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叶叙像是被灼伤了一样,骤然收回了视线，呼吸急促，连带着胸膛剧烈起伏。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没有……他不想和她为敌,他当时丧失理智了，他不想打。特勤部也不该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他们明明……是临星城的守护者啊,不是吗？为什么要骂得这么难听？
像是要逃避过于汹涌的情绪一般，他又开始浏览其他词条。这一次他浏览的是与夏年相关、但相关性并没有那么高的词条，很快就看见了一周前热度极高的新闻：
#临星城中央学院学生抗议#
#图子楠遭遇枪击#
叶叙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
……他好像见过这个叫图子楠的人。是在什么时候呢？
模糊的记忆很努力地想要冲破桎梏,但却像是隔了一片渺远的海。他按住了额头，在一阵钝痛之中,他终于勉强记起来了——
他在十四岁的时候，见过图子楠。
他被束具和枷锁固定着,放置在不可能被突破的透明防弹牢笼中,像个物件一样被摆放在一间会议室的中央，他被注射了过量的镇静药物,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外面那些大人们商讨着该如何处理他——
处理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年幼的Omega级别越界者。
在几乎压倒性的“杀掉他”“排除隐患”“不可破例”的发言中，或许到底是医者仁心，感染医学的专家们小声商讨后,开口说道：“据我们所知,图子楠先生有个未公开的项目，一种能够通过长时间睡眠压制Alpha级及以上高浓度感染的设备——只是造价极其高昂,且受众群体太狭窄,无法实现量产和商业化，所以项目只停留在实验室内。这孩子虽然是Omega级,但感染相当稳定，如果特勤部愿意尝试，可以联系图先生。”
不久后，依然被束缚着的叶叙便看见了被特勤部邀请来的图子楠。
他记得那是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冷淡的英俊男性，不知为何，叶叙本能地对他产生了敬畏的情绪。他对他进行了感染检查，动作迅速，干净利落，但实际上却相当温柔，从头到尾都没有弄疼过他。
叶叙那时候年幼，但他也知道，这个男人的评估结果将会影响他的生死。
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图先生回过头看向特勤部当时的部长，说道：“可以。”
短短的两个字，让叶叙活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当时图子楠之所以会沉默那么久，是因为以那时的技术根本没办法保证他不会失控。在说出“可以”之后，这位世界顶级的感染医学专家在短短一周之内，不眠不休改进了技术，才让他得以存活下来。
在那之后，叶叙就再也没见过这位称得上是“救命恩人”的图先生。
而他的记忆也逐渐模糊，就像是被浓雾所覆盖了一般，唯有很努力地去回想，才能从一片混沌中找到那么一些不甚清晰的线索。
随后他点进了词条，看到了中央学院事件的前因后果。
他再度陷入了肝胆俱裂的沉默之中。
……这样可怕的恶性事件，险些让他的救命恩人命丧黄泉的事件，导火索居然还是他们对夏年的羁押！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因司法不公，导致的对夏年的羁押，引发了太多太多连锁反应，让外面的世界乱成一团。
可那明明是特勤部给他的命令啊。
他只是在遵循他们给他的命令而已，他做错了什么？他是特勤部最锋利的一把利刃，他本就该是为了特勤部的目标，排除一切障碍的那个人啊。
难道说，是特勤部的指令有误吗？
……还是真就像网上的那些人所说的，他们不过是柏塔的狗而已？
他忽然响起那天自己与夏年视线相对的一瞬间。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从失控的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无数陌生的知觉如同利剑般穿透了他坚硬的外壳，刺破了他的认知，直直钻进了他的灵魂里侧。
他的记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叶叙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良久，思绪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叶叙怔了下，动作有些狼狈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打开了门，看见了他专属的那位感染科义体医生的脸。
秦浮看着脸色苍白、眼睑浮现青黑的叶叙，叹了口气：“没休息好吗？”
叶叙看着脸色同样不好看的秦浮：“……秦医生。”
秦浮走进了他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叶叙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轻声说道：“秦医生，您这是……？”
“……看到你休眠结束，我就过来了。”秦浮说道，“小叶，你有没有这几周的新闻热点？”
叶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浮观察着他的神色，最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关于特勤部和你的事情，我几乎是全程参与的，我看着他们违背了当初的约定，将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小叶，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叶叙怔了一下。
他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似得，一把抓住了秦浮的胳膊，瞪大眼睛说道：“秦医生，你知道的对不对？！”
秦浮怔了一下：“什么？”
“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叶叙说道，他太激动了，声调几乎扭曲，“你们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对不对！？”
秦浮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时候，她刚从灯塔脱离。她在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和计算神经科学领域是顶尖水准的专家，在灯塔做项目带头人好多年，脱离他们是因为……秦浮愈发无法接受他们逐渐脱离伦理的路径和方法。
脱离灯塔，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她很清楚灯塔的背后是未来工程控制中心，而控制中心的背后是柏塔。主动脱离他们，几乎就相当于得罪了柏塔。
可她没办法再昧着良心，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了。
她想，是灯塔欺骗她在先的——当初她居然真信了他们的鬼话，以为他们是想要解决感染难题！
脱离了灯塔之后的恶果，也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她很难找到与她的知识水平相称的工作了，至少在临星城很难找到。
最终，她决定去中央学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谋得一个教学岗位——按照她的学术造t诣而言，这其实已经是大材小用了，但未来工程控制中心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让她好过，她心里也清楚。
果然，她被拒绝了。
当时，在院长办公室内，已经快要走投无路的秦浮几乎要崩溃了，她声音颤抖着问图子楠，为什么？
图子楠沉默了很久之后，到底没有告诉她，那个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而是给她指了另一条出路——或许她可以去特勤部碰碰运气。
“……特勤部？”她迷茫道。
“嗯。”那位看起来态度冷淡的院长耐心地说道，“他们现在需要一个同时精通感染医学和认知科学的专家。”
于是，在他的帮助下，秦浮联系上了特勤部方面。
特勤部需要一个能够协助控制Omega级越界者的医生，而秦浮几乎完美符合了这个条件。
秦浮第一次见到叶叙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沉睡在休眠舱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特勤部的负责人告诉她，她需要保证这个孩子的记忆定期被清洗，不必要的噪音必须被清除掉，以免堆积起来影响他的性格和情绪，并稳住他的思想和感染指数。
秦浮不解：“……这是不是有些反人类了？”
“这是一个Omega级的越界者，是一旦失控便能摧毁临星城的高危武器。”特勤部的负责人严肃道，“他本来不该活着的，目前的状况已经是破例了——这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
这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
这句话到底是说服了秦浮，于是，她接受了这份工作，开始专门负责黑雨衣的治疗和控制。事实证明，她很适合这份工作，因为她还有一份心理医生的执照，所以她甚至能很好地处理叶叙在成长中的各种心理问题，以及他脑海中那些精神分裂般的声音。
她甚至要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她越来越喜欢他，也越来越真心待他。
但她知道小叶到底是特殊的。
如果他出现了一点不稳定的迹象，恐怕特勤部都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哪怕他的身上已经被套上了太多太多的枷锁。所以，即便她很喜欢他，也不得不按照自己的职责，一次次洗掉他不稳定的记忆。
随着秦浮对特勤部事务了解程度的加深，她逐渐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特勤部一直在与灯塔深入合作。
又比如，很多大型的失控事件的背后，都有特勤部的影子。
他们私底下甚至会做一些感染义体的非法交易，甚至……将一些不够稳定的成员直接送去研究机构，物尽其用，而并非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收场。
有很多次，黑雨衣在执行任务回来之后都会对任务内容有所质疑，他总认为自己杀掉的失控体，甚至尚未失控的“危险感染者”是不该死的——
“他们很痛苦，很绝望，他们的朋友、家人……都很悲伤很愤怒，他们骂我是杀人犯。”
那个孩子满眼的迷茫和痛苦，问她：“秦医生，是不是……应该有更好的处理他们的方法呢？我不想再杀人了。”
秦浮也很难过，但她也没有办法。
他们到底是是寄人篱下的，他们必须听从特勤部的命令。
于是，叶叙被一次又一次地洗掉记忆。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眠舱中度过的，清醒的时间不过十分之一，因此，他虽然已经长到了二十五岁，实际上的年龄却远比这个要小得多。
秦浮虽然心里并不舒服，但她依然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
虽然，这句话的说服力已经越来越低了。
当初夏望被抓捕的时候，秦浮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劲了。她认识夏望，他们二人毕业日期相近，因此她曾经去听过他的博士毕业论文答辩，对他印象很深——毕竟，即便是在中央学院，这样踏踏实实搞学术、成果极其扎实的人，也并不是很常见，何况他当年又是如此年轻。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贩卖感染义体的恶行？
难道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那一次秦浮保持了沉默。
大涨潮那夜，蒙特利不允许特勤部出动去第六区救人，秦浮就已经快要无法说服自己了。
而终于体会到了初恋感觉的小叶，也因为想要去大涨潮中救人而再一次被无情地洗掉记忆，甚至在那之后还被要求亲自去抓捕他喜欢上的那个女孩。
……大涨潮时不被允许出动的特勤部，为何在抓捕一个救过无数人的医生时，如此积极呢？
在大涨潮之后，在夏年被羁押之后，在秦浮看见了夏望在监狱中被临星城在线曝光出来的视频之后，她愈发觉得，自己无法继续无视房间里的大象了——
她在特勤部，到底是在拯救更多的人，还是在助纣为虐？
这真的是一个为了守护临星城而存在的部门吗？
她本人和小叶，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她现在在做的事情，和她以前在灯塔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