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什么是绝望?
……
对于季景山而言,他的世界不存在这两个字。
他会有失望,也失望过很多次。但那并不会影响什么,让他失望的人,他总有办法解决掉他们,并让其变成永远不会令他失望的模样。
——无论是改过自新了,还是彻底消亡了。
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都是这样做的。包括他最心爱的阿拉贝拉。
……
所以,对他而言,什么是绝望呢?
是那个“令他失望”的人,永远都不再会随着他的心意改变,永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的瞬间吗?
是他所坚信的那套世界运转的法则,在他面前彻底失效的那个瞬间吗?
季景山在看到屏幕中的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
他看着法院前的广场陷入了一片混乱,听着人群中传来的怒吼和尖叫,看着人们脸上露出的难以置信的、崩溃的神色。
他像是忽然进入了人格解体的状态,身体和灵魂切分开来,彼此撕扯着,剧烈的疼痛由内向外麻木了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在短时间内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为什么?
他无声地问道。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不该死的,他不想她死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向已经快要西沉的太阳。
他的通讯很快就响了起来,是李长意打来的电话。季景山想,他应该感到悲伤的,或者,至少是感到愤怒的,可那种可怕的麻木感却冻结了他的思绪,让他只能维持着表面上平静。
他接听了电话,对着另一边说道:“我刚刚想找你,李长意,到我办公室里来。”
“季景山,你知道刚刚法院门口……”
“我知道。”他说道,语气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你现在就过来,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后续的处理。”
李长意有些惴惴不安地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季景山怎么了,在他的预想里,这个家伙应该会陷入癫狂才对,而不该是这种状态。
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恐惧。
可他没办法继续耽误了,夏年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枪爆头,这事情已经彻底闹大了!
这不应该啊,法院附近的安保措施已经是做到了军警部门能够做到的极限了,为什么还会出现杀手?这根本就不可能!
这事儿一出,他们临星城政府说不是自己干的,谁信啊!
于是,李长意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柏塔大厦,他一路上都在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如果实在不行,就必须得去直面初诞者了——
这已经是他们现在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了,哪怕初诞者出手无论是风险还是代价都太多巨大,他们都不得不考虑这张底牌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到了季景山的办公室,推开了那扇门。
“季……”
他话还没有说出口,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直接从他的心脏部位穿刺了过去。
于是后面的话直接被封在了口中,他颤抖地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口已经插入了一把锋利无比、薄如蝉翼的刀刃。义眼的警报界面上,无数红光亮起,备用心脏已经开始接管循环系统——
“我告诉过你不要动她。”
他在剧烈的t疼痛中擡起头,看见季景山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
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极其冰冷的杀意。
“我……”
我没有……
李长意还没来得及辩解,他的备用心脏就被第二把刀刃捅穿。他在一瞬间丧失了支撑身体的力气,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视野之中,整个世界都在红色的义眼警报之中慢慢黯淡了下来。
在他意识的最后,他看见季景山的皮鞋从他面前踏过。他看见自己的血和循环液流淌出来,猩红刺目,汇聚成河。
在那片猩红之色中,他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那声音震天撼地,如同一整个世界在迅速崩塌,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荣光熄灭,高塔倾塌。
……
季景山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上了柏塔的顶层。
他的身上沾染了鲜血,被前来汇报工作的高管看见,那高管吓得魂飞魄散,而季景山只是平静地告诉他:
“……下班了,让所有人滚。”
高管屁滚尿流地跑了,通知这座大楼内的所有人离开自己的岗位,离开柏塔大厦。
季景山独自一人来到了柏塔大厦的总控室之中,透过落地窗看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幕。他知道外界在发生什么,但他无心去管。
他的义眼中,一条条相关新闻闪过——
《夏年一审被判死刑,离开法院途中被枪杀,临星城民众不满,城市陷入混乱》
《李长意政府未对夏年被枪杀一事做出任何回应》
《突发新闻,赤狮从军警部门手中夺走夏年遗体》
《科学理事会称,李长意政府将为这次不公正的审判付出代价》
《夏年生前最后影像——当我死去,群星会为我铺就去往天穹之上的阶梯》
他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点开了最后一条新闻,自动播放了她生前最后的画面。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微笑着的脸,听着她的声音,以至于良久之后,他才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临星城再度亮起了人造的光芒,乌云层被当作幕布,无数广告被投射在天穹之上,遮挡住了一切。
季景山透过落地窗看向天空——属于柏塔的另一片领土。那里是柏塔铺天盖地的广告,是对临星城信息绝对垄断权的证明。
他忽然便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群星会来接引你?
不,祂不会的。临星城没有星星,柏塔熄灭了所有的星光,遮盖了一切天体。
你会留在这座城市里,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你永远逃不出乌云层的牢笼。而他……他不过是多等几年,或者几十年。
只要这片笼罩大地的铁幕不被打开,你就永远别想逃出这里——你迟早会回来的,而我,我只需要等待,只需要等待。
随后,那片被广告布满的幕布,忽然便黯淡了一角,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撕裂开来。
季景山怔了一下。
就在他愣怔的瞬间,在他俯瞰的临星城之中,第六区忽然便暗下了一个角落,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第五区、第四区,乃至是上层区,一片又一片的黑暗开始如同病毒般扩散开来!
这面由柏塔、由他亲自构筑起来的、将夜空与无数人的目光彻底隔绝开来的铁幕,居然他眼前被撕裂开了!
他猛地扑到了玻璃幕墙之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块又一快被熄灭的街区,一点点暗淡下去的城市。他擡起头,那些被投射上去的全息广告也在逐渐熄灭——
“不……”他恍惚道,“不……怎么可能……”
恍惚之间,他仿佛听见了此时此刻无数在街道上奔走的人们的呼喊——
“熄灭灯光!”
“不然我们会看不见星星的!”
“乌云层会褪去,我们会看见群星的神迹!”
“柏塔的广告关不掉啊,满天都是!”
“那我们就把每一座能量传输塔关闭掉!”
这座城市,这座属于他的城市,几乎每个人都走出了家门,他们关闭了所有灯光和电源,熄灭了每一座能量传输塔,无论军警部门如何阻拦,都挡不住他们的热情和愤怒——
“不要让夏医生的牺牲白费!”
“我们要看见神迹降临!”
“我们都是见证者!”
“不要低下头哀悼,她不在这里,她已经登上了天穹之阶,擡起头来,擡起头来!!”
到了最后,甚至连军警部门都不愿意再阻拦这些人们了。他们开始袖手旁观,甚至是帮助这些市民们一起关闭能量传输塔。
——是啊,为什么不试试呢?
临星城已经两百多年,没有陷入过这样彻底的、发泄般的疯狂了。既然连夏年那样几乎完美无缺的好人都会枉死,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呢?
疯狂的一日,就当以疯狂作为结局。
所有人,都在这灼热的浪潮的裹挟之下,将那冰冷的理性彻底抛开,如同丢掉了一直以来扣在身上的枷锁。他们从这样的无法无天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些在黑暗的街道上奔跑着的人们大笑着,如同要飞往天穹。
一盏又一盏灯被熄灭,一座又一座能量传输塔被关闭。
政府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封封呈递到市长办公室的讯息无人查阅,内阁找寻不到他们的市长,军警部门直接停摆。
柏塔军团则更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的顶尖战力已经被赤狮屠杀殆尽。
季景山难以置信地看着临星城在短短数分钟内,被彻底熄灭了。
就连柏塔大厦,此时此刻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
一座城市,一座在这个时代快速运转着的城市,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了她,陷入了全城静默!
……临星城上千座能量传输塔被全部关闭了?
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攀上了季景山的心头,他忽然想起来,神龛里的五座能量传输塔,是依赖外界的传输塔来无线运送能量,保证初诞者的服务器能正常运作的。
如果没有能量,初诞者的生命力就会快速消耗,服务器内的人工智能“初诞者”才是祂的本体,如果本体无法运行,祂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消耗掉所有的能量,随后彻底消亡!
“不,不行……”季景山那已经迟钝的脑子勉强运作了起来,他踉跄着在总控室里面寻找着柏塔紧急备用电源的开关。紧急备用电源里面的能量能让初诞者至少撑上三天三夜,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外界修好能量传输塔!
他进入到总控室深处,在一片漆黑中打开了夜视功能,在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按钮中间,找到了为初诞者准备的紧急备用电源开关。
季景山松了口气,他按下了开关。
……一片寂静。
柏塔并未亮起,紧急备用电源完全没有反应,总控室内依然是一片漆黑。
季景山瞳孔骤缩,不信邪般又连按了好几下,然而依旧是无事发生。
“不……不可能!”他失控般地吼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
一个温和的,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季景山一怔,猛地转过身看向来者。他看见一双在黑暗中如同萤火般亮起的青色眼眸,如玉石般冰冷,平静地看着他。
他在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上,看见了隐藏极深的憎恨和……怜悯。
“……是你!”季景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开始颤抖,“不可能,你……你明明已经死了!”
“很遗憾,我的弟弟。”喻寻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来,“我们家的人,似乎都格外难以被杀死,对吗?就像是个诅咒,无论是对外人而言,还是对我们自己。”
“……是你切断了备用电源。”
“很奇怪吗?我有权限呀。”
季景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崩溃般吼道:“不可能——你都已经死了,他不可能还给你留了权限!!”
“真是个惊喜。”喻寻说道,“他大概更不会想到,我会用他留下的权限,彻底消灭他。”
“……他是你的父亲,你这个畜生!”
“……”喻寻嘲讽地看着他,随后那嘲讽又化作了怜悯。他轻轻笑了笑,“那是你的哥哥,那是你的姐姐,那是你……爱的人,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季景山在听见“爱的人”的刹那,后退了半步,几乎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控制台上。
他的心跳与呼吸皆乱。义眼健康监测界面上不断闪烁着警报界面,他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无神的目光越过界面,望向喻寻。
“不……”他说道,“她…t…我不能……放弃她。哥哥,她活着对不对?她还活着,对不对?你也爱她,你不会让她死的……你不会看着她死,对不对?”
喻寻怜悯而厌恶地看着已经目露疯狂,语无伦次的他。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喻寻说道:“这个城市已经做出了选择,季景山。希望你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你输了。”
“……我不会输。”季景山说道。
喻寻笑了笑,转过身,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想想未来在牢狱中,你要如何度过余生吧。”
他消失在了柏塔的总控室中。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季景山感觉到一阵极其剧烈的头痛,他摔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望向了初诞者所在的方向。
他感觉到那些凝聚在他意识和灵魂中的、来自“神”的力量在快速地崩解。一切都在腐烂、消逝,如同在阳光下暴晒的雪。
“不……”他喃喃说道,“不……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他不会输,他绝不会输。即便他赢不了,他也不会输!
一声仿佛从灵魂中传来的、他从未听见过的惨烈的哀嚎声响起,极其庞大的力量以临星山为中心,骤然向着四面八方爆发!
他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身体内的力量缓缓消失,四肢无力,慢慢软倒。
结束了。他想着。
那个属于柏塔的王朝,那个造神的愿景,那个登上世界之巅的、季家数代人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目标——
初诞者死了。
无论他是否接受,一切都结束了。
……
阿列克谢站在公爵府邸的门口,于一片黑暗中望向不远处的临星山。
人类的照明设备被完全屏蔽,临星城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如同他的祖先留在日记本上所形容的那样。
他的祖先用秀美的花体字写下:“在夏日的夜晚啊,临星城在黑暗中沉睡。四周万籁俱寂,连微风都不愿意惊扰这片无垠的宁静。星空如同绸缎,镶嵌着无数璀璨的星子,像是从天际洒下的宝石,它们的光芒是如此冷冽而遥远,像是一个永恒的梦境。”
隐约间,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预感,仿佛隐隐约约之间,他也曾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过——
现在,它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他的努力并未白费。
于是,他便看见了这犹如神迹般的一刹那——
他看见临星山上树立着的柏塔大厦的顶层,一道绚烂的光直冲向覆盖着乌云层的、一片深黑的夜空。
那道光如同利剑,强烈而又炽热,将覆盖了临星城两百多年的乌云瞬间撕裂开来!
乌云在光芒之下,像波涛般急速翻涌着,向四周推散开来,如同被不可抗拒的力量驱逐。
阿列克谢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想起夏年临死前说过的话,忽然眼眶一热,泪水险些模糊了他的视线,却立刻被他狼狈不堪地揉去。
随着乌云的消散,星空如同幕布般徐徐展开,显露出无垠的苍穹,仿佛宇宙最深邃的秘境在这一瞬间朝着大地完全敞开。
没有了过于刺眼的人造光的干扰,无数颗星辰点缀在天际,熠熠生辉,散发出冷峻而永恒的光辉。银河的光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这座陷入黑暗的城市的一切都笼罩在银色的光辉之中。
那些遥远的星系啊,散落在无垠的宇宙边缘,微弱的光芒穿越了亿万年的旅程,终于突破乌云层的封锁,抵达人间。
庄严、崇高、浩瀚。
阿列克谢呆呆地看着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星空”,看着眼前这一幕神迹,不可言喻的敬畏涌上他的心头,终于是泪流满面地跪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