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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抱着熨好的礼服穿过四楼员工舱房所在的走廊,往五楼的剧场走去。
这层被船方临时腾了出来,给登船客人的侍从们居住。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那些为主家工作的人们回到这里休息,走廊上充斥着交谈声。
少爷始终盯着走廊尽头那扇落锁的门。
门后的区域已经被清场,这次航行不会开放。
除了住在这里的侍从们,别的船员几乎不会路过这里,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门上的机械锁被多安装了一个信号灯,正有规律地闪着光。
少爷默默数着灯光闪烁的频率,在辨认出它代表的信号后松了一口气。
目标已经出发。
等到那个人上了船,这次复仇也即将走到最后一步。
当看到丁寻理在爆炸发生时露出惊恐的眼神,自己会觉得畅快吗?
当火焰将他一并吞噬而来时,自己会感到疼痛吗?
少爷的脚步放慢了,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那一刻到来时自己的心情。
但很快,他的余光里出现两个站在门口的人,少爷察觉到他们正盯着自己看。
少爷心里一紧,正要加快脚步,却被其中一个叫住。
正是最关键的时期,任何来自陌生人的接触都让少爷警惕,他绷着脸转头。
那个男人看上去已经六十多了,他没钱染黑鬓发,也没有修饰脸上的皱纹,此刻他迎着少爷冷淡的目光,却只是窘迫地挠挠头,视线落在少爷穿着的皮鞋上。
“这个要花不少钱吧?”
少爷皱眉,不明所以,没有开口。
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上来打圆场,对少爷解释。
这两人跟着主家干完这一趟就要退休了,他们想置办几身好衣裳,带着积蓄体面地离开这里,找一个养老的地方。
“船上发的,我不知道。”
少爷语气生硬地回答,没有再去看那两人的表情,径直离开。
身后还能听到那两人的讨论声,听语气,他们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心情。
即便没有回头,少爷仍能想象出他们脸上憧憬的笑容。
他们尚不知道这艘船在明晚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当爆炸发生,这一层走廊上的房间将因为距离爆炸点最近而遭到最彻底的摧毁。
少爷不想把自己加快步伐的动作解释为落荒而逃,他只是想离开这里,不要再去听身后的人,以及那一扇扇门里传来的说笑声。
该说一句对不起吗?
因为他们的复仇,让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来。
可真正该道歉的人都还没有开口。
甚至这次复仇里唯一死去的只有那个罪魁祸首,背后的同茂仍矗立在风光之下,当爆炸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说不定还会派出强大的公关团队,将这群受害者们用生命发出的呐喊抹杀。
当踏进后台长廊的时候,远处刚好响起配乐。
管弦乐曲以山呼海啸般的气势压来,少爷心里刚产生的那一丝愧疚在其中湮灭。
既然已经决定走向死亡,就更不该因为旁人的痛苦而犹豫。
像是命运使然,这次演出也讲述了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少爷在后台帮工时见过他们彩排,听那群人说这是一出戏剧界公认的经典剧目。
但他不曾接受过什么高雅艺术的教育,也对那些文绉绉的台词似懂非懂,他唯一记住的是某位出生底层的复仇者死亡时的剧情,此刻它即将上演。
后台走廊上的员工不止少爷一个,他能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分散在人群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穆的神情,侧头听着台上的打斗声。
他们知道那个角色将被逼上悬崖,在决斗失败后坠亡,他的牺牲成为了主角发起最终反击的理由。
在一次次的排演中,那个角色一次次被打败,一次次从高处坠落,黯然退场。
伴随着击剑的音效声,一个身影经过少爷身旁,不小心撞到他肩膀。
但对方没有停下道歉,而是继续朝前跑去。
少爷注视她的背影,疑惑地皱起眉。之前彩排的时候,有这个人吗?-
当光柱照下来时,台下的观众席在视野里彻底暗下去。
谢北河对着那片黑暗张开双臂,即将完成他退场之前最后的表演。
时代发展,艺术成了上流阶级才有闲心享用的奢侈品,这出剧目从诞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百年,演变出无数个版本。
而在现在的版本里,谢北河所扮演的这个角色并非主角,为数不多的闪光点只是漂亮的脸孔与坠崖牺牲的结局,除了演员本人和那些写无可写的剧评家,很少有人会揣摩他的内心。
毕竟他只是个出生微末、死在正义降临前夜的小角色。
这个时代能成为剧院座上宾的人都过着安逸的生活,数百年前剧作者用血泪写下的对白已经被删减到只剩寥寥几行,所有人最关心的只是主角何时凯旋,除了结尾的返场谢幕,不会有任何掌声为这个角色响起。
如果谢北河没有成为一名警督,在Q14见过那些底层人的悲欢喜乐,没有成为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也许他也会和台下的人们一样,无法对这些台词产生共鸣。
但此刻,当他开口独白时,竟真的感受到一丝悲哀。
“你们就当我是一只可悲的毒蜂吧,在用针刺入巨人的皮肤以后,率先迎接的却是自己的死亡……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但那片鲜花开满的庄园却已不再允许我们进入了。”
在厚重的幕布之后,在高高的舞台之下,那些身处暗处的人们因为这段台词轻声叹息,闭眼等待他坠落的结局。
他们是这个时代里最能与这个角色感同身受的人,可这场演出从来都不会为了他们上演。
身后响起惊呼声与脚步声,谢北河知道,是和他演对手戏的角色即将上前刺出最后一剑。
谢北河在转身背对舞台的动作中向后仰倒,当一只脚踩空时,他突然察觉到反常。
腰间的装置没有运行。
有人在里面动了手脚。
保持平衡已经来不及了,三米高的布景台并非万丈深渊,但就这样摔下去也难免受伤,轻则擦伤骨折,重则伤及内脏。
失重感最先传递到心脏的位置,在停止跳动的一瞬后,随之而来的是仿佛血液凝固般的收缩与窒息感。
那只手在这个时候拽住了他。
她戴着演出用的礼帽,随着扬起下巴的动作,那张脸在灯光下亮相。
她没来得及化舞台妆,但那双眼生来就这样明亮而摄人心魄。
有了借力的支点,谢北河终于得以站稳,当和她对视,他的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
她穿着和谢北河一模一样制式的复古宫廷礼服,唯一的区别在于颜色,她是一身白,谢北河是一身黑。
两人并肩而立时,就像是凭空出现了这个角色的另一人格。
台下一阵骚动。
这出戏人们已经看了无数次,早就没了品鉴艺术的耐心,只将目光停留在那些秀色可餐的脸孔上。
可现在,那个穿白色戏服的身影闯入视野,所有人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怎么回事?改编了?”
“不演传统剧目,改演实验戏剧了?”
楚来的收音麦是临时从后台的道具箱里拿的,负责调音的场务接收到上级的指令,没有关掉她的麦。
场务对于眼前的情形一头雾水,她转头,想询问同事发生了什么,却看到有几个身影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后台。
少爷和他的同伴们站在阴影里,怔怔地看向光柱照射的位置。
那个只有他们关心结局的配角……这次有了新的戏份?
楚来看向台下,聚光灯照亮周围,远处模糊不清。
那片黑暗令她感到熟悉,就像是每次循环结束在梦中睁眼,面对那尊雕像的时刻。
它像是在无声地质问楚来,你为什么回来?
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死亡,一次次站在危险与风暴的中心,就这样离开不好吗,就这样放弃不好吗,楚来,你为什么回来?
在站上舞台的时刻,从未接受过艺术熏陶的楚来终于感受到艺术存在的意义。
那些没有地方发泄的情绪,无可言说的壮志,终于有了释放的出口。
身前的黑暗里,身后的舞台下,身侧的灯光中,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
她从下城区一路来到这里,抢到了发声的麦克风。
台词被白昼润色过,但背下它们没有想象中的难,楚来是演戏的好手,而这一次她根本无需戴上假面。
她迎着灯光开口。
“我不做同归于尽的毒蜂,而宁愿做污泥里的石头,我肮脏丑陋,不美丽也不柔软,但一切踢打我的疼痛将因此同等地返还,而我借力滚动,往更远的地方去。
我可以在花园里,可以在激流下,可以在沙尘之中,可以在山峦之巅。这个世界平等地孕育了我和巨人,谁都有权享受春天。当百年后他的尸体已经腐烂,我所到之处撞击凿刻的每一道划痕还留在这世间。”
楚来拉起谢北河的手,为二人的离开圆场,谢北河注视着她,感觉到掌心发烫,分不清那份温度来自于谁。
她叫出他扮演的角色名,亮出手上的道具剑,她执剑的动作并不标准,更称不上优美,但挥出的每一下都带着蓬勃的杀气,仿佛真的要用它刺穿面前的所有敌人。
搭戏的演员侧身避让,二人穿行而过,舞台上仍回荡着她离开时的台词。
“我要看着敌人在我眼前倒下,至于我们,无论以什么姿态,我们应当活着迎接黎明的到来。”
原定的配乐还是响起了,又是那样恢弘的交响曲,所有人本该在其中感到悲怆,此刻却觉得它前所未有地激昂澎湃。
与弦乐交织着响起的是台下的掌声与欢呼。
一个新奇的插曲,一次打破传统的编排,值得鼓励,值得褒奖!
而这些兴奋的观众之中,也有那么一些没有鼓掌。
她们的沉默不是因为迷惑与不屑,而是因为她们真切感受到了这场表演的分量。污泥与石头极少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Q14的上城区干净整洁,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为此陷入沉思。
幕布之后,一个面容平凡的员工仰起头,通过眨眼来抑制眼眶的湿润。
在她周围,那些和她有着相同目标的人已经分散开,有人在轻轻地鼓掌,为了不影响台上的演出,不吸引目光,只拍了两下便放手。
但所有人的视线都还落在舞台灯光亮起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突然上台,说出那样一番话,更是有人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人要突然被比作石头,后面的腐烂和划痕又在暗喻什么。
但所有人都明白,她在扮演那个本该坠崖的角色,她为那个角色演绎出崭新的灵魂。
如果不是陷入绝望,谁也不想走向死亡,就算今晚过后他们无法下船,至少在这次演出里,这个小角色是在掌声中昂着头退场的。
角落忽然传来动静,少爷将路旁的杂物箱弄倒了,发出声响。
不知情的人只朝那边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而那些怀着心事的人却察觉到他的异常。
少爷朝通往走廊的方向投去眼神,随后离开。
他在示意其余人跟上。
当来到走廊上时,少爷终于忍不住再次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在灯光下展开。
它是突然出现在他的礼服外套里的,少爷想了半天,只记得刚才被那个上台演出的女人撞到过——现在他知道她叫楚来了。
那是一份死亡报告的复印件,背面是亲缘证明书,下方用潦草的字迹写一两句话。
她是表演,更是在借这个机会吸引这群复仇者的目光,对他们喊话。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少爷再次阅读那句话,终于确认了楚来登台的意图。
“这一次除了丁寻理,你们谁都不许死。”最下方是一个地址,那是埃托勒所在的化妆间-
谢北河被楚来拉下台,一路前往化妆间,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她的背影。
他的化妆间被锁住了,楚来精准地停在它面前,她摘下帽子长长出了口气,对谢北河偏头。
她在笑,远处传来仍未平息的掌声,那是送给她的,她因此笑容灿烂。
“开门吧。”
即便下了舞台,没有灯光照射,她的笑容还是那样耀眼。
谢北河甚至没有去想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为什么会接近自己,一路把他带到这里,在片刻的恍惚中,他已经打开了化妆间的门。
楚来熟门熟路地进去,拉开一张凳子。
谢北河的视线跟随她,终于想起她背后的箱子里还藏着督察署的装备。
不论她是谁,不能暴露。
谢北河这样想着,露出属于埃托勒的微笑,在脑海里打草稿,组织夸赞的语句——这件事从未这么简单,他甚至需要平息仍在狂跳的心脏,简化那些不断冒出来的赞美之词,压抑那些更不切实际的念头。
楚来原本要坐下,对上他的笑脸,忽然移开视线。
她看向他腰间。
谢北河打好腹稿时,楚来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她伸手,那是一个有些像索取拥抱的动作。
谢北河原本应该推开她的,但他忽然觉得,作为一同献上即兴演出的搭档,和她完成一个拥抱也未尝不可。
可那并不是拥抱。
楚来的食指弯曲,用指节隔着戏服在他腰间的装置上敲了敲。
谢北河的手擡起到一半,尴尬地悬在空中,又垂下。
不同于在刚才念出台词时的激昂,楚来此刻的语气带着戏谑。
“上台之前怎么就忘了检查电池呢,谢北河?”
那双桃花眼猛然睁大,谢北河后退一步。
楚来没有阻止他把手背在身后,给戴营和胡若风发信号。
她打开自己的通讯手环,里面还有发给她的新讯息等着处理呢。
三人频道里,白昼在给即将见到宋言心的宋凌羽出主意,那些影视作品里学来的社交技巧根本没法用,宋凌羽无言地发省略号,白昼无助地呼叫楚来。
楚来飞快地打字,先夸白昼用心,又吐槽宋凌羽不解风情,在宋凌羽“我根本没求助”的抗议里关掉频道。
章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这场演出的转播,客气地发来祝贺词,又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把那些聚在后台走廊的无关人员调离。
楚来简短地回了个多谢。
最后是检查准备早就好的文件、计划方案、地图,那群同茂的受害者们即将聚集在此,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刚才的演出很尽兴,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进行。
谢北河在楚来报出他的真名以后就进入了戒备状态,但她却只是低头操作着手环。
终于,她把那个光幕上弹出的窗口一个个关掉,最后留下一条搜索引擎的页面,上面有一个熟悉的LOGO。
楚来擡头,对谢北河晃了晃手环,哪怕他早就沉下脸,她的语气依旧轻快。
“先别急着谢谢我,之后要谢我的时候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