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入画,夜幕顿时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静止,街道上行人呆滞,脚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钉在路面上。佛女主持的大阵掐着精妙的时间点腾空而起,交织成无数道金光,像一张包罗万象的巨网,罩住了那道危险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沢和松珩迎风而立,一个半蹲,一个眯着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样盛大而诡异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后院亮起一点不起眼的微光,紧接着,那张放大了无数倍,像帷幕一样牢牢锁在头顶的飞天图骤然爆发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沢视线在两头来回转了转,佛女的调令在掌心中翻了个面,他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碎石,沉声道:“到时候了,强搜知府。”
松珩顿了顿,面色凝重地开口:“现在搜,只怕时机不妥。”
他有些顾忌地低了低声音:“妖族蠢蠢欲动,人族和圣地之间的关系不该受到冲击,这样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见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这事若跟朝廷没关系,人皇那边,怎么交代。”
路承沢瞳仁里迎着那张图上越发盛荡的光,说话时,令牌已经甩了出去,同时紧跟着厉声吩咐:“沉羽阁的人跟着朝年去执法堂,无须扣人,堂内人员,逐一登记。”
做完这些,他才回过头来,衣袖拂风,收敛了平时那种万事随意的笑色:“没有时机妥与不妥。圣地有祖训,平时当低调谦逊考虑时局,可大事上无需瞻前顾后考虑其他。”
“圣地存在的意义是保卫生灵,守护山河,平时我们面对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两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这一步,我们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说起来,松珩和路承沢认识上千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还是头一次听他说。
他动了动唇,被眼下的局面弄得头皮发麻。
路承沢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圣地,这样的划分是千万年前扶桑树亲自定下来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们只有如实上报,决定不了具体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执法堂。那些不纯粹的东西要么戴上乌纱帽滚到金銮殿上去,要么就都弄清立场,好好给我做事。”
松珩看了眼天上凝滞的画幕,罕见的迟疑了半晌,路承沢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顿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了然之意,问:“担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路承沢啧的一声,道:“你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担心我和佛女。她有朝华和愁离两个左膀右臂,平时的场合又多是小打小闹,你是没见她亲自出手正儿八经跟人较量过。”
“上次三地盛会你不知道,圣地总共七个传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尝过她手下冰凝阵的滋味。”路承沢摆摆手,一副不愿再回首的模样,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处理完那边回来,他们这边估计也差不多结束。”
结果他们脚步才动,天上那幅精美绝伦的画卷便一点点敛去了光彩,黯淡着收了神通,不过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松珩下意识朝前走去,路承沢很是被这样的速度惊得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接着朝身后的从侍摆手,道:“去去去,你也跟着去,执法堂不着急,去问问知府那边,搜出什么名堂来了。”
见状,善殊也敛着裙摆出了阵心,她看向薛妤,问:“飞天图那边,解决了?”
薛妤微不可见颔首,摸了摸鬓边发丝上挂着的蓝蝶,简单捡了几句重要的说了,之后转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皱眉问:“知府那边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还在搜呢,这才过去半个时辰,估计得再等上一会方能出结果。”
薛妤点了点头。
她小小的一张脸清媚脱俗,处处精巧动人,经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验,只是眼常常往上擡着,唇抿出一条恰到好处的直线,几乎是刻意地现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时,她心情看着不怎么好,在场的气氛便慢慢的冷了下来。
薛妤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不论是松珩,还是溯侑,将人从审判台带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前事不论,既往不咎。前面他们再如何十恶不赦,丧尽天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她只看以后。
现在想起来,薛妤总还清楚的记得头一次相见,溯侑被迫仰着头看她时,不论是嘴角嘲讽的冷笑,还是眼里惊人的戾气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着尖刺。
当时,她只当他生性桀骜,天生对这世间抱有恶意,又或者被鲜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恶和放纵的深渊,才有了那样的性格。
直到看完飞天图的那段记忆,她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的神情,跟他离家前摁着伤口不断恶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里时是一样的。
哪有什么坏事做尽的天生恶种,那不过是亘古的虚无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倔强与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时候那样乖,那样听话,能为了一点旁人的善意和关心,委屈求全到那种程度。
一直以来,薛妤都知道,羲和作为圣地之首,里面的人傲气比其他圣地更重几分。可没想到,他们面对妖与鬼,已经到了只听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设身处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觉得,妖族和人族这一仗,几乎是无可避免,早晚要发生的事。
松珩认认真真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后松了一口气,缓声问:“没出什么事吧?”
“诶,你这个人。”朝年一看他又将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条件反射地站出来,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关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索性无视他,只看着薛妤,道:“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长相温和清隽,凝望着一个人时,透着一种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脉脉。
从前,薛妤看着他,觉得他是脾气好,性格好,前几天看,又觉得蒙着一层纱,背后实则虚伪而自负,直到今时今日,现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阑珊的夜色,她却无端想起了溯侑那个眼神。
隐忍又委屈,最后不得不将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绪一一融进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嚣张的,不好欺负的张牙舞爪的劲。
“十九。”
薛妤没有再看松珩,她唤了溯侑一声,侧身朝后看了眼,只见男子的影子修长,漆黑的瞳仁里缀着一点猝不及防的惊讶,紧接着浮起一层光点般亮闪闪的细碎笑意。
不过是一句两个字,一个称谓。
这人,承受过那样的恶意,仍这样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咙,微微一顿后应:“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说罢,薛妤当先转身,长长的袖边如流水一样划过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着眼,连带着被松珩那一两句激起的阴霾戾气也稀疏平常地暂时压下去。
他脖颈如暖玉,白而修长,微微朝下看时,是一段亮而笔直的弧度,被灯影打出团暧昧又斑驳的深影,很难想象,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决的新晋指挥使,褪去成熟稳重的外衣,竟能于人前现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顺和听话来。
两人一高一低相携而去,松珩被这一幕刺激得动了动喉结。
他记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仪态和形象,从来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间,她唤他,开心了是松珩,不开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只灭人满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为知府在任务中占了重要的一环,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后,也跟着擡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庄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两个字簇新发亮,穿着僧衣的佛师进进出出,面色肃然,动作整齐划一,很快,便有三三两两灰头土脸的人被押着送出来。
最后出来的那个脚步踉跄虚浮,两鬓斑白,因为剧烈的挣扎喘起气来,披头散发,可眼神并不沮丧颓唐,反现出一种炯炯的光来。
“殿下,这是螺州知府,他都认了。”为首的那个佛师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沢两人分别点头做礼,道。
“都认什么了?”善殊声音稍提高了些,问。
“他说飞天图图灵吸收血气一事与他有关。”佛师一五一十地复述:“他偶然得到飞天图古画,有幸得见图灵璇玑真容,一眼惊为天人,奉为至宝,可图灵天生有缺陷,活不长久,必须用阴损之法吸收血气续命。他身为知府,为色所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妄图瞒天过海,这才酿成大错。”
“我们问过府里的人,都说这位知府确实于年前开始沉溺女色,为此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后山发现了一座传送阵,听说通往皇城,但在里面没看到人的踪影。”
一派胡言。
薛妤抚过鬓边那只彻底陷入沉睡的蓝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将所有的后路铺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将飞天图烧毁,璇玑必死无疑,后宅搜不出来他人,又有一个自愿替死的知府出来顶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圣地之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即便所有人怀疑到他裘桐的头上,也无可奈何。
何为死无对证,这就是。
至于传送阵,那就更好解释,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为了加强掌控,建个传送阵不足为奇,而且这阵,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确实准。
璇玑陷入昏睡,没有其他有力的证据指向他,明日,乃至未来数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威严凛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来,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狈跪着,却自挺了腰杆,颇为大义凛然的知府,道:“押进执法堂大牢,我亲自审。”
佛师领命押着人退下。
“所以,这四星的任务,算完了?”路承沢回过味来,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不是真的吧,我虽只做过一次四星任务,可那次真被撵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个月才投机取巧勉强完成。”
“这才几天?”
他比了比几根手指,讶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着纠正:“圣子迟到了七天。”
这话说得,路承沢尴尬地眯了眯眼睛。
“这次未必不是投机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皱着,想起璇玑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总觉她当时像是碾碎了什么,无形中解了这个任务中最困难的一环。
善殊展开天机书看了看,只见小小的卷轴上,四颗星隐隐跳动,明明灭灭的,像是要临时更改难度似的,路承沢当即开口:“不会还有任务做完了改难度的事情发生吧?”
善殊温温柔柔捏着卷轴的一边,也跟着道:“天机书好歹是两大圣物之一,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应当”,真是说得十分微妙。
薛妤轻飘飘扫过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灵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给扶桑树。”
“咔哒”一声,天机书上闪烁的光像是被摁了开关一样立刻停止,随后任务那一行的小字在几人的眼中,渐渐碎为流光。
路承沢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善殊身上的灵符燃起,她看着上面显示的来处,长指在半空中点了点。
“两个消息,也说给你旁边几位听。”另一边,佛子伽羧的声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圣地选出了新任圣地传人,季庭溇任圣子之位。”
“二,飞云端提前开启,时间在两月之后。”
这两个消息如平地烟花,炸得在场几位一时失声,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声音里头一次起了波澜:“两月后?可距离飞云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余年,提前也没通知,怎么这样突然?”
“不知内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声线寡淡,道:“佛主发话,让你处理完螺州的事,尽早回来,注意安全。”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薛妤和路承沢,乃至溯侑腰间挂着的灵符逐一亮起来,五颜六色的灵光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惊或着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们三人送回来,既促使着他们接有关朝廷,有关几百年后动荡的任务,又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朝前,补全实力,甚至主动将天大的机缘提前送来,赶时间似的匆忙。
她记得清楚,上一世,飞云端是规规矩矩到了五百年时限才开的。
而羲和圣地,一直到她和松珩闹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没选出个圣子圣女来。
溯侑接了一道灵符,冷声应了几句后切断,走到薛妤身侧,凛声道:“女郎,沉羽阁那边也得到了消息,他们有点急。”
何止有点急。估计现在整个螺州城,最辗转反侧,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签下天价契约,结果还没开始动工就收到飞云端开启通知的沉羽阁。
在他们眼里,现在过的每一刻钟,都是白花花丢进江里翻不出一个水花的灵石和银子。
薛妤抿了下唇,应了一声,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则随意找了个掉光了叶片的大树底,背靠枝干,跟同样闻讯而来的邺主聊了几句。
“既然忙完了那边的事,就早点回来,飞云端非同小可,里面机缘遍地,是许多人一飞冲天的契机。”邺主语重心长。
“知道,再过几天回。”薛妤顿了顿,应得淡而浅。
切断和邺主联系的灵符,薛妤垂着眼,静站了片刻,半晌,又点开灵符,朝下划了一会,选了个名字点了出去。
溯侑捏着手中朝华点燃的灵符来找薛妤时,她正背着灯站着,背影纤细笔直,声音被轻灵的夜风送出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道:“知道,已经听说了,恭喜夙愿得偿。”
季庭溇十分谦逊,连着道了两声哪里,顿了顿之后,忍不住又开始说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几人对战时惊心动魄的情形。
“季庭溇。”薛妤听了几句后打断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说。”
“我就知道,邺都公主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庭溇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道:“什么事,你说。”
“一,羲和近年来行事越发不讲规矩,高高在上,罔顾人生死,希望圣子上任后严加看管下属,该送到邺都的妖鬼精怪,一只不能少,要么从此之后,这项重任就全交给你们来。”
“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属于错判,你修改一下,让人将卷宗送到邺都来。”
“……”才上任就挨了一顿批评的季庭溇顿了顿,道:“说实话,薛妤,这是我听你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是谁惹你身上去了?”
“旧案重改倒是没问题,只是时间太久,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其实没什么意义。”
“有意义。”薛妤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改。”
灯光下,溯侑脚步彻底停下来,须臾,他捏着那张灵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线条锋利的喉结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颤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