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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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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第30章

    阮朝汐出去的时间正巧。

    正好东苑童子们绕着坞壁跑一大圈回来,个个汗出如浆,满脸通红,热气喷出了白雾。

    李奕臣冲在最前头,领头跑进了主院,步伐轻快均匀,显然还有余力,迎面瞧见了庭院里踩着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匀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就往回冲,冲出了主院敞开的大门,压低嗓音往后激动招手,“快看快看,顶好看的小娘子!长得仙女下凡似的,好看到庭院里的雪都发亮,不看你们一辈子后悔!”

    陆适之气喘吁吁地跑过身侧,小声嘀咕着,“怎么又是好看的发亮?李大兄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灯笼。得找个大医治治。”

    他停在院门边,冲门里张望一眼,瞬间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没说错吧?”

    两人一左一右,鬼鬼祟祟扒着院门往里看。李奕臣刚才一眼瞥见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只觉得好看得整个庭院都在发亮。

    等他招呼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细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致的五官脸庞越感觉眼熟,李奕臣整个人陷入了呆滞。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脚下一顿,随即继续穿过庭院,面无表情走过发愣的东苑诸童面前,径直走到东边厢房,砰,关上了门。

    李奕臣指着厢房门外晃动的挡风帘子:“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真要找大医治眼睛?”

    陆适之小声说:“李大兄,这回你没看错……”

    姜芝早就驻足院门边,冷眼旁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阮阿般不大像个男孩儿……”

    东厢房紧闭的门里,阮朝汐坐在铜镜面前,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沾了雪的曳地裙摆,又把脖颈掉出来的玉佩塞回领口里。

    她是个女孩儿的事实,虽然没有公开,但云间坞知道的人并不少。她本就没想一辈子隐瞒下去。

    但是真的公开在东苑相熟的众人面前,留意到诸童子震惊复杂的目光,她又感觉到心底浮起浅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将至,坞里给她送来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却没有给她东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过了年后,她难道要从此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东苑的一群小郎君里进学?

    即便继续在东苑进学,从前说笑打闹如手足的亲密感觉,恐怕再也寻不回了。

    点了炭盆的室内很温暖。她却感觉有点烦闷,起身打开了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

    西苑那边冬日里在加紧练习器乐,几声铿锵的琵琶音隐约传入耳边。

    坞里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

    ————

    腊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冻,细雪簌簌,屋外长檐结下一排长长的冰锥,色泽晶莹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里练字。

    正堂几道大门在晨曦微光里依次敞开,远方响起的沉重声响,穿过重重门庭,传进她耳里。

    荀氏壁的车队,携带年礼百车,部曲千人,在大寒这日的风雪中缓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亲自登门拜访。

    荀玄微身为人子,当然要出坞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蝉,全部跟随他出迎。

    书房里只剩阮朝汐一个。

    阮朝汐写字累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她推开窗。

    庭院里的大梧桐树早已落叶殆尽,光秃秃的枝干迎雪伸展,显示在她的视野里,呈现出富有冲击力的苍凉美感。

    她在东苑时粗学过一两课的书画,索性以笔蘸墨,胡乱画起了粗枝无叶的冬日梧桐。

    但用来写字的紫毫笔质地坚硬,并不适合画画,她涂抹了一会儿,在纸上留下一坨形状怪异的墨痕,锋锐笔尖倒眼见地秃了。

    她赶紧停笔,把画作揉成一团。

    “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某日清闲无事时,荀玄微站在廊下,仰头打量庭院里唯一的梧桐,曾对她提起几句。

    “传说里梧桐引凤而栖,荀氏先祖喜爱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处都是。主院里的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树苗移栽过来的。那时还是家父少年时,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头打量着传说里‘引凤而栖’的大树,紧闭的院门就在此时从外打开。

    看守主院的两名荀氏老仆颤巍巍俯身大礼拜下。

    远处传来众多脚步声落地的纷乱声响。

    一名面目清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外。来人身穿道袍,头戴高冠,披了件极宽大的鹤氅,行走间衣袂飘飘,身具清逸之气。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门边,感慨,“云间坞这几年被你打理得极好,声望日隆,可喜可贺啊,玄微。你如今以云间坞为家,不认识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亲说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领直裾袍,领缘袖缘处以金线绣满玄鸟图案,脚踩木屐,缓步走近。

    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云间坞迎来父亲贵趾亲临,蓬荜生辉。”

    一个清隽和蔼,眼角泛起笑纹;一个温声应对,将人迎进主院。乍看之下,这对父子闲谈和睦。

    但不知为什么,阮朝汐隔着窗远远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纹的荀氏家主,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喜悦之意,倒是看出疏远防备。

    真是亲生父亲?

    她想起荀玄微临出去前叮嘱的那句“无需担忧什么。平日如何,还是如何”,换了一支柔软的兼毫笔,继续低头练字。

    她练字时专心,院门外的主宾二人进了书房落座,你来我往几句寒暄,耳边依稀传来几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过去了。

    白蝉快步进来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书房对话,不能轻易偷听的。荀氏壁那边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只怕要打杀。阿般快随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嘱,“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里候着。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随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给郎主查看。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郎君叫你退下时,你直接出去书房即可。”

    阮朝汐便继续对着阮大郎君的书信练字。她如今摹写‘阮’姓已经惟妙惟肖,颇得字意精髓了。

    练到第三张大字时,书房那边果然扬声唤她的名。

    她掀开隔间帘子,从耳房进去书房。

    熟悉的靠窗书案主位处,坐着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个身子映在云母窗的缤纷彩色里,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视线投过来。

    “司州阮氏分支遗落在外的小娘子?”这句问话不是问阮朝汐,而是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的。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惯常用的细圆竹簟处。

    “阮大郎君赠你的玉佩可随身带着?”

    阮朝汐取出脖颈间挂的玉佩,双手奉上。

    荀樾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缓下来,又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带了赞许欣赏之意,叹息了声。

    “兵祸惨酷,祸及士庶。虽说是旁支的小娘子,毕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今日一见,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岂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极。”

    阮朝汐听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原本低垂的视线吃惊擡起,迅速地瞥一眼对面的荀玄微。

    荀玄微在喝茶。

    捧着茶盅,眸光望过来,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朝汐想起霍清川在耳房叮嘱的那句:“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继续垂下看地。

    荀氏家主并未打算在她身上耽搁太久时间,打量了一回玉佩,感慨了两句‘命势无常’,便神色怡然地转开了话题。

    荀玄微把玉佩递回来,温声叮嘱她,“阮大郎君的玉佩收好了。书房里无趣,出去玩罢。”

    阮朝汐规矩地行礼告退出去,走出书房时,霍清川在檐下等着她,亲自领她回屋。

    阮朝汐心里正想着,荀氏壁的家主果然在年前来了,但不见坞主那个过了年才满十二岁的小妹,或许没有跟随前来拜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轱辘转轮声。她迎面看到一个极大的木轮椅,由数十余名精锐部曲护卫左右,四名精壮汉子同时发力,小心翼翼地擡起木轮椅,越过主院门槛,缓缓地推进庭院。

    木轮椅上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斯文男子。

    距离太远,靠近院门处又背光,阮朝汐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从身上穿上的广袖锦袍华服和高冠佩玉的穿戴,足以断定是个高门出身的士族郎君。

    她正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前方的霍清川也同时停步,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拐进了旁边回廊,给院门口出现的陌生郎君让路。

    但短短瞬间的对视,两边已经互相察觉了。

    木轮椅旁边跟随了一位中年蓝袍男子,面色阴沉,阮朝汐看得有点眼熟,仔细多看两眼,恍然想起,这位不正是前些日子在云间坞见过、被绑了扔回荀氏壁的孟重光?

    对面也显然想起了她。短短的视线交汇,递过来沉沉的一瞥。

    耳边传来霍清川的低声催促,“站着莫要乱动,别让他们注意到你,我出去见礼。”

    “好。”阮朝汐从霍清川的语气里听出急迫和紧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视线,往角落阴影里站了站。

    霍清川迅速迎出去。“仆见过二郎君。”

    这是阮朝汐第一回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她悄悄擡眼打量。

    传说中京城入仕,随侍天子左右的的荀二郎君。在京城堕马伤了腿,不能为官,辞了黄门侍郎的职位,回来荀氏壁休养……

    眼前的轮椅,可不正是对上了。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木轮转动声,轮椅上的郎君坐在庭院中央,如今可以看得清面容了。

    他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眉目疏朗,有三分肖似荀氏家主,正在和蔼地微笑,“你是跟随三弟的霍清川。我记得你。”

    荀二郎君和霍清川闲话几句,忽又笑指回廊深处站着的阮朝汐,“那边又是哪里来的小仙人,冬日踏雪,落足凡尘?”

    阮朝汐一怔,往后退了半步。霍清川远远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从霍清川的眼里看出焦灼催促,擡脚便走。

    迅速走出了十来步,隐约感觉背后有视线烧灼,停步回瞥,木轮椅上的郎君果然还微笑着望她。

    霍清川已经见礼完毕,从后头赶了过来,低声说,“快走。离二郎君越远越好。”

    这是阮朝汐从他嘴里再次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霍清川以眼角余光回望,声音里带了催促,“二郎君那边还能看见你。加快步子走。前头转过回廊就可以停下了。”

    阮朝汐快步往前走,“二郎君和坞主关系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而已。”霍清川叹了口气,“别问了。荀氏自家事,几位郎君不主动说起,切忌多嘴多问。”

    阮朝汐默默地走出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玉佩,

    “霍大兄,坞主把我叫去书房,说了几句话,看了玉佩。坞主的父亲似乎误会了。他以为我就是陈留阮氏大姓出身的……”

    “你不是么?”霍清川反问。

    阮朝汐万万没想到霍清川会如此回应,震惊地停顿片刻,“我不是。霍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乡野出身,和阿娘南下避难的路上被山匪劫掠,幸好坞主半路救下了我——”

    “确实。”霍清川脚步匆匆,显然急于把她带回屋里,和白蝉交接,自己再赶回书房外守卫。

    “世道太乱了。许多高门大姓也在南下避祸途中遭遇不幸,士族血脉零落尘埃,幸好郎君救下了你。又幸好我们和阮氏壁交好,你见到了阮大郎君,总算有机会回归宗族,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阮朝汐越听越惊愕,几乎失去了声音,半晌才想起分辩,“但是,阮大郎君派了人去司州探访,至今还未有回信。我父亲只有五分可能是,有五分可能不是。而且我阿娘那边……万一我不是……”

    回廊前方就是阮朝汐的东厢房了。霍清川缓下步子,终于回头,看她的眼神复杂。

    “阮阿般,多谢你前几日赠我冰花。既然得你当面称一声大兄,我总归要多看顾你些。今日和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郎君叫你不要多话,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阮大郎君的玉佩会落在你手里,绝不是出于偶然。”

    “郎君既然领着你见了郎主,当面展示了玉佩,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续。那么,阮大郎君去司州探访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你的父亲必然是陈留阮氏子。你必然会入阮氏宗族。从前的乡野过往,莫要再提起了。”

    阮朝汐震惊地闭了嘴。

    霍清川继续领路,她一路默默跟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表面,想起了那句“庶民冒姓,斩首大罪。”

    她清晰地回想起,在书房时,荀玄微明确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耳房里给她带的话,同样是那句‘什么也不要说’。

    霍清川的脚步又实在太急了。她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随。

    还未走到前方回廊转弯处,和等候的白蝉会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书房里得知荀二郎君前来拜访,荀玄微领着杨斐迎出来,两拨人在庭院里相逢。

    “不好。”霍清川立刻停步,“阿般自己回屋。今日人多手杂,我需跟着郎君,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阮朝汐点头应下,穿过庭院角落垂挂的枯藤枝,往厢房的方向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霍清川疾步回返。

    庭院远处,荀玄微噙着一抹清浅笑意,脚踩木屐下阶迎接,清脆闲适的木屐声远远随风传来。

    木椅上端坐的荀二郎君在阳光下仰起头,回报以温善和蔼的笑容。

    同宗从兄弟两人客气寒暄片刻,荀二郎君转过身,遥遥指了指立在角落枯藤枝处的阮朝汐的方位,笑说了句什么。

    荀玄微笑答了一句,部曲们搬动轮椅,两人同入了书房。

    荀二郎君当先入了书房,荀玄微临入门前,脚步微顿,眸光回转,往阮朝汐的方向遥遥递过一瞥。

    那一眼和他平日里的眼神不大一样,阮朝汐还未反应过来,白蝉急步赶来催促,“快别站着了。郎君不悦,催促你尽快回屋里。”

    阮朝汐一惊。荀玄微神色并无异常,她实在没看出来哪里不悦了。

    往前加急快走了几步,她纳闷问,“荀二郎君怎么知道我站在这儿?他明明身子背对着我。”

    白蝉解释,“二郎君边跟着的几个,都是荀氏壁里年轻一代最得力的家臣,郎主早早给了二郎君。其中就有武学天资卓著的,周围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哦。原来如此。”

    走了几步,阮朝汐疑惑地问,“南苑的四位兄长,难道也是荀氏壁选过来的……”

    “都是我们郎君从豫州乡郡里亲自挑选的。”白蝉轻声催促,“别问了,快走吧。”

    阮朝汐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入云间坞已经数月了,自以为熟悉了坞里的人事。没想到短短半日,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仿佛置身在重重迷雾之中,越想越迷惑难解。

    明显生了嫌隙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和善可亲的荀二郎君,如临大敌的霍清川。放任荀氏家主误会自己出身。霍大兄的私下警告……

    重重的疑问压在心头,仿佛云雾遮蔽山峦面目。直到进了厢房,她终于还是把疑问往下深压,最终什么也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