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万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执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过云迹酒楼时,发现掌柜正在监督修缮自家酒楼的屋顶,小二站在一边,肩上搭着汗巾,听掌柜咋咋呼呼地指挥:“这边……高一点……再往上,哎呀你们听不懂我说话是不。”
“挨千刀的,让我知道是谁半夜不睡来削人房顶,我非——”话还未说完,手肘处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柜的话卡在喉咙里,眼一瞪,还未来得及骂人,便见到了薛妤两人。
他顿时笑得宛若春花,主动迎上前打招呼:“问两位仙长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来,说那日作乱的妖物已经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执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里敬佩又感激,没想还能见到两位,可见也是一场缘分。”
做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能将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许是任务完成,薛妤内心轻松了些,于是面对这样的问候,也顺着应了句话:“除乱安民是我们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她看向云迹酒楼缺了半边的屋顶,问:“怎么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时候怨气四溢,现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柜话陡然变了种画风:“修缮的伙计来看过了,说是被一刀劈下来的,我想着寻常人肯定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大概是执法堂的大人们在捉妖时不慎出手劈的。”
“不过仙长放心,我虽没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志向,关键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捉妖事大,我们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说不值一提,可话才落,又搓着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见到仙长,今日我厚着脸皮,想再跟仙长讨几张符。”
他睁着双眼打量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上次那种符纸,是我听闻仙家还有种常见的符,可以辟邪转运。我这酒楼三天里出了两回事,总觉得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我们这行的,对这些东西是不得不避讳,这若是再出个什么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经过陈淮南与妖僧一事,薛妤听到“转运”“借运”这种词就下意识皱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着,含着点笑意似的,于是话也显得温和:“掌柜见谅,若为辟邪,求个心安,我们上回给的符纸已是上乘,若论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战斗所用,威力毁天灭地,若没有修为高深之人镇压,极易失控。”
“这些符纸,我们拒不外借。掌柜做这一行,应当比我们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他声线清冽,却并没有强硬拒绝和说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柜一想,拱手道:“仙长说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于眼前了。”
薛妤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恍然发觉时间才过了两月,眼前人的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从审判台下来时,他满身是刺,跌宕不羁,一双眼里常匿着讥嘲的光,对人对事冷然旁观,后来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风依然偏激,动辄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别说耐心回答别人问题,就连点个头也得看心情。
许是他的容貌太有欺瞒和诱惑性,也许是她忙着为任务奔走,近来见他细心体贴,温和从容,便常常有种错觉,觉得他该是这样的,转而忘了他骨子里藏着怎样的执拗,狂妄和危险。
既有猛兽锋利的爪牙,又有收敛心性后昙花一现的温柔耐心。
这样的人,仿佛天生为殿前司而生。
两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远远看到忙活着搬家的洛彩。她身体轻盈,梳着夫人的发髻,面容却如少女般明艳娇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现在看不出任何痕迹,腰身纤细,盈盈一握。
那道深红朱门外,小小的一株树经历了几场春雨,像是铆足了劲往外钻的少年,眼看着比原来高出一截。其余一切都是老样子,唯独那截横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盏挂了月余的灯。
薛妤还记得他那日坦诚的“不懂”,想了想,道:“当日我们先到谢家,看到那棵槐树,可因为尘世灯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树显得并无异样,我当时便起了疑心。”
“正常情况下,一棵成长百年有余的槐树,特别还是在深宅古院中,多多少少都会生出灵智。”
“有时候,毫无破绽本身便是一种破绽。”
“而后是尘世灯。”薛妤踏上一层石阶,长长的裙摆拂过阶上一层绿苔,声线如山间流水:“柳二死状凄惨,我不信杀人的人会因为一个陌生人义愤填膺到要损耗自身灵宝的程度,所以我仔细查看了柳二的尸身,发现他身上的伤有些像佛门伤人的术法。”
“一个修了佛且造诣不浅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里也存着浅薄的善念,那几乎是一种习惯。他们或许会杀人,但绝不会无故虐杀人。”
看了尘世灯的完整过程,又替薛妤拟了结案报告,加之本身悟性极强,接下来的心路历程,溯侑几乎能完整推演出来:“所以妖僧与洛彩姑娘之间必定有渊源,尘世灯又在附近,便只可能有两个去处,一个是谢家槐树边,一个是洛彩姑娘身边。”
槐树太扎眼,他们能想到,幕后之人必定也有顾虑,因此不敢放。
“他们的案子其实比山海城的复杂,能快速破解,是因为妖僧早有死志,在刻意引我们入局。”薛妤总结,凝着眉朝前走,道:“昭王府与鬼婴勾结是既定之事,若真只是昭王一人犯蠢还好说,裘桐得知此事必定动怒,抹掉一切有牵连的证据,王府不敢再轻举妄动。”
就怕昭王府的行径是朝廷授意,那这事就是真复杂了。
可不论如何,这事查到这里,都已经无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远远看到他们,才进了府门的身子又折回来,她迎上前,欣喜地笑:“两位仙长怎么来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忧术,只记得自己是因为经历丧夫之痛郁郁寡欢,前来宿州散心,她不知道自己曾有个孩子,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但知道薛妤和溯侑因为捉妖之事前来问过她。
“妖物已除,我们来看看附近有无漏网之鱼。”薛妤看着那张因为饶满了佛光而显得格外鲜活灵动的脸,眼神一转,问:“夫人这是要出远门?”
“说来惭愧。”洛彩捏着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前几日夜里,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了我夫君,他说自己在下面过得很好,让我千万不必挂心,照顾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这一生,世事无常,不论如何,总要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后十几口大箱子,婉然道:“所以我决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不是千年前的素色,她们容貌不同,性格不同,连所爱之人也不同。
汇觉沦入滚滚红尘上千年,以命换命,却只敢在洛彩昏迷不醒时见最后一面,不知真是因为续命的方法如此,还是因为他心中其实也知道。
——不论他如何弥补,如何竭力挽救,当年的素色,早在千年前就彻底消散了。
——那些未说出口的坦诚,心动和爱意,那只傻乎乎的小狐貍一句也没能听见。
他看洛彩时,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静默半晌,朝洛彩颔首,薄唇轻启:“祝夫人此去一帆风顺,日后诸事顺遂。”
她一路从执法堂来城南,好似就是为了说上这么一句话,说完了便走,没有过多停留。
谁知她脚步才动,天机书便颤动着从她的袖口中飞了出来,小小的卷轴在她眼前舒展,上面滚动着一行行闪着灵光的小字,俨然是要她再选任务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观,静静地看着它发疯,片刻之后,天机书垂头丧气地停了动作,磨蹭到薛妤手边,像一只有灵性的粘人的小兽。
“我还剩两个任务。”她擡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道:“距离任务结算还有一个月零五天。”
“你现在告诉我,我接下来抽的两个任务都是两星和两星半,这任务,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语气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绪:“七个人里,就我没碰过两星任务。”
她不再说话,可那神色,分明摆着“你是拿我当傻子吗”的嘲讽意思。
若说天机书里发布的任务都是忙不过来需要救急的还好说,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有执法堂,棘手的事会在第一时间上报圣地和各大门派,他们再派人过来解决,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天机书偏不,它非得磨砺年轻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选规则,于是圣地和修仙世家门派处处特殊,常常游走在尘世间,世人想不关注都难。
天机书一下蔫了,又啪嗒一声卷起身躯,沿着来路原封不动滚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不接任务,其实有另一方面的考虑。
灵阵师身体上的劣势再如何磨砺也无可避免,这次为了留住鬼婴强动封印,算是伤上加伤。这样的身体状态,两三星的尚且能应付,可她这手气,若是再抽个四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处处受掣肘,完不成任务另说,就怕因为自身原因牵扯无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辞别,我们明天回邺都。”
“好。”
不知怎么,见到玉树临风立于身侧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脚步,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问:“朝年可有跟你说过邺都的事?”
“说过一些。”溯侑如实回。
“殿前司,听说过吗?”薛妤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溯侑,我不瞒你,半月之前,我其实动过让你去殿前司,从低做起,逐步成长的念头。”
溯侑垂着眼,长长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静静等她后面那个“但是”。
“除此之外,另有一条捷径可走。”
“我父亲当年为培育筛选邺都能臣,开了一方小世界,名叫‘洄游’。里面灵气浓郁,每一寸土地都是惊险与机缘并存,若是能在里面待足两百年,并且成功通过四大守卫考验,破门而出,便代表着智,力,礼,勇兼备,可以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挥使。”
若说听到前面溯侑尚无明显情绪变化,那么在“两百年”这个字眼下,他倏然擡眼,原本缀着暖色的眼底像点开了墨,颜色几乎在顷刻之间深邃下来,现出一点原有的凉薄之意。
两百年。
若是两个月之前,能有这样的机会,不必东躲西藏,不必为修炼秘笈发愁,只需要在一个地方待上两百年,便能实力大增,跻身高位,溯侑眼也不眨便会应下来。
诚然,那是天大的好事。
他忍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双好看的杏眼,许是身份责任原因,常常往上挑着,显得清冷而疏离,十分不好亲近。可此时,四目相对,那双眼便恢复了自身的色彩,蒙着纱缀着水一样。
他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点。
许是昭王府门前他莽撞而不要命的那么一撞,又许是他细心而熨帖的各种细节,他能感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给他最好的资源,想让他像春日吸饱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成长起来。
可两百年啊。
跟两百年相比,过去这两个月,便宛若只眨了下眼。
等他出来,或许薛妤只会唤他副指挥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现在确实太弱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与她,便如云泥之别。
成长,强大,是他必经的路程。
他好似听到另一个自己在他耳边说,溯侑,你在犹豫什么,你根本无路可选。
这是头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时间,少年好看的眉眼间分明已有决断,却仍难得的现出犹豫,迟疑之色,最后那些情绪在一刹那通通收敛回去。
在那场春雨彻底停下来之前,他垂着眼,低声道:“一切听女郎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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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灯的事一了,九凤带着桃知和苏允等人在城中疯了几天,等薛妤和善殊都传来归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现身,软泥一样摊在宽大的凳椅上,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忙活。
“诶。”她意犹未尽地啧了声,显然心还在热闹的街市上没收回来,“算算时间,我也该回妖都了。”
善殊讶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是前段时间才说要逛遍人间的风景才回去吗,这才几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凤大倒苦水:“家里老头催好几次了,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说罢,她又斜眼去瞥身侧的桃知,近乎用上了蛮横的要求语气:“你跟不跟我一起,妖都里的大妖吃人不眨眼,我这一次回去,你日后可能都见不着我了。”
桃知无奈地道:“瞎说什么。”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气,想一出是一出,不开心了就动手,就杀人,从来没人可以束缚她。这样的性情,直到遇见桃知,才稍微好那么一些。
“行,你有骨气。”脾气才好一些的九凤恨恨跺了跺脚,鬼车纵横天际,她纤足一点,便化为流光蹿向远方,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给桃知留下了句散在风里的余音:“留恋你的人间山水去吧,最好有事也别求我。”
桃知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过回廊时,见到已经选定了修仙门派,再有几天就要去报道的苏允扯了下桃知的袖子,后者瞪圆了眼,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似的,道:“桃知,九凤姐还有个未婚夫啊?”
“是。你从哪知道的?”桃知的神色并无变化,他甚至还温柔地替苏允正了正头上束着的高马尾。
“昨天那人联系九凤姐,我偷偷听到的。”
苏允看上去颇为遗憾,他看了看桃知,又看了看天边远去的鬼车,低声嘀咕道:“你在人间也没什么亲朋好友,为何不跟着九凤姐去妖都,那里安全许多。”
“而且万一,他们这回要是真成婚了,你怎么办啊?”
苏允看着桃知的眼睛,十几岁的小少年认真起来也颇为有模有样,提前将他的话全堵死了:“你可别说你不喜欢九凤姐。”
“小小年纪,怎么总将喜欢挂在嘴边。”桃知含笑屈指弹了下苏允的额心,道:“我去做什么。”
苏允不服气地反驳:“反正我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必定主动告诉她。”
“苏允。”桃知垂眸看向正年少气盛,觉得天下都尽在脚下的少年郎,头一次收敛了笑意,认认真真道:“她不过释放了一缕气息,我却连手都在颤抖。”
听到这里,溯侑脚步蓦的一顿。
他不由又想起那两百年。
时间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两百年,足够薛妤忘了一个叫溯侑的人,也足够她再去审判台,亦或是别的地方捡个天资不错的小少年养在身边,悉心教导。
可他生来不认命,遇事总想搏一搏。
他可以接受各式各样的阴差阳错,因果殊途,唯独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无能,弱小,而产生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遗憾与疲倦。
当天夜里,薛妤一行人辞别善殊,从宿州直接横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沢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横跨万里回了邺都。
不到一个时辰,薛妤腰间的灵符久违地燃烧起来。
路承沢忍无可忍的声音传来:“薛妤,你适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当你没令牌在我手上是不是?”
薛妤就等着他主动找上门来,她挑开飞行灵宝上晶莹的珠帘,看外面飞速在眼前倒退的山与水,耐心地等那边发完疯,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静中,方开了口:“路承沢,千年前螺洲兽潮一案,你还记得吗?”
路承沢像是没料到她能这么和平地说话,愣了一愣,而后道:“螺洲兽潮?我不太记得了,几星任务?”
“四星以下的我肯定是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听到的那一刻,薛妤还是轻轻吐了一口气。
螺洲兽潮,是五百年后会发生的事,也是天机书上唯一一个五星任务,当时所有圣地传人都参与了进来,除了处于闭关最紧要关头的路承沢。
如果记忆没出现异常,他不可能不记得。
也就是说,她的猜测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薛妤淡声回他:“自己让人来邺都取令牌。”
这也就是说,从宿州到邺都这一路的罚款,还得他来交。
欺人太甚!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再说什么,发现灵符已经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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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天亮,跟他分在灵宝上同个小房间的朝年睡眼惺忪转醒时,就见他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么这是、”朝年揉着眼睛翻开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上百条“遇事该如何反应”“怎样在各种情境下完整的表达女郎的意思”甚至还有“结案报告如何写1234条”。
朝年的困意一下子飞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着脸哀嚎:“不是吧你。”
“你这是从哪学来的跟我姐一样的东西啊?”
“真的,你们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