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犹如焰火,在地上蔓延开。
月白锦衫宽袍染了红,像是成片怒放的红梅。
那张艳丽若芙蓉的脸,衬着披散开的乌发,比雪还要白皙,犹带着诡异的笑。
“死人了,死人了!”
大家惊声尖叫,惊恐后退。
城墙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慌忙往后跑。
焰火继续在空中炸开,轰隆争鸣,大家的呼喊声,便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瓮声瓮气。
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到人群涌来,下意识跟着跑。
也有人拦住了他们,问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死了,从城墙跳下来死了!”
城墙?
城墙上天子虞昉在与民同乐,问话之人不由得擡头望去,那道高挑的人影依旧立在那里。
“怕甚,估计是不小心掉了下来,陛下都还在呢,真是大惊小怪。”他嗤笑道。
京城又不是没死过人,他就曾亲眼目睹姚太后与黄枢密使死在面前,那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贵人!
“别跑别乱动,谨防踩踏!”禁卫差役已经筑起了人墙,将乱跑乱窜之人隔开。
混乱渐渐平息下来,天上的焰火,恰到了尾声,在天际留下一道五光十色的影子。影子也很快随着云淡去,月光柔软,洒落倾泻在世间。
“好像是前朝的皇帝楚氏。”慌乱过去,有人认出了地上之人。
“什么前朝皇帝,他已经成了陛下的皇妃。”
“咦,还真是他。他为何想不开要跳楼?”
“败了祖宗基业,丢了天下江山,哪还有脸活着。”
“亡国都一年多了,要死早就死了。瞧他身上穿着上好的锦缎,那张脸光滑细腻,可见没人亏待过他,他有甚想不通之处。”
“陛下真正心慈,废帝以前的妃子,如今都过得好好的。连严宗的孙女,陛下都不计较,以前的淑妃娘娘,在女学做先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着,他一个大男人,连女人都比不过!”
城墙下,比先前放焰火还要热闹,大家议论纷纷。
曾经追随他,仰慕他文采的读书文人,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估计都在埋头苦读。
律法正式列入了科举题目,如今的《大雍律》,加上细则条文,内容厚度堪比《春秋》。
且新朝的科举,金秋第一年秋闱,明年三月考春闱。为了考试,贡院在化冻之后便会动工重修。
刑部大理寺以及官刑名的官员很快前,仔细查过可有异常后,便将其擡走了。
差役用防火的水冲刷过地面,血水流淌开,浸入地里,血腥气被焰火的烟味冲淡。
“桑家瓦子在放关扑了!”不知谁说道。
“陈家酒楼的灯谜,今晚设了大彩头,听说最高可得一两银呢!”
“走走走,我们快去!”
要是手气好,说不定能赚几个大钱,猜中灯迷得几个彩头。
谁去管一个已与他们无关废帝的死活!
地上还湿漉漉,泥缝中依稀能看到血迹,却无人再关心,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虞昉一直站在城楼上,灯火在她清冷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虞冯上前一步,觑着虞昉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有两三人崴了脚,其余都无恙。楚皇妃已经擡走,送往皇寺地藏殿安放。”
虞昉嗯了声,“跟他阿爹葬在一起吧,打开墓穴合葬。”
虞冯怔了下,脸颊抽搐了下,心道也是,父子俩在一起最好不过。
老钱却很生气,骂道:“要死,一头撞死,饿死,冷死,无数种死法,偏生要跳楼!瞧这城墙下人挤人,要是引起踩踏,下十八层地狱也赎不清他的罪孽!”
“人都没了,你少说几句。”虞冯皱眉训斥道。
老钱偷瞄了眼虞昉,悻悻闭上了嘴。
十五过去,年就正式过完,明日有朝会。时辰不早,虞昉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一直沉默守卫在虞昉身后的黑塔,指挥亲卫哗啦啦上前,簇拥着虞昉回宫。
御撵晃悠,天上的月亮也随着晃悠,珠帘卷起来,虞昉靠在软囊上,望着随着她一路前行的明月。
世上少了一人,天上的星星并不会多一颗。
楚定安会寻死,早在虞昉的预料之中。
她彻底无视,有意贬低他,封他为皇妃。
如他那般心高气傲,连自己儿女都不顾的凉薄之人。丢了江山社稷,他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麻痹自己,他是天下至尊。
万人跪拜的无上尊荣,在做皇帝时,不过是跟喝水呼吸一样稀松寻常,并不会感到有特别之处。
当一切扭转,幻梦被虞昉毫不留情,一点点戳破时,他亦跟着碎裂了。
她只能靠着他的怜悯,指缝中漏出来的宠爱而活。她如何能站在他的位置,如何能反过来,他必须靠着她的怜悯施舍而活呢?
这纵身一跳,虞昉估计他很得意,他总算让世人再次看向他,让她心痛后悔。
虞昉很是怅然,唉,可惜了那张好皮囊,跟白骨精一样,揭开皮,里面是可怖的骷髅。
进了福元殿,亲卫散到了各处,黑塔还寸步不离跟在虞昉身后。她朝后面寝殿走去,他便立在拱门边目送。
虞昉停下了脚步,让随行女官退下,走到黑塔面前。
黑塔飞快看了眼虞昉,躬身待命。
“黑塔。”虞昉唤了他一声,指着回廊,那里是黑塔经常坐靠之处,“去那里坐一会。”
黑塔不明所以,以为虞昉难过,嗯了声,憋出了句话:“陛下莫要伤心。”
虞昉也嗯了声,走到回廊边,在栏杆上坐了,道:“是啊,失去了他,朕就只剩下天下江山了,该如何是好啊!”
黑塔愣住,不由得咧嘴笑了下,“陛下不只有天下江山,还有我们陪伴在陛下身边呢。”
“是,我还有你们。”虞昉道。
她其实很惆怅,毕竟不同以往,君臣之间,再难回到以前的无拘无束,亲密无间。
不过虞昉也坦然接受,公归公,私归私,是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的身份,绝不允许她公私不分,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行事。要是造成不好的后果,承担的人是天下百姓。
“黑塔,以你打仗的本事,做我的亲卫头领,实在是太浪费了。”虞昉道。
黑塔愣愣看着虞昉,脸逐渐涨红,难过地道:“陛下可是要将属下调走了?”
“是。”虞昉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当回答。
黑塔不做声了,垂下头,一脸的受伤。
“黑塔,于公,你该有更好的前程。我不会让你留在兵部,你的长处,不在辎重粮草兵将这些上。你擅长冲锋,练兵,如何杀敌。我打算重开武举,在京郊办武学,你去管武学武举。武举并非每年举办,武学也有其他伤残的兵将在。地方驻军的巡视,你也先兼着。等过上两年,天下喘一口气,你统兵去灭了西梁。”
听到茍延残喘的西梁,黑塔心像是有热浪拂过。
他知道以后打仗的时机少了,毕竟天下太平才是百姓所期盼。
能上战场再杀一次敌,黑塔只敢偶尔想一下,没曾想虞昉会圆他的梦。
从战场上退下,虞昉也替他考虑好了,他很喜欢。
黑塔缓缓擡起了头,犹豫了下,问道:“于私呢?”
“于私,我盼着你能过得好,不以前尘往事所累,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虞昉道。
晚间的焰火,依稀眼前闪烁,此时黑塔的脑子里,那些绚烂的光,徐徐绽开交错,让他晕眩不宁。
以前在徐家时,黑塔看过许多次的焰火。虽不似这次在城楼上,与她一起看时离得近,照样能看得很清楚。且以前朝廷奢靡铺张,焰火比今夜还要盛大。
只惟有今夜的焰火,刻在了黑塔的心中。
因为她在,因为前朝的景元帝,终于死了,一个王朝真正彻底结束。
他也看到了虞昉的革新,新朝泛发的生机。
虞邵南要是看到,定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吧。
要是他继续留下来,看着她宣召后宫,他一辈子也无法自在。
黑塔心像是塞了些什么,满满当当,又有些空洞。他以后再也不能留在虞昉身边了,擡眼便能看到她。
其实,他也不能随便擡眼看,以前是不敢,是羞赧。如今也是不敢,是僭越,是克制。
黑塔最终俯身大礼下去,声音沉沉道:“是,臣遵旨。”
月亮钻入了云层,阴影落在黑塔宽厚的背上,虞昉有刹那间的失神。
这一礼之后,他们以后便只是君臣。
但愿以后后宫的美男,能抚慰她朝政之余的寂寞。
翌日早朝,方正式开衙,除了接下来的春耕,各部衙门都很闲。
礼部王侍郎站出来,提及了楚定安之死,葬仪规制等问题。
江相眉头一拧,直接驳斥了回去:“当时你我皆在场,亲眼目睹其的举动。后来刑部大理寺都查过,他是自己挑了下去。自戕者,本该扔进乱葬岗,陛下心慈,将其收敛,何来的葬仪规制!”
王侍郎不再说话了,倒是礼部孙尚书站了出来,道:“陛下的后宫,如今空无一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无储君,臣请陛下早些广开后宫,为储君做打算。”
虞昉依靠在龙椅里,不由得笑了,戏谑道:“孙尚书,朕都已经是天子,还免不了被催着生孩子啊!”
孙尚书神色尴尬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虞昉并没有为难他,示意退朝,回了御书房。
没多时,江相并虞冯一道来了,两人落座后,江相朝虞冯使眼色,示意他先开口。
两人认识不久,谈不上一见如故,相处得倒也融洽。
先前两人在政事堂已经商议好,虞冯就没再迟疑,道:“陛下,臣前来找陛下,主要还是后宫之事。虞氏就余下陛下一人了。”
虞昉诧异了下,打量着虞冯,道:“你姓甚?”
虞冯呆住,很快眼就就红了,心头暖洋洋,鼻子发酸几近哽咽。
“你还年轻,我觉着你可以试试生养。还要虞老伯,他最近好像回了春,红光满面,他也可以生养。”虞昉道。
虞冯哭笑不得,道:“陛下,这不一样,陛下明知道,唉陛下,臣曾起过誓,这辈子以命守护虞氏,不会再成家。虞老鹫昨夜跟臣说过,他想回雍州府了,觉着还是祠堂自在安宁,他离不开。”
虞昉不置可否,将目光移向了江相,他马上躬身道:“陛下,臣一向以为,举贤不避亲,臣的几个孙儿,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陛下可要选一选?”
虞冯瞠目结舌看着江相,暗自骂了句好不要脸,先前他可没提到自己的孙儿!
前朝混着后宫,要是有了后代,外戚势利太大,绝非好事。
当着江相的面,不便直接劝说虞昉,虞冯不由得懊恼不已,心道虞昉肯定不能答应江相。
果然,虞昉笑着道:“江相的盛情,我心领了。江相别埋没了你孙儿的才华,入了后宫,便得改姓虞,不得参与朝政,后宫宫务。必须得谨言慎行,勤耕不辍修习拳脚功夫,最重要的一点,除相貌要合乎我的眼缘外,身高不得矮于五尺五。”
江相神色怔怔,半晌都没做声。
既然想把他孙儿送给虞昉,便没想过靠着孙儿提拔家族。
只是虞昉的要求严苛,他孙儿不够五尺五高,读书人一辈子就关在后宫练拳脚,伺候虞昉,着实有些委屈。
如今坐拥天下江山,当然也要美男乖巧醉卧她膝!
她已有埋在心底之人,只需温顺听话,相貌姣好,身形健美,安心呆在后宫,费尽心思讨她欢心的金丝雀。
虞昉并不担心找不到,身为大雍天子,她能选后宫三千,十年不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