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秘境之内,生死由命,各有机缘,不论发生什么,都算不到圣地头上。或者说,在踏上这片秘境开始,圣地便和其他门庭一样,成了所有人的竞争对手。
饶是如此,音灵说的那件事,涉及人族和妖都的大矛盾,在他们不得不管的范围内。
秘境内无法与外界联系,而薛妤已经能够想象,妖都知道九凤被人族谋取生灵之精后会是何等的暴跳如雷,而人族那些门派世家得知妖都阻拦了他们门下子弟所有的机缘,又是怎样的愤懑不满,同仇敌忾。
矛盾将被最大程度激化。
薛妤推开椅子起身,绕着寺庙前前后后走了两圈,布下大小相连,环环相扣的灵阵,这都是为朝年设下的,以备不时之需。
她才直起身,灵符就再一次燃烧起来。
她收手,倚在大门边眺望夜海,点了点灵符上不大不小闪烁起来的“季庭溇”三字,几乎是她点下灵符的同一时间,季庭溇的声音便急急地传了出来:“薛妤,消息你都收到了吧?”
“刚知道。”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口水都塞牙。”季庭溇罕见的维持不住形象,他焦头烂额地道:“现在我们几个都还没到小南山,外面众说纷纭不靠谱,但总的来说,那边情况应该不算好。”
“我刚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是真想不到到底谁能蠢到这种程度,去暗害九凤。”说到这,季庭溇甚至揉着眉心,气得笑了一声。
薛妤手指动了动,声音冷静:“我跟九凤接触过一段时间,别的不说,滥杀无辜不至于,但妖都卡在这样的时间点大动干戈,可见九凤那边情势确实不好,后续处理会很麻烦。”
要知道,不止人族的修士要机缘,妖都也要,现在一闹起来,耽误的是双方的时间。如果只是一点小事,没人会这样做。
“真是冤孽,做什么都能跟妖都扯上。”季庭溇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行,我现在过去。”
薛妤嗯了一声,点灭了灵符,等她回火堆边的时候,风商羽联系不上九凤,转而换了跟在九凤身边的另一世家嫡系。
他捏着灵符的手紧了又松,成功联系上的那一刻甚至来不及自报家门,他问:“楚遥想人呢?那边怎么回事?她有没有受伤?”
“风商羽?”那边的人很快辨认出他的声音,连声道:“受了点伤,情况不大好说,总之,你快过来吧。”
听到确切的受伤消息,风商羽瞳孔微缩,切断联系后,他二话没说,起身便走。
沉泷之等人神色匆匆跟在他身后,好在寺庙外没了那种伺机而动的东西,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也走。”薛妤道。
好在临霜城和小南山离得不算远,正儿八经赶路,不到一天就到了地方,真正进了小南山才知道,沿途城池小镇修士不多,可谓寥寥无几,全因为妖都将人都聚到了小南山内城,并且只进不出,进出城的十几处关卡都有人把守。
薛妤一行人到的时候,把守小门的还是熟人。秦清川一见她和朝华,愁离两个,便往上扬了扬眉,颇不正经地笑:“哟,瞧瞧这是谁,我们薛妤殿下和两位指挥使大人,失敬失敬。”
说罢,他朝后看了看,视线在溯侑身上扫了两圈,眼睛里亮起火热的光,他舔了舔唇,问:“这就是咱邺都新封的公子?”
听到那个“咱”字,秦清川身后那个矮胖一点的男子挪到他身侧,压着声音道:“清川哥,我们站妖都的阵营,这么叫被九凤听到了,要挨揍。”
这几个在百众山长住过的从来没什么正形,薛妤不欲多说,她一边迈过关卡一边问:“九凤人呢?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清川肩头耸动,也知道轻重缓急,侧了下身为他们不紧不慢地带路,同时简单介绍了下情况:“赤水,昆仑和北荒的圣地传人已经到了,其他人应该也快了。薛妤,这次恐怕无法善了。”
这种时候,薛妤冷静无比,她默了默,问:“九凤的生灵之精被夺取了?”
“差一点。”秦清川道:“不过就算只差一点,九凤也受了不轻的伤。那把用来暗害她的匕首,凝聚了至少四种仙金,而真正伤了九凤的,是一缕苍龙气劲。那把匕首至少在苍龙遗躯或龙息边蕴养了小半个月。”
“不可否认,这是专门为九凤而铸造的杀器。”
“苍龙?”愁离诧异地开口:“可苍龙早就死伤殆尽,人间再不见踪迹。”
“苍龙死后,躯体万年不腐,龙息永久不灭,世间确实可能存有遗躯。”
秦清川将他们带到一座驻守严实的酒楼外,以酒楼为中心,左右两条街和周边的小酒肆全部大门紧闭,寒风一吹,清冷寂静,萧萧瑟瑟。
“九凤和几位圣地传人都在里面。”秦清川朝他们摆了摆衣袖,道:“这气氛我有点吃不消,就不进去了。”
薛妤推门而入,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朝华和愁离,道:“你们去看看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两人颔首,转身离去。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这家酒楼的布置不比寻常,才上二楼,入目便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戏台,占地颇大,对面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一间可容纳十数人肆意喝酒玩乐,听曲听戏的雅间。
因为楼里没有其他人,外面又设置了一层接一层的小结界,于是雅间里的人说着说着,特别是两边一不合,声音就无法自控地拔高,拔尖起来。
“秦沐,我们就是想来好好解决问题的,你这么咄咄逼人是怎么个意思,要闹哪样?”这是陆秦忍无可忍的声音。
秦沐,穷奇一派嫡系长子,秦清川的兄长。
“我们咄咄逼人?”男子呵的笑了一声,道:“我信这次的事跟圣地没关系,你们不至于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但这柄匕首,那两枚玉青丹和九凤身上的伤,你们敢说,跟城里那些人毫无关系?”
“你们是来解决事情,还是来推卸责任?”
陆秦咬牙道:“没想到几年不见,秦沐你这个人颠三倒四,杠上开花的功夫是越来越到家了。”
薛妤面色微凝,她退步上前,推门而入,环视一圈,声色带着冷然的质感:“什么玉青丹?”
恰在此时,九凤掀开一道珠帘,懒懒洋洋地眯着眼靠在墙面上,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但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她回答了薛妤的问题:“人族暗中调查我,知道桃知和苏允和我关系好,能近身,就命人强绑了他们,灌下玉青丹。其中,苏允还神不知鬼不觉被人下了牵机引,一见我,便控制不住要拔刀。”
“我背后这刀,就是他捅的。”
话音落下,九凤皱眉咳了两声,手掌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唇边蜿蜒出血迹,她垂着眼,用帕子一点点擦干净,而后漫不经心地团成团,重重掷在地上。
她扫视一圈,凉凉开口道:“十日,我只等十日,十日之内,查不清背后家族,那些人,一个都别想离开小南山。这次秘境试炼,到此结束。”
“这就是我妖都的态度,诸位都听明白了?”
说着,她瞳仁渐渐漫出妖异的金色,里面逼出细细的一条窄线,九凤族纯正的威压毫无阻拦释放出来,妖都五世家的人一个个垂首敛目,皆是臣服敬畏之态。
在妖都,在妖族,九凤血脉便代表着绝对的话语权。从古至今,自打苍龙与天攰消失后,九凤家妖都第一世家的位置从未变过,自有其实力和底气。
就连在座的圣地传人,都感受到了头顶的压力,一个个沉默着凝重了神色。
薛妤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须臾,她若有似无地侧首,看了看同样站得笔直的溯侑。
无与伦比的天赋,令人望尘莫及的修炼速度,还有明明是半妖之躯,却不惧九凤威压的异象,件件都无法用常理解释。
薛妤自小跟妖物鬼怪打交道,因此更能深刻的明白,血脉对妖族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冷声问自己,无人问津的低等血脉,妖鬼结合,真能生出这样的人来吗?
是,世间万物总有例外,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寻常妖族中也不是出不了强大的妖,但往往跨度不会太大。比如梁燕,再比如轻罗,自身根基就摆在那,无法更改,努力固然有用,可让她们短时间能就披荆斩棘与朝华等人比肩,甚至彻底超越,那绝无可能。
但现在,不是深思那些的时候。
薛妤收回视线,同时回拢思绪,她走到那装着匕首的托盘前,仔细观望后又看了当时截留下来的一段影像。
行。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一样样证实下来,即使是薛妤这样的脾气,都皱着眉,微微握了握拳。
半晌,她看着满当当挤了一室的人,薄唇微动:“所有非妖都五世家嫡系,非圣地传人者,全部出去。”
她不说话时如霜雪皎月,说话时仪态天成,天生带着一股令人生不起抗拒反驳之意的贵气,即使是妖都的人,也在看过自家主子的脸色后纷纷站起身,听了她这句命令。
“十九。”薛妤道:“你留下。”
“人都走了。”秦沐似笑非笑地点了点桌面,道:“邺都公主能说说自己的打算了么?”
九凤好整以暇地以背抵墙,亦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两枚所谓的玉青丹,是不是能控制人生死?”薛妤问。
“听桃知和苏允说,确实是这样的效用。那人只给他们两年时间,让他们务必拿到我的生灵之精。”九凤晒笑,笑着笑着又禁不住咳了一声,道:“挺会算计的,只可惜,就差了一点。”
听了这句肯定的回答,薛妤只觉得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沸腾,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关薛荣,有关那封和皇宫往来的信,那些串不起来又处处解释不通的细节,此刻走马观花一样在眼前凝成实影。
蓦的,她提了提肩,声音几乎是滚在舌尖上一路到了嘴边,方被冷静而理智地组成一句话:“不必查了,玉青丹只可能有一个来处。”
她与九凤对视,道:“这种东西,普天之下,唯有邺都能拿得出来。”
一语落下,满座皆惊。
这是怎么回事。
妖都五世家的人眼神都聚在她身上,却没妄做举动,或呵斥或质问。话说到这个份上,扯到邺都,加上九凤与薛妤曾同行一路,这事经九凤说过两嘴,又有秦清川添油加醋的渲染,妖都五世家的人没人敢小觑这位邺都公主。
有脑子的人一想,就觉得这事不寻常。
“邺都生有一种花,分别需要至纯的妖气和至阴的死气做养料,极为娇贵,稍有差池便会连根带茎消散,它只长在私狱和绞杀台的融合之地,百年下来,顶多只会开五朵。那花是制作玉青丹最重要的引子。”
“那花叫玉青,玉青丹由此得名。”
“邺都常用这种丹药来控制不听话的臣下,牵制有异心的世家。”
“所以。”秦沐皱眉,若有所思地开口:“有人用玉青丹,将伤害九凤一事嫁祸给邺都,想看我们打起来?”
“为了什么?”他提出疑惑:“就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谁能做后面这个渔翁?”
妖都和圣地发展到今日这样之情形,根基牢不可破,底蕴深厚难以撼动,即便是两败俱伤,也没有别的第三方势力能够全身而退,取而代之。
“穷奇公子,话不能说这样圆。”善殊开口,徐徐道:“当初扶桑树制定三方牵制,三方鼎盛,还有一方,你是彻底不放在眼里了?”
“朝廷?”
秦沐与九凤对视一眼,后者沉思半晌,看向薛妤,道:“你我算有一路之缘,我不跟你绕弯子。妖都名声不好,这我知道,但我们也并非不通情理,妄图大开杀戒之人,今日人族过界在先,你的猜测口说无凭,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合理的解释。”
“第二,幕后黑手如何处置,圣地不得插手。”
她顿了顿,又提了第三个要求:“玉青丹的解药,我需要两枚。”
事关飞云端机缘,九凤身上还有伤,妖都也不想久耗,就这样的处理方式,几乎能算得上妖都最通情达理,得礼饶人的一回。
薛妤应下前两件,到最后一件时,她睫毛微动,如实道:“玉青丹难得,解药也难得,往往一粒玉青丹配一份解药,我这里没有多余的。”
最后一颗,就在进飞云端前,她给了溯侑。
“若不出意外,秘境之渊能配出药引,届时,可寻个炼药师为你配置两份,只是找药的过程,需要耐心。”
说完,薛妤提步跨过台阶,朝楼下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湖边,到了秋冬季,垂柳只剩柔韧的枝条,上面零星挂着几片昏黄的树叶,麻雀和燕子在枝干上探头探脑,随时准备扑棱翅膀逃离。
薛妤找了个石墩坐下,她微微垂着眼,两边鬓发软软地落在腮侧,发顶乌黑,肩骨纤细,旁人看不出她的任何神情。
溯侑蹲在她跟前,轻声道:“女郎。”
薛妤低低地应了一声,声调没有波澜,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半晌,她缓缓擡眼,嫣红的唇张合:“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人皇居心叵测,也见过他屠戮百姓,可我始终不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你说,能是因为什么?”
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环,她的思路连不起来。
这便是她另一个令人着迷的地方,聪颖而不盲目,强大却不自负,她坦诚,亦能真心听别人的意见。
“臣有一种猜测。”溯侑捋了捋思路,冷静地陈述:“上回在螺洲城,收服璇玑时,她曾出手,带了一缕东西上来,那东西的气息一晃而过。殿下无所察觉,可臣体内流着一半妖族的血,因此有所感应,它很强大。”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生出了种天然的不受控制的敌意。但时间太过短暂,等他想深究,那缕气息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销声匿迹。
因为不能确定,这件事他就一直没有提及。
“血脉上,不逊九凤。”
古往今来,不逊九凤的妖兽,一共就两种,一是苍龙,二是天攰。
“所以,这次谋取九凤的生灵之精,是因为要用此替代被璇玑破坏的那份空缺?”薛妤低喃,一条线完美地在脑海中铺开:“裘桐培育鬼婴,吸收血气,皆是因为要滋养那样东西,那样东西又是妖族所留,可能是苍龙或天攰。”
顺到这一步,剩下的细枝枝节几乎全簌动着摇曳起来。
薛妤深吸一口气,道:“让人去问,在座那些人,谁带了介绍上古妖兽的古籍,苍龙和天攰遗留之物,分别有怎样的效用。”
溯侑眼尾稍弯,落出细长的一道勾,匀得别致而精巧,他低声道了个好字,随着动作,松垮的衣领滑下去小半截,露出如山峦般清秀起伏的锁骨。
“女郎。”他就着这样的姿势,擡眸唤她,侧首咬着低糜的气音,问:“臣听不听话?”
薛妤看向他。
“女郎方才说,玉青丹是为了控制不听话的臣下。”
薛妤从那双迷人的桃花眼中,读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所以给出解药,是不是因为他听话,懂事。
薛妤默了默,道:“既然是错判,解药自然该给你。”
她垂下手,他便很懂事地将身体朝前倾,她顺势将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那一截令人目眩神晕的潋滟风光,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两圈,又认真道:“不过,确实听话。”
谁知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她耳边低喃道:“一日在女郎身边,臣便一日都如此听话。”
声音极酥。
薛妤手指微僵,在线条落下来之前将它们全收回了体内。
她想。
等会回去,要问问妖都九尾狐世家,有没有丢过一只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