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温莎坐在自己的寝室里,皱着眉刷着手机上的最新消息。她的手指因为焦虑和疲劳而显得有些不稳，那双做实验时从来不会颤抖的手在此刻甚至会误触屏幕。
这段时间里，中央学院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
图子楠院长中枪住院,抗议活动被迫终止，军警部门也被召回。教学活动在停滞了一天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但大量的学生被其家长接回家,低年级的学生没能上几节课，就又停止线下授课了。
于是，此时的中央学院堪称是一片死寂，却又暗流涌动。未来工程控制中心的楼栋则是连着几天都灯火通明,成了全校唯一一个不受外界干扰，一直在正常运作的部门。
抗议活动爆发冲突的当天,温莎和很多学生一起被警察拦截在了礼堂外面，不让他们进去。温莎心急如焚,一边想要进礼堂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边又被她实验室里的那位苏乔学姐一个劲打电话，要她赶紧离开礼堂附近。
随后一声枪响终结了一切混乱,他们被紧急疏散,温莎只能看见医疗运输车将伤者送离，却看不见到底是谁被枪击了。
她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离开，从其他学生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图院长被子弹击中了。
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动作机械地打开了社交平台，翻看相关的新闻,她看见了被图院长的鲜血分成两半的中央学院校徽的照片,这几乎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在校园中行走着，视线范围内,到处都是校徽——教学楼上，玻璃门上，横幅上，宣传窗内，来来往往的教职工手中的帆布包上——
那道血痕像是被刻在了她的眼眸里，那原本代表着临星城至高学府的徽章，此刻却仿佛化成了一颗颗子弹，t朝她倾泻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未来工程控制中心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实验室。
直到她把生物胶体弄在了手上，粘得食指和中指无法分开，才忽然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去找溶剂。
她一边用溶剂清理粘在手上的胶体，一边急促地呼吸着，咬着牙，眼眶里迅速急需了一层雾气，险些没能忍住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切都在朝着令人难以接受的可怕方向一路滑坡？
先是第六区大涨潮，险些就造成了难以预计的死伤；随后小年姐姐被以一个堪称是荒唐的理由羁押；再到图院长被军警部门误伤身受重伤……
她所关心、所感激的人，似乎正在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她的状态奇差，一整天几乎没能做成任何事情，只能呆呆地看着正在运行的实验设备，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设备停止运转，她查看结果，毫不意外地发现结果未能复现，实验失败。
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失落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将设备里的材料全部清空，倒入污染材料垃圾桶。
等到天黑了，她离开了实验室，手机重新有了信号，她才看到最新的消息。
图院长并无生命危险，急救之后生命体征已经稳定。
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在中央学院深夜略显昏暗的路灯灯光下，脱力般坐倒在了马路边柔软潮湿的草地上。直到此时，她的情绪才稍微恢复了正常，胸口里憋着的那口气也才慢慢消散。
她想，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怪物们实在是太过强大了，他们甚至连图院长这样的人都敢伤害。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虚弱和无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幸好，中央学院的食堂是二十四小时都供应餐点的，此时虽然是深夜，也依然有做饭机器人提供很难吃、但很方便的食物。
温莎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食堂走去，刚进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空旷的食堂之中，缩在角落里。
“……学姐？”她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苏乔的背影僵硬了一下，随后她回过头，看向温莎。
温莎怔了一下：“学姐，你怎么了？”
她赫然看见，自己这位对她照顾颇多的学姐此时眼圈通红，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手上拿着的面包只被潦草地咬了两口，却因为持有者的焦虑而被捏成了扭曲怪异的形状。
见到自己的学妹，苏乔赶忙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慌慌张张道：“温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温莎坐到了她面前，低声说道：“我下午有点心不在焉，几组实验都重做了……所以搞到了现在。”
苏乔点了点头，低着头不说话，咬了一口手中的面包。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略显局促的沉默，半晌后她说道：“今天学院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嗯，我知道，我当时就在礼堂外面。”温莎说道，“我听见了枪声……”
“太可怕了。”苏乔说道，她嗓音有些沙哑，“还好图院长没事，不然……恐怕今天会成为中央学院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吧。”
她像是没话找话般接着说道：“你听过他的课吗？”
温莎摇了摇头。
“嗯……我之前听过几次他的义体工程讲座。他讲得是神经信号解码以及自适应控制算法的应用，和我的方向相关性很高。”苏乔说道，“你之前见过他的吧？我看到过采访……”
温莎点了点头：“见过一次。”
“真羡慕你……”苏乔垂下眼睛，她的眼圈似乎又红了，“当初我进控制中心的时候，给我面试的是姚主任……我从没接触过图院长。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虽然他看起来不茍言笑显得很有距离感，但他回答提问的时候又挺有耐心的……如果他当导师，肯定是个很负责很温柔的导师……”
她目光有些茫然，口中说着话，但却显得心不在焉。
“……学姐，到底怎么了？”温莎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说道，“是研究课题出了什么问题吗？和我说说，没准我能帮忙呢。”
苏乔略有些缓慢地侧过脸，看向她，呆呆地注视着她半晌，眼圈越来越红：“温莎……我的那个课题，我那些数据……被拿走了。”
温莎愣了一下。
她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被谁拿走了？”
“戴老师。”苏乔说道，她抿了抿嘴唇，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眼泪给眨回去，“他要拿去给他儿子发论文……他说可以给我三作，可是我要三作有什么用啊，我还是毕不了业……”
她终于哽咽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好多次了……上次的数据，上上次的数据，还有去年的那篇神经信号调控技术的论文也是……那篇发了影响因子二十多的权威期刊，里面的数据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我的，却不让我署名一作。他说那是挂在他负责的课题中的论文，经费都是他申的，他非得要一作和通讯，我当时也没说什么。但他拿走我的论文也就算了，为什么不让我毕业，他又要我延毕一年。我……”
她咬着牙，情绪几乎要崩溃了：“如果，如果我和你一样，认识图院长……我就能去找他……不，他们或许都是一样的，他根本不会帮我……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反抗他们的人全部都会……”
温莎错愕地说道：“戴老师怎么能这样做？！”
“他就是这样的……”苏乔苦笑了一下，“你看过他的履历对吗？特别漂亮，上百篇高水平论文，项目、课题、著作……这还不包括他给他儿子的，和给他老婆和情人准备的……所以，温莎，你以后如果要来未来工程控制中心，千万别选他当导师。”
说着说着，她眼泪就流了下来：“别的课题组的老师我也不清楚情况，或许他们全都一样吧……我知道的好导师全都没了，图院长十几年前就不收研究生了，夏望教授也……可如果拿不到中央学院的学位证，又怎么能进柏塔的研发岗？难不成我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要去当柏塔的义体装配工？”
所以啊，她只能忍着。
忍一年是忍，忍三年是忍。或许忍到第五年，她就可以脱离苦海，离开这个将她的青春和激情全都吞吃干净的地方，去往一个她曾经梦想过的岗位上，麻木地用自己那早已不被热爱的知识和技术换取钱财，度过余生。
无法改变规则，那就只有适应规则。
最多最多，也只能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挑中好导师。或者，干脆就是没能投个好胎。
温莎呆住了。她毕竟刚来中央学院一年，尽管早在预备学院时，她就已经见识过了那帮学阀的手段，但那时候到底还是会收敛一些的。
来中央学院之后，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上课，也是最近几个月才被拉到戴钥的课题组去当牛马，接触更多的只有实验本身，倒是很少听到这种实验之外的事情。
她没想到，平时总是温柔大方、对她特别照顾、在实验室人缘也还不错的苏乔学姐，居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这……学校不管吗？”温莎诧异道。
“这怎么管？知识产权这种事情，本来就扯不清，更何况他是我导师。”苏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来，“就算管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想要毕业证，我还想进入柏塔研发部，我要是得罪了中央学院，就是得罪了柏塔……而且，我已经算好的了。以前甚至还有学长学姐被……”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温莎愤怒地说道，“学姐，还有哪些受害者，大家一起举报戴老师！”
苏乔几乎破涕为笑了，她轻轻摇头：“温莎，这不现实。”
“为什么？”温莎不理解。
“无论举报成不成功，站出来的人都死定了。”苏乔说道，“哪怕成功率是百分之百，都不一定有人站出来……更何况成功率低到令人绝望呢。没事，真的，反正全域健康监控系统马上上线了，之后控制中心大概就没那么忙了，或许我就能抓住时机……”
说完，她笑了笑道：“抱歉，温莎，把你当情绪垃圾桶了……你赶紧回宿舍休息吧，我记得你明天不t还有课吗？最近学院挺乱的，好像都改线上授课了？”
温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苏乔堵了回去：“好了好了，别让我的事情影响你的状态，赶紧回去吧。”
无可奈何，温莎只能随便买了点吃的垫垫肚子，便回宿舍休息。
她心神不宁，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苏乔的眼泪，一会儿又响起枪声，翻来覆去好一会儿都没能睡着。
她忽然觉得很迷茫。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善良的、可爱的人，那些她感激的人，总是过得如此艰难呢？
难道这个世界就是这对好人展露恶意吗？
面对这样的一个世界，她又能如何呢？就连小年姐姐和图院长那样强大的人……都倒下了啊。
第二天一早，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自己上课迟到了。温莎一下清醒了，甚至来不及起床便急急忙忙进入线上教室，听着老师用格外催眠的声音讲着血液流变学基础理论：
“血液的黏度，啊，是其流动阻力的度量，啊，随剪切速率变化……啊，这是典型的，啊，剪切变稀特性……”
她听着这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基础知识，翻来覆去半晌，最终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将课堂挂在光屏上，穿上衣服走出了寝室。
她提交了短期离校的申请之后，走出了中央学院的大门，随后，登上了前往第六区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