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过去十几天,人间渐渐被层出不穷的流言操控,可即便妖都斥巨资出手,百姓中的声音还是往一边倒,妖都五世家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一个个在屋里来回踱步,七窍生烟,嚷着岂有此理。
但妖都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只要是真金白银能解决的事,对他们来说,属于眼也不用眨全当散财的程度。
对此,九凤倒是没觉得出乎意料,听着秦沐愤愤难平的痛骂,她裹着一层薄毯,懒洋洋地歪在美人榻上,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急什么,这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人族在别的方面或许落于平庸,但确实是出了名的团结,又有数万年的忠君思想,自然做不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那我们这不是白忙活一场?”
“秦沐,凡事你动动脑子。”九凤皱了下眉,道:“我要的是他们信我吗?他们要是这么简单就能信我,我费得着跟圣地联合谋划,最后还计划着整上上奏扶桑树这一套?”
“说真的,不然你跟秦清川去学学,也混在百众山待一段时间,跟着薛妤长点脑子。”她半坐起来,道:“我们现在砸钱,只是浑水摸鱼,他们爱信不信,闹得越凶越好,最好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如此,裘桐真从人皇位跌下来的时候,他们心中都才会有杆秤,闹不出什么大浪来。”
说实话,妖都年轻一辈,几乎没人没挨过九凤的毒打,也没有人能侥幸躲过她的骂,这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秦沐甚至听得有些麻木。
他很自然地换了个九凤感兴趣的话题:“隋瑾瑜出门了。”
“他一个人?”九凤果然掀起了眼皮,问:“去哪了?”
“就他和身边伺候的从侍。往邺都去了。”
“行。”九凤放心地躺了回去,想想这几年被隋瑾瑜折腾出来的心理阴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找到了弟弟,比自己找到个弟弟还开心,“没蠢到这种程度就好,随他去吧,别再闹出什么事就行。”
“对了,你让人去一趟邺都,把虎蛟珠送过去。”九凤吩咐道:“跟薛妤说,虎蛟珠不比别的东西,修为强的死后都被葬进了族中祖地,修为弱的又起不了什么作用,挑来拣去,找到的这颗已经属于品质上乘,让她悠着些截取记忆。”
“一颗珠子能承受的东西总共只有那么点,搞些有用的。”
“也别让别人去了,就秦清川吧。”九凤抿了口玫瑰仙露,道:“他对邺都熟门熟路,那都快成他第二个家了,好说话,好做事。”
“……”秦沐摁了下眉,忍气吞声道:“行。您还有吩咐吗?”
九凤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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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滞,来往伺候在殿前的宫人小心翼翼,恍若一夕之间进入了冰寒刺骨的冬季。
裘桐远没有流言中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相反,这十几日,是他这十几年来过得最煎熬的一段时间,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他登基前波诡云谲,层出不穷的争斗中。
白诉拆开最后一封密信,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定了定神,在帝王如死人般乌青的脸色中低声禀告:“陛下,宿州,沧州,螺州等地的执法堂全被肃清,反是参与过十年前案子的执事及以上长老等人,一个没躲过,被软禁扣押,等待审问。”
他咽了下唾沫,道:“同时,这三州的官府,城主府都出现了圣地的人,不知道在查什么东西,但总之,现在全不敢轻举妄动。妖都名声臭,原本没人信他们的话,陛下,圣地这么一掺和进来,与表态无疑。”
圣地和妖都不同,他们的名誉,声望,全是由一桩桩实打实的案子堆积出来的,在百姓心中,就属他们最高洁,不沾尘埃,若说他们认为谁最不可能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冤枉好人,圣地绝对排在头一位。
这不,圣地一出手,很多修仙门派便转换了风声,开始静观其变。
“咳咳!”裘桐面色是一种夸张的强撑到极点的灰败之色,那双总是阴恻恻看人的眼睛中已经露出死气,这段时间,他吃不下睡不好,气急攻心,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连拍案而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咳,就是满手的鲜血。
白诉胆战心惊去扶他,被他一只手挥开。
裘桐眼眸闪烁,半晌,虚脱似地往背后一靠,声音弱得需要凑到耳边才能勉力听清:“哪个圣地?”
“陛下,是赤水。”白诉给出了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他道:“听说是音灵下的命令。”
“赤水。”裘桐将这两个字狠狠重复了一遍,手掌微微一握:“可能吗?”
“圣地与朝廷进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当年的案子赤水没参与其中,这个时候,他们来查,来翻旧账,这可能吗?”
听到这,白诉便明白了,裘桐的意思是觉得这件事出自邺都之手。
“……陛下。”白诉艰难开口:“接下来,我们该怎样做?”
“朕这具身体,还剩几日可活?”真到了这时候,裘桐反而十分冷静。
白诉一下就跪在地上,低头道:“太医说,若用尽全力,以仙参吊着,至多可延十日寿命。”
“十天。”裘桐“嗬”地颤了颤胸膛,竭力吐出一口长气,道:“足够了。”
“将朕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散布出去。”裘桐费力地睁着眼,道:“传朕旨意,让昭王携子进宫侍疾。”
“你再去,去联系邺都那边,说朕有要事跟邺都公主商议,她若不来,就将昔日薛荣与朕做过的交易透露一二。”
白诉内心悚然一惊,还要再问,就听帝王的目光沉沉扫过来,语气不容置喙:“照朕说的做。”
白诉应声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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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偏殿女侍前来禀告才从邺都私狱中出来的溯侑:“公子,妖都隋家来人了,指名要见公子。”
溯侑漫不经心擦手中血迹的动作停了停,他倚在春风中站了半晌,最后才开口:“告诉他,私事不方便进邺都内谈,请他到沉羽阁雅间去坐着,我稍后来。”
女侍应了个是,无声退下。
百众山晚上闹出了点动静,薛妤一大早就带着愁离去处理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溯侑想了想,换了身衣裳,跨出日月之轮,朝沉羽阁的方向去了。
沉羽阁招待贵客的雅间设置在第三层,透明的琉璃罩被擦得干干净净,纤尘可见,从桌边坐着的角度望外看,视线无所遮拦,对面是两座青翠葱茏的断山层,再往上看,是耸入云层的日月之轮。
跨过那圈蔚为壮观的七彩圆轮,里面便是邺都的领地。
一盏茶从热到凉,中间沉羽阁的女侍进来添过两次水,又上了两碟子精致的点心,隋瑾瑜凝眉坐着,一口未动。
等人等到抓心挠肝,心急如焚是什么滋味,他今天算是知道了。
隋瑾瑜很少有这样等人的时候。
可想想他要等的那个人,就算几次站起来又坐下,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在训练有素,不卑不亢,还很有可能是自家弟弟亲自培养出来的邺都从侍面前,是半点不耐烦的意思都露不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格外漫长。
隋瑾瑜看着邺都那圈光轮,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九凤那模棱两可,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和话语。
那是两日之前。
因为“隋十九”可能被羲和折磨致死的阴云,这段时间,整个隋家一片紧绷,之所以还绷着最后那根理智的弦,是因为沉羽阁每一日都送来了新的消息,样样不重复。比如他曾落脚在什么城池,再比如,他很可能做过某件事情。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人都没了,说再多有什么用。
不过九凤派来安抚人的权衡之计,说白了,也就能哄哄傻子。
可隋瑾瑜再如何,也没办法这时候冲出去跟羲和同归于尽,叫他们血债血偿。别的不说,过去二十年,九凤家是真的花了心思帮他们找人。
过河拆桥,不带这样做的。
那日午后,九凤独身一人进了隋家,大门在她身前打开又关上。
她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香囊,一股像是几十种复杂香粉混合着搅合在一起,能将人头皮都逼得炸开的馥郁花香很快就充斥了整个待客正厅。
隋瑾恨不得捏着鼻子出气,他眼皮直跳:“有什么说什么,楚遥想,将你的香囊拿远点。”
“做什么。”九凤理都不理他,只当没听见,视线扫过他手里提着的酒壶,话语中看笑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干什么在这,借酒消愁?”
隋瑾瑜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可别这样看我,我不吃你那套。”九凤跟他们说话一向跟招呼小弟似的,她自顾自往宽大的椅子上一趟,手指绕着那个荷包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在扶手上,道:“问你几件事。”
“你那位弟弟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
“两百二十三年前。”隋瑾瑜吐出一个格外详细的时间,又道:“在山海城。”
“如果不出意外,妖都世家每出生一名成员,不论嫡数支,都会配有命灯,人在灯便在。”九凤擡眼看向他,语调不急不慢的:“他怎么没有?”
“他不一样。”隋瑾瑜道:“他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还有一个问题。”说到这里,九凤兴致昂扬地坐直了身体,好像来这么一趟就是为了问接下来的一句话,别有深意地开口:“如果他在外受尽苦楚,几次死里逃生后遇见贵人,如今,即便你亲自去请,人家也不愿意回来了呢?”
隋瑾瑜蓦的擡眼,将手中的酒壶“当”的一下放在案桌上,说话时连呼吸都重了两分:“楚遥想,你有他的线索了,是不是?”
“你别管线索不线索。”九凤哒哒地点着指尖,好整以暇地道:“回答我问题。”
僵持半晌,隋瑾瑜开口,低声道:“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回不回来。”
“他人活着就行。”
“看不出来,你还算个好兄长。”九凤站起身,惊人的腰线展露出来,她拍了拍袖边,这才说:“那你怎么就知道,当年审判台,他没被人救下来呢。”
“我查过。”隋瑾瑜凛声道:“当年那一轮,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其中两个是人族,一个是妖鬼——”说到这,他倏地反应过来什么,嗓音发哑:“你的意思是,他被邺都传人救走了?”
“不一定,我也不知道。”九凤偏偏不给他个痛快,一句接一句钓着,“但是这位邺都小公子,有鎏金色翅翼,也是两百岁出头的年龄,最巧合的是,他身为妖族,天赋绝佳,还对我的血脉压制没反应。”
“如果我没记错,整个妖族年轻一辈,只有你与我还算旗鼓相当,面对血脉压制能不避不让的吧?”
“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巧合?”
确实巧,隋瑾瑜越想越巧。
九凤这番话,看似什么都说了,可真正是与否,只有他能来验证。
就在隋瑾瑜凝神细想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他擡眼望去,只见男子身姿如松如竹,清俊挺拔,身上穿的是邺都正一品公子的朝服,绛紫色深显老,落在他身上,却自成一种成熟的韵味。
“去外面守着。”溯侑看向身侧的从侍,声音温和:“任何人不许进来打扰。”
“是。”
直到溯侑在隋瑾瑜对面坐下,两人的视线才真正对上。
“隋公子。”溯侑朝他颔首,态度既不热络,也不显得冷淡,起身替他斟了一盏茶,像极了待客有道的主人家:“邺都政务繁忙,我有要事在身,让公子久等了。”
从他出现,隋瑾瑜的目光就没从他脸上挪开过。
像,又不像。
隋家人都生得一副好骨相,眉骨流畅锋利,眼睛是凤眼,认真看人时,总透着一股俾睨的意思。
可眼前的这位不止有骨相,还生了张如画的皮囊,懒散而闲适地坐着时,眉微微向下,桃花眼潋滟温隽,是光风霁月,挑不出瑕疵的仙人之姿。
可以想象,他若是动怒起来,隋家人的那些特征,又会不由自主地全部展露出来。
如果这是他的弟弟,那真的,比他所有想象中的更出色,也更优秀。
溯侑垂着眼将热茶不紧不慢地推到隋瑾瑜手边,问:“公子今日找我,为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隋瑾瑜终于艰难挪开视线,受宠若惊地去够了够茶盏,道:“隋家的事,公子在邺都为官,应当有所耳闻。”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二百二十三年前,隋家丢失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在我家排行十九。”
“他是我弟弟。”隋瑾瑜紧盯着溯侑,道:“亲弟弟。”
溯侑指骨微顿,挑着眉笑起来时有种贵公子透进骨子里的从容潇洒之色:“我愚钝,听不懂隋公子的话,既然是私事,此处又无旁人,你直言就是。”
隋瑾瑜慢慢站起身,抖落披风,露出劲瘦的双肩,一圈接一圈的无形涟漪从高大的身躯往外扩散,像湖心中噼里啪啦落下的一颗颗豆大雨点,顷刻间便笼罩了整间屋子。
那是一种血溶于水的亲人间注定躲不开的羁绊。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那个紧张忐忑,坐着的那个神色莫测。
在气浪最盛时,溯侑搭在桌边的手指猛的屈了下,他终于擡眼,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身体里那根无形的线终于彻底抑制不住的蹦了出来,那道泛着鎏金色泽的金光甫一出现,便忍不住回应起满屋的召唤。
两种颜色最终在隋瑾瑜震颤的目光下全然混在一起。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十九。”隋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袖子,露出一种难得的紧张之色:“我们——。”
他们是亲兄弟。
恰在此时,门被人敲了三声,随即被由外而内推开。
溯侑长睫微动,循声看过去。
进门前,他曾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可在他这儿,有一种情况无需考虑时机,是殿前司众人心知肚明的例外。
果然,进来的人是朝年。
他进来扫了扫这氛围,觉得不对,脚步在原地迟疑了半晌,而后挠着头走到溯侑身侧,低声道:“翊卫司找不到公子人,我问了问左右伺候的从侍,找了半天才找到公子人。”
说罢,他收敛嬉皮笑脸的神色,覆在溯侑耳边,道:“公子,女郎急召——”
他们说话时,本着尊重弟弟的原则,隋瑾瑜格外有自知之明地凝神看向窗外,可有强大的修为打底,耳边仍然飘过了这几个字。
随后,隋瑾瑜便看到溯侑站起身来,不论是先前表露出来的温和,还是之后的疑惑,愠怒,都像画卷一般褪去了底色,露出邺都公子该有的锋利之意。
溯侑朝满怀期待,心潮澎湃的隋瑾瑜颔首,说了兄弟相认以来的第一句话。
“失陪。”
说罢,跟着朝年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