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月牙儿升上夜空不久,就躲进了云层里。夜晚的暑气却是更盛了。
胤禛由着李梦在膝盖上躺了一会儿,听着外间奴才们收拾膳桌的声音渐渐低了,终于趋于平静。
不一会儿,翡翠在门口捧着李梦遛弯要换的衣服,低头探脚地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给格格换上,好为一会儿和四爷出去做准备。
胤禛擡手止了她。
他低头,见李梦睡得正香,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道:“梦儿!”。
李梦毫无反应。
胤禛将头靠近她耳边,笑吟吟地低声道:“爷的小狗儿要不要出去遛弯儿?”,见她脸上肉嘟嘟的,嘴边一个小小的酒窝,忍不住用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轻轻挠了挠那酒窝。
李梦在梦里模模糊糊地甩了甩头,只当是蚊虫叮咬,她伸手抓了抓脸,调整了一下脖颈的姿势,直接将脸埋在了胤禛的大腿衣服上。
是要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架势。
胤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低低道:“翡翠!”。
翡翠原是侯在门口的,听见四阿哥叫唤,立即就快步走了进来,在离两位主子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道:“四阿哥!”。
胤禛的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李梦,口中只轻轻道:“去打几盆水来,给你们家主子擦洗一下,她今天困得厉害,就这么睡吧。”。
翡翠看着李梦,面露难色:阿哥宿在这儿,身为格格,不但不服侍阿哥就寝,还自己先呼呼大睡过去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要不要想个法子叫醒主子吧?
胤禛吩咐了,见翡翠愣头愣脑地还站在原地没动,擡头带了几分不耐,冷冷扫了她一眼,翡翠被他看得吓着了,立即低头道:“奴才这就去给格格准备洗漱的热水。”,说着行了礼,倒退了几步赶紧转身向外走去。
胤禛低头注视着李梦一会儿,臂膀上一用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心道这小丫头最近确实吃得挺多,连人都重了几分,虽说能吃是福,但下次也不能让她这么整天瞎吃了。听翡翠说,主子每天除了早中晚三顿,还不停地吃点心,晚上有时候还加夜宵。
他一边绕过屏风,向床榻边走去,一边低头偷笑着,欣赏李梦流口水的脸,待到了那披挂着八宝金丝如意缠云纹床帐的床边,胤禛慢慢弯下腰,先让怀中人的背着了床,然后才轻轻将她整个身子伸展在了床铺上,因着李梦脚上还着了平底绣花鞋,一时便没有放上床。
他低下头,有如注视着稀世珍宝一般看着李梦的脸,半晌,伸出手摩挲在李梦的右边脸颊上,大指在她的小鼻头上轻轻按了按。
他俯下身子,轻轻亲了李梦额头一口,正要给她盖上被子,想到翡翠还没带丫头来服侍主子擦洗,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手在床头边坐了下来。
李梦的眉间有汉军旗女子特有的温柔婉约。白日里,当她嬉笑打闹之时,便满脸活泼俏丽之气。只有当这种安静睡着的时候,那种深藏在骨子里的温婉的气质才显露了出来。
胤禛微微一笑,心里忽然想着,若是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待到小梦儿的稚气褪尽,真正的成熟起来之后,她的面容之间,是否会被岁月打磨出历练过的温婉从容呢?
那时候,她也应该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
那时候,他又会是……
胤禛心中微微一荡,告诫着自己谨慎,猛地收回心神。
不一会儿,几个小丫头擡着半人高的木桶、木盆、皂角、香脂低头走了进来。热气腾腾地一溜儿在床前铺排开。
翡翠上前,正要给李梦解开衣裳,胤禛皱着眉,压着嗓子斥道:“糊涂!你们主子睡得正香,简单擦洗就是了!”。
脏就脏吧,总比吵醒她好。
翡翠急忙道:“是!四阿哥。”,她立即回头,做了手势让那几个小丫头出去,自己用热水浸湿了软毛巾卷儿,上前轻轻地先帮李梦将脸和脖子擦洗了,又换了一块毛巾卷儿,将李梦双手擦了擦。接着是换了毛巾擦擦洗脚踝和双足。又上前轻轻将李梦发髻打散,好让她不至于头皮紧绷,可以睡得舒服。
胤禛弯腰给李梦盖上了被子,翡翠连忙抢上前讪讪道:“四阿哥!这些活让奴才做便好!”。
胤禛猛地一擡手,意思是让她闭嘴。又嫌她在这儿碍手碍脚,对翡翠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因着屋里摆着冰盆,怕凉气外泄,便窗户紧闭,故屋内无风。
屋里的烛火点得多,火苗大,火苗儿纹丝不动,结了灯花,簌簌地自己脱落下来,摇曳了一下,又自然亮堂起来。
他想了想,怕李梦热得慌,一会儿发了汗,活活被热醒。便掀起了被子,只留一个角担在她肚子上,那又担心的是夜里凉气重,受了寒。
原来,对自己心尖儿上的人,竟可以动用这么多细密琐碎的心思,他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房里烛火多,熏得热气便重,加上方才一会儿抱李梦时用了力气,胤禛微微觉得身上发了汗,他推开窗,有夜风穿石榴林而来。
凉风有意邀人去。
“先让你们主子歇下,不要叫醒她。”,四阿哥跨出门,只觉衣袖盈风,他对翡翠叮嘱了一声,大步向花园里走了去,苏培盛连忙跟上。
翡翠苦着脸进了里屋,把李梦的床帐子放下,听着主子睡得正香,是一点心事都没有的轻松样子。不由得心里打着嘀咕:那这……四爷今晚到底是宿不宿在咱们格格这儿啊?
因为李梦屋子里格外亮堂,此时走进花园里,便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深邃幽暗下来,仿佛忽然进了另一个世界。
池塘里的莲花大多已经颓败了,叶儿却是更加的丰茂厚实,透露出一种沉浊的浓绿出来。挤挤挨挨、高高低低地在一处,黑夜看来,竟是有些阴森之意。
也有那莲花稀少的地方,水面疏阔,像是罩了纱。有小蜻蜓儿低低挨着水面飞着,偶尔点一两下水,泛出一点涟漪,风一吹便晃晃悠悠开去,很快便如春梦无痕,只化入这夜色的沉寂里了。
胤禛随意走了走,不知不觉间却到了那九曲水榭边,便听见隔岸不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带了几分愠怒道:“原说是日落之前便能成的,偏偏是到了现在,都加快一些!”,语音中自有一种不耐与焦躁,正是福晋声音。
只是因隔着水与团团莲叶,两人之间尚有一些距离。胤禛在这边微微提了声音,淡笑道:“福晋好雅兴,晚上不抄经书,出来这是做什么呢?”,话音刚落,便听见池塘里“噗嗤”一声,便是水花溅落的声音,是鱼虾跳出了水面。
福晋猛地转过身来,她站在的地方,正是云开见月明之处,那一转身,满天的清水月光泼洒一般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见了胤禛,似乎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张大了眼,旋即反应过来,浅浅福了一福,颤声道:“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身边奴才们早已经一地扑了下来,跪的跪,蹲的蹲,齐称给四阿哥请安。一时间院子里声音闹腾了起来。
四阿哥点点头,道:“都起来吧!”,又见福晋衣裙微有凌乱,诧异道:“是在做什么?”。
福晋嫣然一笑,道:“爷!待妾身过来和您解释。”,说着将手交给身边婢女,踩着花盆底正要过来,那院子里是白石铺路,夜晚上了露珠,又甚是滑腻。四阿哥看她行走不便,便摆了摆手,道:“你站在那儿罢!”,说完带着苏培盛从小桥上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才见那回廊下处处悬挂着梅花形状的花灯,一直通到了八角四方凉台上。
那花灯形制大小各不相同,颜色都是喜庆的嫣红色,下面垂着银线编制的流苏穗子,穗子较长,夜风拂动之下,轻轻摇摆,便更添风韵。
嫣红明艳,但略带了几分扎眼的俗气,用这银色穗子一压制,就是恰到好处的清艳。
原来方才那些跟在福晋身边的奴才们便是一个个或站在围栏坐凳上,或踮脚,在这里挂着这些灯笼的。
胤禛一时不解,擡手道:“这是……”。
福晋微微一笑,上前福了一福,柔柔婉婉地道:“妾身有罪,请爷恕罪。”。
四阿哥扫了一眼福晋,淡淡道:“说事情。”。
福晋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但就如拂过水面的涟漪一般,很快便消失得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微微一抿嘴,挺直了脊背,用一种明亮而志在必得的目光注视着四阿哥,道:“妾身擅作主张,先让奴才们布置了这些,是为了给爷的贵人庆祝生辰。”。
胤禛一愣,心道离李梦的生日还有六个月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