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晨风一阵阵拂过,不知从何时起,风里带上了如牛毛般连绵不绝的雨丝,不远处的河床边,芦苇荡左一下,右一下摇摆,簌簌作响。
朝年一听,愣了一下,看了眼薛妤,又赶忙凑到溯侑身侧,见到那十分醒目想让人忽视都不行的四颗、半星后,嘶的抽了一口气:“这怎么、怎么还带变的呢?”
那张小小的卷轴死了一样安静躺在溯侑掌心中,像一张没有半分灵性的废纸。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她第二次接四星半的任务,算上这辈子,上辈子,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一千多年,可当时的情形她依旧印象深刻,想起来都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次涉及人间皇室夺嫡,三位皇子各不相让,年迈的老皇帝整天歇在后宫,不是陪美人逗乐就是跟道士炼丹,任由年长有实力的几个将朝堂闹得一锅粥。
圣地和人间皇室数千年来相安无事,各自为政,按理说这样的事不该插手,也不能插手。可那回情况特殊,老皇帝病逝,三方皆拥军为王,战事频发,百姓叫苦不叠,甚至斗法到了最后,他们还用上了妖鬼邪物,皇城门口,鲜血每天都能汇成河。
几个圣地一看,这样下去不行。
他们斗归斗,斗开花都行,但那些邪祟鬼怪坚决不能流入人间,伤害凡人。
可这样的事,若是交给圣地那些眉毛胡须皆白的老头们去办,不到一天,“圣地趁皇室内乱,打破规定,想入主皇宫”的流言就能飞一样传遍各大城池。
于是他们一合计,第二日召来了小辈们,也就是这次前往审判台的七人,多的也没说,只让他们先抽天机书。
音灵全无畏惧,笑嘻嘻第一个抽了,抽到一个两星半,心满意足地退了回来。
佛子佛女以及路承沢前后上去,在佛女善殊抽到一个四星任务之后,薛妤和昆仑少掌门陆秦几乎同时打心底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两人一前一后点在天机书上,“早有蓄谋”的四星半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次任务,薛妤足足耗了三个月进去。
首先不能插手皇族内斗,哪边都不能偏帮,但你不理他,他总要来拉拢你,也不能直接冷脸呵斥,要一个个虚与委蛇应付着。其次,得在内斗之余将邪物一个个捉回来,审问出处,可有同伙,忙得脚不沾地。
那回还出了个大岔子,岔子没出在别人身上,出在了队友身上。
薛妤在外冷着张脸不茍言笑,别人碰了几回钉子后就知难而退,可陆秦是天生的好脾气,整日春风满面对人,才到皇城第一天就收到了三位皇子送来的绝色美人。在薛妤已经捉到第一只厉鬼时,他才苦笑着把最后一位美人送回去。
这也就算了。
可关键是,相比于薛妤的无欲无求,陆秦那边显然更容易下手。
他是剑修。
剑修嘛,爱剑如命,还穷。
陆秦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严防死守,坚决不授人以柄,可他光防着那三位野心昭然的去了,对另一位缠绵病榻,走一步都要咳三声扶下墙的皇子全无防备,几杯美酒,几把好剑,他就施施然要和人家拜把子了。
谁也没想到,那些狡猾的、难缠的妖物,全部出自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药罐子皇子。
借着陆秦的遮掩,他几次躲过薛妤的追查。
等那三位斗得伤了筋骨,他一声令下,血洗皇城,等薛妤和陆秦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正式加冕为人皇,而那些受血腥味刺激而变得不受控制的妖鬼,自然有薛妤和陆秦来清理。
薛妤人生第一次被人利用还得帮着收拾残局,脸色寒得可以滴出水来,而陆秦被那位工于心计的少年人皇一句“陆兄”气得仰倒,自觉对不起薛妤,回去之后咬咬牙将私库里仅剩的还拿得出手的宝贝全送去了邺都,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见到薛妤都不敢与之对视。
薛妤从回忆中抽身,她一声不吭将天机书收回,丢回灵戒。
“女郎,我们这……”朝年有些迟疑地开口。
“分头行动。”薛妤很快有了决断,她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说:“梁燕,你带着朝年和轻罗去雷霆海,找当地村民了解情况。”
“我去金光寺看看,天黑之前,在雷霆海附近的驿站汇合。”
说完,薛妤才想匿去身形,想起如今队伍里还有个人,动作稍顿,回首往背后看了眼。
细雨中,少年肩窄腿长,束带下的腰身勾勒成细瘦一笔,眉眼笼在寒山雾气中,像初冬下的第一捧干干净净的雪。而一旦那双琉璃似的瞳仁里蓄起难言的阴影,周身的纯净之意就会褪得干干净净,那个时候,他像困在山林深处,专以美色惑人的妖精。
薛妤动了动唇:“你,跟我来。”
她习惯独来独往,可她知道,溯侑不是善类,一旦发难,朝年他们三个,一人都拦不住。
哪怕他才接好经络,尚处于恢复期。
困兽总会给自己留后手。
薛妤话音落下,从灵戒中找了把剑出来,丢到溯侑怀里,道:“跟紧了。”
她不让他再修从前的功法,而她给的邺都心法上,凌空而行是学会第一层才会的术法。在这之前,溯侑出行只能依靠外力,比如借剑。
说完,薛妤跃上云层,溯侑掂了掂手中并不安分,嗡嗡着吵闹的灵剑,淡淡垂了下眼。
下一刻,他在众人的视线中一步跃上云头,跟薛妤之间缀了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将这一幕全程收入眼底的朝年眼睛睁得溜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隐去,梁燕反应比朝年慢些,回过神后也惊疑不定地抽了口气,道:“这个弟弟,不简单啊。”
朝年问身边听得一头雾水的轻罗:“距离女郎给他秘笈,这才过去几天?”
“两天多点——”轻罗算了算时间,尽职尽责地回:“不到三天。”
闻言,梁燕苦笑着摇头:“我修地字诀,当时不眠不休钻研,入门也花了半个月时间,他这参悟秘笈的速度,真是令人自愧不如。”
何止自愧不如,简直无地自容。
“朝华修的是天字诀,上面的内容比地字诀晦涩很多,她闭关参悟,也用了十天才到第一层,还得过主上一句夸赞。”朝年说起姐姐朝华的事,末了,又老气横秋地感慨一句:“难怪能被女郎看中。”
“他用的时间比女郎还短吗?”轻罗问:“女郎用了几日?”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朝年伸手拨了拨轻罗垂于两侧的发髻,话才开了个头,他就荣辱与共的骄傲起来:“女郎是族中千年来难得一遇的天骄,不论是处理事情,还是自身修炼,都属无人能及那一类。”
“天字诀上册,女郎仅仅用了一日半的时间就参透了。”
“那还是女郎厉害些。”轻罗又开心起来。
朝年张了张嘴,低低地嘟囔几句:“这也比不了。女郎是灵阵师,不主修这个,溯侑又才经历了那样的刑罚……但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女郎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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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薛妤也很快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在看到溯侑独身而行,而非借助剑势凌空时,眼里闪过短暂的一丝惊讶。
她缓下速度刻意等溯侑上前。
因为一场蒙蒙细雨,天还没彻底放亮,就已经完全黑下来。黑压压的云层中,她一身清冷的白,风一吹,裙摆层层荡漾开,像是湖心中投下石子之后一圈圈波纹状的水花。
溯侑收回视线,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不动声色加快了速度。
“什么时候参悟的?”等人到了近前,薛妤问他。
“半日前。”
这样的回答,饶是同在修炼心经的薛妤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松珩当年修的也是这个,他天赋已经算顶尖之流。事实证明,千年之后,即使是身为圣地继承者的路承沢等人也都确实被压在他的锋芒之下。
他当年到第一层,也用了五天。
这只妖鬼的天赋和悟性,堪称可怕。
天阴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瓢泼大雨随时会像瀑布一样淋到身上,薛妤不再问别的什么,只点了下头,道:“接下来我们速度要快点。你——”她难得停了下,将身形单薄的少年上下扫了一遍,问:“能坚持吗?”
“能。”
少年擡眼望她,声音如春雨,字字似珠玉:“我们可以这样入城吗?”
肯定不行。
不然之前出城,这位一心赶时间的邺都公主不会乘马车。
“一般情况下是不行。”薛妤冷静地回,同时从灵戒中摸出一块令牌,令牌四四方方,上下两头却被削得极尖,牌面上用朱笔一字一句描着玄奥的纹路,入手是一阵令人难以承受的寒意。
溯侑记性很好。
所以他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应该是代表六圣地之一的赤水的令牌。
她要拿赤水的令牌,横闯雾到城。
“这是路承沢的身份牌。”薛妤知道他聪明,和聪明人说话从来不用拐弯抹角的遮遮掩掩,“有急事时凌空穿行也没事,只是事后要交点罚款。”
自从接触她以来,这位公主表现在人前的,从来都是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一面,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早就在手底下做事的妖怪族人,仿佛天生如此性情。
可“路承沢”是个意外。
薛妤两次因为他表现出不一样的情绪,一次让身边从侍去告他的状,一次拿了他的令牌要给他找点小麻烦。
而她不是这种喜欢小打小闹,时时找别人不痛快的人。
溯侑垂着眸若有所思,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是圣地传承人之间别具一格的联系方式,还是他们之间真有仇怨。
亦或者,是少女情窦初开……
凭借着那块令牌,他们在雾到城上空畅通无阻,一路直到金光寺。
抵达寺庙的那一刻,天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被人从里面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兜头而下,落在琉璃砖瓦,屋檐上时发出噼里啪啦下冰雹一样的声响。
薛妤顺着长廊,疾步往寺内走,走到一半发现了不对。
她转过身,只见长长的回廊尽头,少年手掌撑在扶栏上,脸色白得吓人。
薛妤顿了顿,又快步走回去。
才接好筋脉就跟着薛妤绕了这么大大一圈,神仙也吃不消,更何况他还拖着一身新伤旧伤没好透,没从半路一头栽下来就已经算是毅力过人。
那么长的路,他愣是一声没吭,半点不肯在人前示弱。
“撑不住就说。”薛妤抿了一下唇,说:“逞强难受的是谁?”
溯侑慢慢擡起眼,他瞳色极深,沉甸甸的压抑着情绪,隔着外面一层瓢泼大雨,落在薛妤视线里,却成了一派说不出、道不明的纯真、乖顺和无辜。
你说他不肯示弱,偏偏他睫一动,眼一垂,就是全然弱势,十二分的委屈引人垂怜。
薛妤头一次完完全全因为男子容貌微微怔住。
这只妖鬼。
原形是狐貍精吗。
她曾捉过几只犯事的狐貍精,此时皱着眉回想,也觉得不如眼前的少年。
“手伸出来。”
他于是听话地将手伸到她眼前,那只手又细又白,长指根根分明,微微往下垂时透着一股深闺女子的病弱。
薛妤找出一只玉瓶,瓶口一斜,圆滚滚的丹药落入她的掌心。她快速将那药丸一碾,全部覆盖在溯侑的手腕上,而后轻飘飘一拍,旋即收手,头也不回就走,只留下淡淡的一句:“缓好了自己走过来。”
浑厚的药劲和灵力冲进体内,溯侑鸦羽般的睫上下动了动,他很慢地用指腹碾了碾手腕被触碰的位置,鼻尖除了馥郁的药香,还有女子身上淡淡的泠香。
不难闻,但身体依旧对这样的善意和接触表现出了本能的抗拒和抵触。
他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可他想活着。
溯侑想起天机书卷轴上那金光灿灿的四星半,想起她因此而恼怒的眉眼,想,在她放他走之前。
他帮她斩断所有棘手的事和物。
时间一到,他谁也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