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山海城的第二天,城中天气突变,原本已经有些开春意思的气温陡然下降,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到清晨,花草叶表面覆起一层蒙蒙的霜,街头巷尾出门采买的人又裹上了厚厚的袄子。
不同于纵情声色的夜晚,西楼的白天留给了啜饮清茶的文人雅客,大多时候都静着,偶尔飘出几句压低了的交谈声。
自夜里回来之后,薛妤就没再出过门,开始专心疗伤。
这具身体和狼妖周旋时受了点轻伤,前几天她心底疑云重重,又忙着赶路,没有及时沉下心仔细查看身体状况。
直到昨夜见到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路承沢,薛妤明白,她回不去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办法。
对这件事,她接受得快,并没有怎么惊慌或不安。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比起在羲和大狱里茍延残喘的松珩,她都无疑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只是重头再来,摆在她面前要她处理的绝对不止审判台一件。
她是邺都长女,生下来就是清清冷冷,不爱热闹的性格,不像同龄的宗门贵女,总喜欢些新奇的漂亮的东西。她的时间大多花在钻研灵阵和处理邺都事务上,除了这些,就是出门捉拿棘手作乱的妖魔鬼怪。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在此之前,她得保证自己的身体状态。
这次的伤并不严重,薛妤体内紊乱的气劲在用了几颗恢复的丹药之后慢慢平息下来。
她掐着点出房门的时候,山海城的祈风节已经过了,距离圣地开启只剩几个时辰。
梁燕在外间的长廊上跟人轻声细语确认着进圣地的事宜,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遗漏的地方——她身为妖族,没有身份牌,是没有资格跟薛妤进羲和圣地的。
轻罗轻手轻脚进了屋,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因为紧张憋得有点红,看着薛妤时乌溜溜的瞳仁缩成窄狭的一条线,但比上回好些,至少没再控制不住露出两只小猫耳朵。
“女郎。”小妖垂眉顺眼的,“早上,邺都传来了回信。”
薛妤手里握着一卷上古的残阵图,在听到这话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须臾,她擡眼,将竹卷放到身侧,问:“如何?”
轻罗精神一下抖擞起来,在最初的磕绊之后渐渐将话说利索了:“朝、朝华大人来信,说连夜查过邺都大狱,没发现被关着的茶仙。”
“大人说,花草树木成精的小妖心地一般良善,鲜有存害人之心的,即使犯事,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管束之后并不在狱里关着,而是放到山脉中打打杂做事。”轻罗将这两天背得滚瓜烂熟基本跟朝华一字不差的话重复:“大人还说,她亲自去山中看过,因为惹事进来的茶妖确实有几个,不过没有修仙法的,都是懵懵懂懂,顽皮捣蛋的小刺头,还未成年呢。”
对这个结果,薛妤没觉得意外。
千年的时间,邺都大狱里出出进进的妖鬼数之不尽,一个修仙法的茶妖,如果没犯什么性质恶劣的大事,根本不会被关上那么长的时间。
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主抓这一块的薛妤也会从下属的禀报里得知详情。
而她全无印象。
这就证明那只小茶仙是后边犯了事被抓进去的。
薛妤长指微动,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几步之外僵着脊背站得笔直的小妖身上。
她常常独来独往,不喜欢每次出门呼啦啦被一大圈人簇拥着,一是嫌吵闹,二是办事不方便。当初让轻罗跟着也是因为急着赶路,没时间安顿这只涉世不深,胆子又小的小猫妖。
千年前,审判台开启后,轻罗被她放在了一个依附邺都的小门派中。
她实在太忙了,等再次想起去留心过问时,小门派的弟子名册中,早没有了轻罗这号人。
当时她只是拿着那本名册,仔仔细细地从头扫到尾,看完后沉默了一段时间,却没有问什么。
问了也无济于事。
人族有多排外,薛妤再清楚不过。
她救不了那么多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他们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说得越多,问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置于一种无能为力的境地。
猫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前几天里面还全是惧怕和警惕,今天就已经带上了试探和亲近之意。
薛妤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屏着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胆子明明小成这样,却敢在那只狼妖眼皮底下悄悄放人。
“做得不错。”迎着轻罗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薛妤失笑,她摩挲着竹卷不平的边缘,像是在仔细思量着什么。良久,她开了腔,问:“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像是命悬一线的人脚突然落了地,轻罗竖起来的瞳孔一瞬间缩到极致,而后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愿意。”轻罗不叠点头,连连说着一听就是梁燕教给她的话:“能跟在女郎身边伺候,是轻罗的福气。”
“你在山里长大,不懂人世间的规矩,这些尚不要紧,日后跟着梁燕慢慢学。”薛妤知道她年龄小,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便明明白白摊开了讲:“但跟在我身边,有两条规矩一定要记着。”
“一,不论何时,不论何事,不论面对何人,不能枉断,不能滥杀。”
“二,邺都不容许背叛。”
说起背叛,薛妤不免又想起松珩。
那时将松珩从审判台上带下来,她也曾这样郑重其事地问过狼狈不堪却笑得感激的少年,愿不愿意跟在她身边做事。
不得不说,清俊温和的少年郎确实迷人。
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薛妤见过最特殊的那个。
都说男子当冷静,理智,果决。
薛妤不一样。
她独独欣赏少年如水般柔软的心肠。
忆起往事,薛妤勾了下唇角,拉出一个微弱的带着嘲意的笑。
轻罗才要应声的一瞬,窗外突然风声大作,西楼后方灵气喷薄,很快将周围数十里全数笼罩进去,像一条横空出现在天穹上的河流,气势汹汹,声势浩大。
薛妤屏息感应,而后起身,流光溢彩的珠穗系在她盈盈腰身上,长长的裙边从座椅上旖旎的扫下来,像一朵徐徐绽放的花。
“羲和。”
“终于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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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隐匿最深的大狱里。
黑暗在这里化成了粘稠的水,一点一点将属于人的气息蚕食,吞噬,任何一点微弱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数十个巨大的囚笼宛若一张黑森森的巨洞,里面死寂一片,明明关着人,却看不清人的轮廓,只有里面传出铁链拖行的动静时,才能继而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呼吸声。
这里关着要上审判台的人。
一共十六个。
松珩就被关在其中一个囚笼里。
从他莫名其妙回来,到被关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狱里已经有四天了。
他手脚筋齐断,体内就像个被戳破气的皮球,全身上下的经络都在叫嚣着疼痛。身上仅仅披着一件破布似的长衫,上面的血色还未干透就已经染上了新的,颜色深得辨不出原来的样子,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稻草的味道。
这是他第二次挨这样深的黑,第二次受这样重的伤。
他人生仅有一次这样的苦痛。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经历怎样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什么样的时间点。
从生杀予夺的天帝到人人鄙夷的阶下囚,不过只是睁眼闭眼的时间,中间那努力朝前爬的千年,像黄粱一梦。
这些天松珩反反复复发着烧,瞳孔涣散时总是想起薛妤的样子,她清清冷冷,绷着小脸,极偶尔的时候笑起来却如稚童般纯粹。
想到最后,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她气极,不遗余力要杀他的模样。
松珩不止一次苦笑,心想,莫非这就是因果轮回的报应吗。
她曾那么信任他。
他却从背后捅了她一刀。
和松珩关在一起的是一位少年,年龄不大,一脸生死看淡的懒,即使死亡的气息一日一日逼近也没受什么影响,看管他们的人来送饭时,他总是第一个开动的。
能被关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即使同在一个囚笼里,可谁也没精力,没心情多说话。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大狱里突然照进亮光,隔得极远的守卫处传出交谈的话语声。整座大狱才像是终于苏醒了一样,开始响起接二连三的铁链拖动声和含糊的拖得很长,很细的说话声。
松珩跟着擡头。
“圣地开始迎客了。”他身边的少年挑了下眉,眉尖凝着红色的血痕,看上去无辜渗人,他自己却不以为意,随意一擦后伸了个懒腰,浑身铁链铃铛一样叮叮当当作响,“审判台终于要开了。”
他这话说得和“终于可以去死了”没什么差别,语气中甚至隐有期待。
松珩不由侧目。
“诶,你别看我。”少年笑嘻嘻的,他生了张干净明媚的脸,出去放到哪都是富贵家庭小公子的做派,即使落魄成这样也不显得寒酸:“说得好听审判台会给我们一次机会,可关在这里的哪一个,做那件事之前想不到自己的结局。”
死路一条,没得逃的。
“你长得这样斯文秀气,修的还是仙法,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少年笑起来唇边现出两个小涡旋,看着年龄更小,像是才成年没多久,见松珩皱眉抿唇不说话,也没多问,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被关进来的人中,我只知道个名气最大的,叫溯侑。”
那少年扫了松珩一眼,摇头道:“你应当不是他。”
许是被关的时间太长,气氛太沉重,松珩也想说些什么来压一压心底那种无处释放的压抑。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哑,重重地摁了摁之后才勉强发出声音:“为何?”
“据我所知,他样貌盛极,天生一副好风骨。”少年看了眼松珩,后者生得清风朗月,典型的君子长相,好看归好看,但称不上“盛极”二字,“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云散宗灭宗的事你知道吧?”
“就是他干的。”
“他天赋高得惊人,引得羲和判定的执事都起了忌惮之心,险些不让他上审判台。”少年耸了下肩,又补充道:“不过这上不上的,也没什么差别。”
“只可惜这次没和他关在一起。”
许是这段记忆太深刻,即使时间过了千年,松珩也还是能清楚的记得,那年的审判台,包括他在内,一共有三个人被带走。
少年口中这个溯侑有没有活下来松珩不知道。
他只记得其中一个的名字。
远处依次有紧绷着脸的执事进来将人带走,松珩看了看少年的侧脸,突然开口道:“沈惊时。”
少年蓦的擡头,细细看过松珩两眼之后笑了下,很有几分顽劣孩童的意思:“你从何处知晓了我的名字?”
“莫非我也同溯侑一样出名了?”
前来押人的执事动作还算轻,可能是怕他们受过刑的身体撑不到审判台上就闭了眼,松珩跌跌撞撞出囚笼的前一刻,在经过沈惊时身边时低低说了一句:“你会活下来的。”
按理说,这对即将上审判台的他们来说是最令人宽心的好话。
沈惊时脸上的笑却宛若变戏法一样一下子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