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圆月高悬。
薛妤几眼扫过邺都近段时间处理过的种种事,确认无纰漏后放下了笔,骨架纤细的肩渐渐松下来。
邺都和别的地方不同,这里关着的妖鬼不知何几,有真做错了事的,也有外边人蓄意陷害进来的,邺都私狱里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几层。
在她接手之前,邺都狱中上下四五百个狱卒,个个都当得上“草菅人命”一词。
高高在上的观念留存在圣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变。她三令五申,以渎职之罪惩罚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这样的情况才有些许好转。
薛妤深知,也许是一刹的失神,在奏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数十条性命流逝,其中或许就有两三个是被冤假错案缠身,无辜丧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担其责。
薛妤用手撑了撑额心,静默片刻,又提笔蘸墨,在灵戒中翻出来的一册纸本上落笔。
——天恒三五三年,审判台开,松珩年二十,入邺都,尽心培养。
几乎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霎时,薛妤像是拨开了层一直刻意忽视的迷雾,一擡眼,一蹙眉,几乎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种种如烟往事。
她并不罔顾人命,却自认配不上“心地良善”这四个字,审判台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摆设。会带松珩下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松珩当年二十,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笑起来便似和风细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对他并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过栽培的心思,只是因为时间紧急,带他做了那一次任务。
松珩极有涵养,即使手忙脚乱帮错了忙向她请教尴尬得直抚鼻脊,也仍是含着笑的。相处的时间长了,薛妤便发现他这个人对别人有着说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爱夏日聒噪的蝉,喜爱冬日沁凉的雪,喜爱人世间的热闹和繁华。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楼上,伴着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间一场接一场绽开的烟火。
不同于朝年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也不同于朝华陪着时的百般无聊,薛妤不经意回首时,偶尔能看到他的眼,温润通透,如水般包容,里面写着“人间”二字。
薛妤不说,可确实,她喜欢那种明艳的纯粹的东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个修仙门派,天赋不错,凭借着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静地潜入亲王府行刺,并且没有误杀伤害除那位王爷以外的任何后眷护卫。
薛妤培养他,像培养今日的溯侑一样,只不过前者打动她的是胸怀,后者打动她的是智慧和天赋。
薛妤提笔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云端,五百年苦修,时值人间动荡,共破兽潮、浮屠案。
松珩没有薛妤和溯侑那样顶尖的悟性和天赋,可他时间多,勤奋肯钻研,修的还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处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阶秘笈,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两者相辅相成,契合度高得惊人。
五百年之后的松珩,彻底洗去身上铅华,身上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之风更盛。
几桩大案子下来,见过他出手的人将他夸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也许是被夸得久了,也许是已经真正有了在尘世间来去自由的实力,松珩开始忙很多事,可每次听闻薛妤接高星任务时,仍会放下手边一切事赶到她身边。
即使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帮忙。
他时常看着她笑,眉目间写满了温柔,眼神像人间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薛妤提笔蘸了蘸墨,又写下第三行。
——圣地与朝堂关系恶化,世间妖族同气连枝,民基动荡,山河沧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这是最令人难忘的几百年,薛妤最担心的事仍避无可避的发生了。
裘桐肃厉的朝堂之风历经几代子孙,却奇迹般的留存下来,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强硬果决,朝堂经历几次血洗,拧得跟铁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銮殿里的,全是实打实的皇权派。
除此之外,朝堂请了几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颇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学堂。
人间芸芸学子成长起来,进入官场,朝堂,为人皇效力。
他们开始处处排挤,针对圣地。
可区区几百年成长起来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圣地上万年的底蕴相比。
朝廷不再让百姓去请圣地出面解决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们尚能应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无忌惮的大妖呢。
他们束手无措,不知所措,却仍要强撑着,好似争一口气似的,坚决不让圣地出手,于是深受其扰的百姓流离失所,叫苦不叠。
于此同时,尘世间的妖族忍受不了圣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猎杀,他们团结一致,拧成了一股绳,率着野兽,使用妖术冲进人类的村庄,与朝廷的精兵对峙,想要通过战争和鲜血获得和其他生灵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数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间乱成了一锅粥。
松珩几乎住在了人间,薛妤也常隐匿身份出邺都帮忙,驱逐妖兽,给流民安家,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对此,她其实早有预感。
朝廷会不满意圣地地位特殊,处处高于他们,当野心滋长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几任英明的人皇,他们便能将计划化为行动,而这期间,免不了动荡和牺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为生有异力,少时皆难辩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间不容,千万年来受打压,欺辱,动辄成为可以被肆意践踏的对象。这种怨气在每一个妖怪心中滋长,总有憋不住爆发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个躲在背后看好戏的妖都,每当妖族分队的小首领遇到了麻烦的人物,诸如松珩,薛妤及同样偷偷前来人间帮忙的善殊等人时,妖都里便也会出来几个难缠的角色。
各路势力错综复杂,宛若一团剪不断的乱麻,滚雪团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乱。
薛妤没有办法。或者说,所有人都想不到办法。
这像是个无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无言地走过一个被血洗的村庄时,松珩握着拳,眼眶红着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看向薛妤,他声线哽咽,头一次试探地叫了她一声阿妤。
相伴数百年,松珩了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的人往往更难受。
他说:“阿妤,不能这样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双时时温柔,与数百年前毫无变化的眼,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她问:“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有。”松珩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道:“我想建立一个新的势力,叫天庭。”
“不吸纳勋贵世家,不依靠圣地朝廷,引进来的将全是看不惯乱世,有心出力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势力,我会严加教束,他们不会如圣地那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经此一事,也不会效仿朝廷,肆意绞杀妖族。”
“天庭不受圣地朝廷差遣,听的是百姓的诉求,办的是于民有利的事,因为根基浅,利益不冲突,人皇急于解决眼下的困境,他不会拒绝。”再怎么,也比又给圣地一次出头的机会好。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张了张唇,道:“长此以往,它将成为下一个圣地,这方法治标不治本。”
松珩苦笑着道:“阿妤,你看眼下这情形,我还管得了本,顾得着日后吗?”
薛妤回首看身后被扫荡一空的村落,还有隔壁山头横死的数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松珩最后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这一趟。
为民,为这山河,为他们心中信念。
可这对薛妤而言,意味着要放弃邺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圣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与她父亲长谈一夜。
及至天明,邺主指着两鬓的发,苦笑道:“父亲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顶替父亲的位置,也让父亲去逍遥快活几年,现在看来,这个担子还不知要挑多久。”
说完,他正色,道:“如此一来,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决定好了?”
无人知道他们那夜说了什么,只知道晨光乍破时,邺主拍案而起,大发雷霆,旋即颁布了一道令四海震惊的旨意,他暂废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并且封宫待命,命她静思己过。
天下侧目,众说纷纭。
很快,他们得到了答案,邺都皇太女薛妤出邺都,和那个被她从审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这个小子,拐走了邺都未来的女皇陛下。
难怪邺主气成那个样子。
于是一时之间,羡慕松珩的有,说松珩不厚道的也有。总之,借着这一阵风,天庭确实初步长成,并且很快干出了一番作为。
别人不知,薛妤心里却清楚,邺都,她迟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预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机书的任务往人间跑。
松珩被推举拥立成了天帝。
加冕礼的那一日,松珩难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经的师门珍藏的佳酿。
是夜,他春风得意,佳人在侧,看着薛妤那双眼时,只觉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从身后小心地拥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着嗓音,近乎厮磨地恳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声接一声,像是要磨到她心软似的,他看着衣袖上的九道盘龙纹,像是终于有底气吐露心声:“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凭直觉,接触到的人全被她分为了讨厌与不讨厌两类。
她不讨厌松珩。
灯火下,她看着松珩因为连日的操劳而遮掩不住涌上眉眼的疲惫,想起这人从镣铐满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烟火人间,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后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邺都,镇鬼城,百众山六万妖鬼如临炼狱,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举为证,以儆效尤,震慑人间妖物。
直至那时,薛妤方才彻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
他眼中的人间。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声将手册合上,半晌,又打开看了一眼。
不得不说。
有了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难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时,她的情绪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这次却学会了防备。
比如,即便她让他入洄游,进殿前司,那颗随时操纵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体内。
薛妤想到她回来的这两个多月。
心中隐隐有了点猜测。
她站起身,将那本手册摊开,又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皱眉。
这盘错综复杂,难以平衡的棋,即便重来一回,也依旧叫人毫无头绪,难以下手。
圣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难题。
当务之急,还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为,得抓紧时间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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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金裕楼,三楼包间内。
垂帘漫下,薛荣趴在长春凳上,身后侍女正给他上药,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动作轻了再轻,却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锤了下拳,她身体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请罪。
“罢了。”旁边一位褐衣男子摆了摆手,道:“将药给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间。
“阿荣,我跟你说过许多回,要沉得住气。”
“我怎么沉住气。”薛荣费力侧首看向来人,咬牙道:“从父亲死到现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声令下,我便成了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我拿什么跟她争!”
“你看看我这样子,看看。”
男子目光扫过他青紫一片,几乎不成样子的双腿和臀,皱起了眉,顿了顿,道:“我问你,为何那么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轮练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势弱,还往人枪口上撞,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荣闭了下眼,哑声道:“若是我父亲仍在,我想去什么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摇头,心道,可肃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亲还在,肃王侯一脉,何至于沦落到今天,他们又何必苦苦护着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欢胡作非为的独苗。
“元离,你说薛妤她,到底怎么突然就对我出手了?”薛荣用力摁了下拳,冷静下来后道:“我与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认死理,也常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这次一反常态非要处罚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元离将手中的药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
“阿荣,人间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楼好好养伤,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卫司,她若是想对你出手,邺都之外,你随时性命不保。”
可薛荣没将这番话当回事。
他仗着邺主的宠爱有恃无恐,压根不觉得薛妤真敢将他怎样。
不然,也就不止这一百棍了。
薛荣心系自己的大业,伤还没养好,心就飞到了尘世间,因此不过十日,他便暗中点了几个从侍连夜出了邺都。
哪知一出邺都,就遇到了状况。
一伙不知从哪重来的蒙面人见他们的车架堵在穷山恶水,人烟稀少的地方,借着夜色掩护,他们口中唤着:“快追,就是前面那伙人偷了少主的蛟龙剪。”
马车一个踉跄颠簸,薛荣掀开车帘,看到前面的阵仗,不由面色一变,朝身边从侍瞪过去,后者会意,立刻高举双手,道:“各位当真认错了人,我家少爷才出门,不认识什么少主,也没拿过什么蛟龙剪。”
可那群人浑然不听,径直冲了上来。
薛荣顿时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风般的身影卷至一侧,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些山间流民,本着息事宁人,不想闹大的心思才主动出声,结果一出手,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群人哪里是要找东西,他们的目的分明只有杀人这一项。
而跟他对战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风下来,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断了几根,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这一场混战很快结束。
薛荣跟黑衣人硬拼几招,开始丢灵宝,各式各样的光芒闪动,他对面的人却嗤的笑了一声,像极了某种冰冷的嘲讽。
薛荣很快撑不住昏过去,罩着黑色斗篷的娇小身影飞快逼近,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薛荣,而后伸出五根玲珑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动的细微动静令她愉悦地眯了下眼,红唇微动:“就这样,还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刹那,薛荣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华反应迅速,飞速后退,同时往旁边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叶般融入夜色,难觅踪迹。
半个时辰后,薛妤腰间的灵符燃烧起来。
“殿下。”朝华舔了舔唇,飞快道:“事情办妥了,但临终出了点岔子,薛荣身上有主君亲自描的护身符,临死前,那符带着他传回了邺都。”
说罢,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结他之前将他灵脉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亲自出手,也顶多修复小半,余下半生,他难有所作为,殿下不必再为他烦心。”
薛妤颔首,问:“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铁证如山,臣这就带着回邺都。”
“震碎他人灵脉神府,必受反冲之伤。朝华,回邺都后,好好养伤,别不当回事。”薛妤轻声道。
朝华一下笑起来,眉眼俱弯,她颇为甜蜜地嗯了声,吸了吸鼻子,才要说话,便听灵符那头传来自己亲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禀声:“殿下,陛下传您前往金裕楼。”
“那边好大的阵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主君动了好大的怒,邺都出名的医官全召过去了,里面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静地放下笔,净了净手,轻点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灵符燃尽,朝华脸上的甜蜜变戏法一样消失,她跺了跺脚,朝四周道:“走,回邺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丢他去后山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