光太平静了,几乎像是一滩死水,有那么一瞬间,季景山从中看到的不是以往的温柔爱意,而是恨。
那转瞬即逝、就像是一个错觉的冰冷恨意瞬间就将他的怒火浇灭了,让他产生了疑惑,甚至是难以察觉的恐惧。
在他稍微冷静下来一些之后,她才说道:“哎呀,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她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柔软的,友善的,带着笑意的。
可有那么一瞬间,季景山真的以为,她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
……无所谓,他也没那么在乎她。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或者是将她的目光过久地停留在别人身上。
于是他说道:“……从今天起,你不许离开柏塔。”
阿拉贝拉并没有当真,紫藤萝色的眼眸里盈着笑意:“我晚上还有演出。”
他看着她那张如同无暇花朵般漂亮的脸上露出的没有防备的神色:“取消掉。”
“景山,你别开玩笑了。”她依然无知无觉地笑着,“观众们在等着呢。”
观众?
观众算什么东西,几百上千块钱便能入场看她的批发货,比他还重要吗?
他便去查了晚上观众的名单,赫然看见,不少第一区第二区的政要和权贵名列其中,甚至连临星山公爵阿列克谢·科罗温,还有奥卡西医药的董事长凯乌斯·奥卡西都会去看她的演出。
……观众们在等着。
好一个“观众们”。
他无法再忍受她位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更不允许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于是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拇指在她紫藤萝色的眼眸下擦过,低声说道:“听话。”
她依然在笑着,但季景山却感受到了她那面具之下逐渐堆积起来的不耐,同他此时此刻的不耐如出一辙。
“别闹了,真不行。”她笑着仰起头,拥抱了他,“表演完我就回来。”
季景山也伸出手抱住了她,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他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却迟迟没有放开手。
他给过她选择了。
……不过是一个装饰品而已。
即便是装饰品,也应当是独属于他的。
于是,她死了。
死亡是个多么美好的东西,能将她永远定格在此时此刻。装饰物本就不需要自己的生命,她只需要呆在他身边,永远不要离开他就好。
若是厌倦了、看腻了,再丢弃就是。
她变得极其柔顺,温和。她再也不会说出那些令他烦心的话,也再也不会看着其他人了。
柏塔的科技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即使这项科技并不完善,她依然需要额外的处理,需要精心的保养。
但一个昂贵t而珍惜的收藏品,本来就应该多费些心思,不是吗?
他有足够的耐心,将她永远冻结在这一刻。
他想,他赢了。
无论是外界那些令人厌恶的虫豸,还是他那阴魂不散的哥哥,抑或是阿拉贝拉本身——他都已经赢了。他总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一切都握在手心中。
可惜,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安静到几乎不发一言的阿拉贝拉于他而言愈发陌生了。
他忽然怀念起她依然有生命力时的模样来。
那时候她会笑,会生气,会难过,会撒娇,会挑食,会坐在水潭边,一边赤脚踩水,一边轻哼着歌。
她会因为下棋输掉而闹脾气,一股脑将一整盒的棋子倒在棋盘上,然后满脸不高兴地和他一起,故意慢吞吞地整理乱成一团的黑白子,还把棋子扔进水里听响。
她会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用那双比花更美的眼睛望着他,小声问他能不能帮她拍几张照片,拍完后又很开心地夸他摄影构图真好。
她会大半夜不睡觉偷偷跑来看他,吵醒他之后只是笑着解释,想看看关了灯后,他闭着眼睛时,义眼的金色灯光会不会从眼皮里透出来,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可现在,她只会看着他,对他做出简单的反应。
判断他心情好时,她便对他微笑;他如果生气了,她便会露出关切或是害怕的神色。她会做一些简单的事,可当初的灵动和生机却一去不复返,与她的灵魂一起远远离开了。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
原以为。
直到过往的画面一幅幅在他面前显现,那些他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小事”忽然便在他心底如同翻涌的荆棘般,将他反反复复刺痛。
于是他便告诉自己,有得必有失。
是的,他宁可只得到一部分的她,也不允许有人与他分享。
为此,他即便牺牲掉一些……不必要的情感体验,也没有关系。
……可眼下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他的思绪从宽广的、景色优美的柏塔顶层庭院,骤然回到第六区这间狭小逼仄的牢房之内。
他看着夏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做出的那些牺牲到底算什么?
她的灵魂逃逸了,只留下一个空壳给他。他守着被她遗弃掉的那部分,她却换了个身份大摇大摆地活着,甚至与他的死敌纠缠不清,还加入了那个全都是虫豸、全都是鼠辈的群星之子!
为什么?
那位所谓的“群星之神”到底能给她什么?新的生命吗?她如果遇到了困难,为什么不肯来找他,明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帮她剔除道路上的一切阻碍!
她明明知道,可她还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甚至是与他为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