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妖都这个第二世家。”季庭溇说话时,拎着裙摆漾着笑意,如花蝴蝶一样飘过的音灵也朝这边走来,他顿了顿,紧接着目不斜视道:“妖都神秘,向来不愿为人谈资,新上来的第二世家更是如此,我查了小五天,才依稀有点眉目。”
“这家姓隋,具体种族不清楚,我费大心力,看了一小段他们和温家打斗时的画面,战斗力没话说,一双翅翼也很漂亮。找人是因为几百年前,两三百年前吧,这家的当任家主有了个嫡次子。”
“他们抱着孩子来人间,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夫妇两急冲冲外出,将孩子交给乳母,再回来时,乳母和身边从侍都被天雷烧死了,唯独那个孩子,消失了踪影。”
说起来,季庭溇也觉得稀奇,他皱眉嘀咕了句:“果真是妖都,个个特立独行。”
“少说两句吧你。”音灵拨弄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层,拨弄自己闪闪发亮的指甲,掀了掀眼皮,笑道:“忘了温家是怎么掉下前五的?你注意点,别还没进飞云端就受了伤。”
“我们圣女殿下是何时来的?”季庭溇恰到好处地止住话题,看向音灵,笑得温吞:“路承沢呢?怎么没见他的影子?”
“赤水离邺都远,来得晚,才到不久。路承沢,被长老抓着听唠叨。”
音灵昂了昂下巴,看了看薛妤,又转向她身边的溯侑,眉眼间透出一种未加掩饰的打量意味,道:“最近,薛妤殿下身边这位指挥使十分有名气啊。”
她顿了顿,而后笑:“听说现在升为公子了。”
“是。”圣地间几位传人的关系一向不错,薛妤颔首应了声。
“很少见你这样欣赏一个人。”
音灵颇有些稀奇地收回视线,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扬了扬散开,铺展在几人眼前,道:“给你们带来了样好东西,瞧一瞧。”
“什么东西。”季庭溇凑上去一看,眼瞳微微缩了下,问:“这是要干嘛?”
薛妤朝前走了两步,也扫了两眼,她动了动唇,道:“秘境之渊的外围地图。”
“不够完整。”音灵将手帕卷成一团丢回灵戒中,随手扬了个结界出来,道:“秘境一共开十年,即便是我们,这辈子也就只能进去这一次。说是要让我们负责带队,可进了秘境,一个在外围,一个奔着秘境之渊,双方肯定是要分开。”
“再说秘境之内,机缘各凭本事。”她顿了顿,眯着眼道:“据我所知,这次能有资格进秘境之渊的,一共是八百多人。其中,圣地有一百八十二个名额,妖都缴纳了巨额灵石,且实力符合进秘境之渊要求的是一百七十六。”
“圣地分为六个,妖都分为五世家,两相对峙,实力不相上下。余下世间各门各派,各大隐世家族占四百多个名额,虽然没有哪一方数量能与我们和妖都对抗,可他们会组队。”
“事关一生前途,这个时候,可不会有人管圣地不圣地的。”
一番话下来,季庭溇不由眯了下眼,他道:“你的意思是,邺都,赤水和羲和组队同行?”
“跟圣地没关系。”音灵晃了晃手中的银铃铛,道:“在飞云端外圈,必然是各走各的,等各位安置好自己的人,我们几个便约在一起,冲一冲秘境之渊最深处,如何?”
季庭溇高深莫测地捏了捏下巴,问:“其他几个,你不问问?”
“都问。”音灵言简意赅地解释:“不瞒两位,赤水在窥探天意这方面领先一步,主君前两日说,这次飞云端提前开启,扶桑树可能会降下莫大的机缘,培育真正能扛起世间重责的栋梁之材。”
“妖都那边,九凤家有莫大的手段,估计也听闻了此事,他们很有可能结伴而行。”
听了音灵这几条为展现诚意而放出来的消息,薛妤低垂着眼,心里没什么意外之感。
他们三个回来,时间没变,可前世发生的种种事都在提前,不论是兽潮征兆,还是飞云端提前开启。
现在人间妖族实力拔高,妖都来了个来历不明的第二世家,这一辈还出了个九凤和风商羽,相应的,世间其他人,其他势力也得增加筹码。
这是世间平衡之道,无可厚非。
“个人的话,我没问题。”季庭溇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几个圈,耸了下肩开口:“只是一路同行,得到的机缘或者天灵地宝如何分配,这点要提前说好,别走到一半,因为这个打起来,伤了和气。”
“放心。”音灵目的达成,眉眼小弧度弯起来,她拍了拍季庭溇的肩,又去看薛妤。
薛妤点了下头,道:“可以。”
“行。”音灵朝身后的女侍吩咐:“去将佛子佛女,昆仑少掌门和太华少君请过来。”
不多时,几位备受瞩目的圣地传人聚集在日月之轮下的小山包上,站了没一会,周边或忌惮,或艳羡的视线很快将这块地方牢牢包围住。
“都没意见是吧。”音灵环视一圈,声音清脆:“那就这样定了,今日子时飞云端开启,半年之后,我们几个在秘境之渊的城门前碰面。”
天很快黑下来,沉羽阁七层宝塔闪着皎洁的光,表面像是流淌着一层水纹,漾动着晃起来,心思巧妙的夺人眼球。不少长辈悄无声息现身,先是隔空对着左右前后点了点头,算是彼此打了个招呼,而后拉着自家的子弟说长道短,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又道:“走,再去买点灵宝防身。”
这样干的长辈不在少数,沉羽阁一时又成为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
到了半夜,天空突然飘下大雪,薛妤倚在一段白梅枝干上,披肩缀上一层晶莹,没多久,便站成了一动不动的半个雪人。
朝年恰好过来,见到这一幕,轻手轻脚猫着脚步踱步到跟前,伸手拂去她肩头轻柔的一层白,结果才动了不到一下,便见薛妤睁开眼,眼睫上一层微白,看上去格外冷漠:“不用管。”
朝年顿时老老实实停下动作,不说二话地僵在原地,在冰天雪地的寒夜里罚站。
不多时,溯侑寻过来,他撑着一柄描着青山绿水,白墙黛色的油纸伞,沐如春风,皎如明月,那把伞很快落在薛妤头顶。
见状,朝年疯狂朝他使眼色,就差没直接出声:殿下现在心情不好,不需要这个,快拿走。
下一刻,薛妤半睁了下眼,视线在溯侑脸上转了一圈,看到他伸手拢起一束覆了浅浅一层雪花的长发,再细致地将她肩头的雪色轻飘飘扫下。
他的手形状格外好看,筋骨匀称。
她很快又阖了眼,脊背微松,低着声音问:“都准备好了?”
她柔顺的长发从指缝间流过,他捧起来时,像捧起来一掌心散发着浅香的活水。
“一切就绪,殿下放心。”
他的声音落得浅而清,比那夜醉酒时还令人心动。
薛妤默了半晌,任他动作,既没有说把伞挪开,也没有冷着脸凶他。
朝年不可置信,欲言又止,而后吸了吸鼻子,格外受伤地缩到一边。
半晌,薛妤擡眼,看着天空中纷落的雪,不远处荆棘横生,藤蔓倒挂的灌木丛,以及溯侑身后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空中阁楼。
这一切,全都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就连这天空中的雪,都别无二样。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站在她身侧,踌躇着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是松珩。
不知不觉,她又将一个从审判台救下的人,捧到了这种高度,这种程度。
和松珩不同的是,他知恩图报,哪里都好。
说不满意,说不欣赏,那是假的。
四目相对,溯侑透过那双澄澈依旧的杏眼,看到里面几乎蒙了一层薄雾的自己。
他天生会察言观色,对情绪格外敏感,入了殿前司,审过狱中那些人,这项本领越发娴熟。几乎是一眼,他便知道。
薛妤在透过他,想另一个人。
谁呢。
还能是谁呢。
簌簌风雪中,溯侑捋好她最后一绺长发,举着伞的手指根根拢紧,须臾,他哑声道:“殿下,你别想他。”
他望进她眼底,像是一阵强势的风,一道锋利的剑,将千年前的旧事席卷而过。
“叮!”刹那间,风云变动,只见转动的日月之轮下,一根粗硕如撑天之木,段段枝丫压着苍松翠云,周身沉浮着磅礴光点的树枝划开苍穹,随意一点,连空中的雪都为之静止。
漫山遍野的喧闹声都静了下去。
“扶桑树。”朝华和愁离带着人朝这边走来,一见这种阵仗,不由得驻足,低声道:“好庞大的灵力——这还只是一根分枝。”
一道古老门户随着漾动的涟漪,被越来越精纯的灵力聚拢,渐渐现出原有的顶天立地的轮廓。
无数提着宫灯,梳着如出一辙庄重发髻的仙童从一朵朵绿云上步下云端,他们徐徐踱步,两两相对,站在那座巨大的门扉前,声调拖得长而细,字字如凉水般沉到人的耳里。
“——云端开,诸君请进。”
一听就是羲和那边培养出的调子。
不过此时,极少会有人去注意这样的细节,几乎是那个“进”字之后,四野周遭全部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咕噜噜迫不及待地冒起无数水泡。
薛妤侧了下头。
在这样嘈杂的,蓄势待发的响动中,溯侑替她撑着伞,风雪席卷着扫过他瘦削的肩头,他低低咬着声线,话音仍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的耳朵里。
“殿下,你多看看我。”
多看一看我。
这一声像是乞求,又像是底气不足的要求。
从未有人敢这样同薛妤说话,亲昵的,滚烫的,像一簇燃在指尖的火。
薛妤顿了顿,长睫往下扫了扫,敛着下颚冷着脸无声无息的纵容了这种堪称冒犯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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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和妖都列成长长一队,有条不紊地通过那道通天彻地的大门,一段朝上的台阶,总共十二层,他们每踩上去一层,脚下就会泛出一层七彩的光晕。
很快,通过那扇门,眼前豁然开朗,背后别有洞天。
之前初冬的寒风,纷纷扬扬的大雪像一幅破碎的画卷,揭开旧的一层,露出眼前崭新的,截然不同的一面。
“飞云端里原来是这幅模样。”不知身后有谁喟叹了声,颇为惊奇地开口道:“我还以为跟外面那些秘境一样,有山有水,有城有人。”
薛妤是第二次进飞云端,她擡眸往四周看,只见他们处于一处山谷之底,周围是七座高耸入云的山,将所有的出路包揽在内,山与山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小路,像一根悬悬欲断的细线。
在这里,泉水不流,有风不动,湖面清澈,底下却没有游鱼,别说狰狞的野兽和蛮横的妖灵,这座山底,连蝉鸣都听不到一声。
太安静了。
安静到近乎反常。
后面还在源源不断往里进人,像下饺子一样绵绵不绝,毫无止歇的意思。
“是十色山。”薛妤开口道:“山底快待不下去了,我们先出去。”
“殿下,我们走哪条路?”朝华终于能脱离百年如一日的审人,批文书的生活,此刻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眼光火热地舔了下唇,只是身段太过玲珑纤细,嘟起的娃娃脸将这种气势压得干干净净。
十色山是飞云端的第二个入口,之所以叫十色山,很有一番奇妙的说法。
他们处于谷底,看山成山,七座山排列整齐,一座紧接一座,环成圆形,每一座都是截然不同的颜色。怎么数,这山都只有七座,按理说颜色也只有七种,可放眼望去,却能数出十种颜色。
是多出了三座山,还是多数了几种颜色,没谁搞得清。
有死活弄不明白的,能在这地方自己跟自己犟上几天,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
比如薛妤的父亲,当今的邺主,从前就是这么个人。
十色山每一条路都通往飞云端不同的地方,像是一种随机的筛选,其实讲究不大,和天机书任务一样,全靠自身运气。
说话间,季庭溇带队的羲和与昆仑少掌门陆秦都各自选了一条道,薛妤想起自己抽中的种种任务,视线一转,在溯侑身上转了转,之后略过他,看向朝华,当机立断道:“你来选。”
谁选,都比她和溯侑选来得好。
朝华也不犹豫,她飞快地扫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座枫红似血的山,道:“走那边。”
浩浩荡荡一群人挤过狭小的山道,迎面看到一座隐藏在云雾中的小城,城中隐隐有炊烟起,耳边鸟雀纷飞,河水一声接一声响起。
朝华看向身后乌压压一大群邺都来人,不由摆摆手,扬声道:“都散了吧。进来前我一再讲过的话都别忘了,遇到敌人对手放聪明点,圣地住民的身份保证不了你们能获得多少机缘,但多半能保住你们性命。遇事别贪,打不过就走,还是一句话,命最重要。”
除开有资格去秘境之渊的,每个圣地进外围的都有上千人,带着他们一起,谁也得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再大的宝库都不够分,还不如自寻机缘,也免得出现纠纷不满。
朝华话音落下,很快便有迫不及待的人群三三两两成队散开,朝四面八方掠去。有人一头扎进了山里,有的一头闷到了河里,更多的还是拾掇拾掇了自己,朝小城飞去。
原地剩下的便是那一百多位要同去秘境之渊的,溯侑朝前一步,剑尖微微抵着云层,不疾不徐开口:“诸位也散去吧,秘境之渊会在半年后以钟声为引开启,这半年里,大家务必保证自身,养精蓄锐,切忌因小失大,错失良机。”
等人都散干净,四周便只剩熟面孔。
薛妤转了转灵戒,从里面拿出一卷精心描画的地图。
图像展开时,除了一无所知的溯侑,其余人都缓缓屏住了呼吸。
薛妤自己看着那幅画,很不满意似的,她捏了捏手指骨节,冷着脸看向朝华:“这是主君亲口所说飞云端外围十城九山六水,你看看,朝年的机缘在哪?”
前一世,她顾着松珩和愁离,朝年是跟着朝华找到的地方,磕磕绊绊耽误了不少时间。
朝年不死心地凑上去看看,再次与歪歪扭扭,灵蛇一样的字符对视,他默了默,又摸着鼻梁退到了最后。
溯侑看了两眼,难得有些茫然地擡眸看向朝华。
他不止一次看过薛妤描摹地图,在山海城,宿州和螺州,但那些都有现成的画像,她只需要在上面提两个字,写上左右街道,便是一张一目了然,赏心悦目的地形图。
真到了需要动笔的时候,那线条就跟不受控制的长鞭一样,有自己的思想般跑偏,歪歪扭扭,横七竖八,难以入目。
但是这些话,让朝华说出来,那是绝无可能。只见指挥使面色如常地上前,正儿八经看了半晌,而后指了指某一条隆起的波浪线,咬咬牙不太确定地开口:“我父亲说,依寺傍海,那应当就是这海边上吧。”
薛妤停了下,见久无人反驳,她拧着眉,看向溯侑,绷着嘴角问:“你也觉得没问题?”
溯侑当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事,亦是头一回听到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揉了揉眉心,想,朝华是朝年的姐姐,弟弟从哪被带出去的,她肯定比自己更为清楚。
“若说依寺傍海。”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腹,凝眉扫了眼那张地图,发现确实没有比那座隆起的线条更像寺庙了,方道:“兴许就是这。”
薛妤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周身那股“不高兴”的意思一下浓郁起来,她面无神情地将手里的画卷起来,颇为认真地道:“你们方才指的,是条河,沧澜河。”
四周肉眼可见的安静下来。
朝年心道不好,朝华转动的脖颈僵了下来,溯侑呢,他扬了扬下颚,看向朝华。
接下来的路,薛妤走得格外快,几人跟在后面,朝华懊恼不已,推了推溯侑:“侑公子,你去,去劝劝殿下。”
她飞快道:“殿下不高兴,也不是因为我们的话,只是她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事事都要会,事事都要好。殿下天赋异禀,从文到武,也确实样样都出色,这唯一的缺点,她学了好久,练了好久,知道没有好转,肯定自己跟自己较劲。”
“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朝华眼皮耷拉下来,又道:“都怪我,太想当然了。”谁说隆起的一定是山,而不是水。
溯侑听完,慢慢用手帕擦干净方才拨落过垂蔓的手指,垂眼道:“我去。”
往前走过数里,薛妤停在河床边,找了个巨石坐着等他们,身边摆着那卷十分不受喜欢的地图。
溯侑踱步过去,他身上尚披着来时那件素色大氅,一步一步走动时,像一捧干干净净的白雪。
等他到了近前,薛妤不自然地皱了下眉,问:“他们人呢?推你来做什么?”
她坐在高高的干涸的巨石上,裙边压着伶仃单薄的脚踝,神情冷艳,姿态凛然。眉眼内敛时,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女皇。
溯侑在她跟前缓缓半蹲,披风扫在地面上,与她穿金引钻的斑斓裙角细密的融合在一起,叠成一种纠缠不休的姿态。
何为贪心不足。
就是明知她退了一步,他一边竭力说着克制,一边情不自禁,又往前逼近一步。
他仰着头,擡着眼追寻她的视线,眼梢描着胭脂般迤逦的线条,气音深深浅浅:“来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