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48章
赏花宴席的位置在荀氏壁东边丘陵,距离荀氏大院五六里地外。阮朝汐带着白蝉坐在牛车里,荀九郎跟在车外随行。
牛车缓行,车外的人果然问起,“上次赠送给十二娘的拙作,不知……”
阮朝汐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在隔着车帘,外人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字句精妙,读来口齿留香,尚未读完全篇。九郎年仅十二岁时就能写赋,真是高才。”
车外的少年郎矜持道,“区区小才不足挂齿。比不上三兄当年七岁成诗,十岁作赋,才华卓绝。三兄珠玉在前,在下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又询问道,“不知十二娘近期可有雅作,能否让在下拜读……”
阮朝汐在车里偏过脸去,不想说话。
白蝉无奈地掀起布帘,替自家女郎敷衍过去,“留在云间坞内,并未带来。”
三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牛车终于停下在宴席场外时,阮朝汐终于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难缠的荀九郎,松了口气,眼见荀玄微和阮荻从前头牛车走下,急忙拢着裙摆跳下了车,疾步过去。
荀玄微正在和一位中年贵夫人说话。
显然是荀氏女眷,四十左右年岁,打扮雍容华贵,绮罗长裙曳地,众多女婢跟随,和荀玄微谈笑间并不拘束礼节。
阮朝汐还未走近,那中年贵夫人便敏锐地察觉动静,转头望过来。
那道眼神很怪异。头一次见面的人,却仿佛打量货物一般,带着不明显的挑剔神色,把阮朝汐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
阮朝汐被盯得不怎么舒服,走过去的步子便慢了,停在长兄阮荻身后。
阮荻拉着她过去见礼,替两边引荐。
“十二娘,这位便是荀氏三房的陈夫人。出自颍川陈氏,百年诗礼大族。陈三夫人的父亲曾于旧朝出仕,官至一品司徒,极清贵门第。”
“陈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十二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顿了顿。
他原本不怎么赞成这场仓促的“赏花宴”。两边出身差距过大,他担忧十二娘以后受人冷眼。
但相比于去历阳城赴约,眼前的赏花宴,毕竟是一条好了百倍的出路。他简短提起阮朝汐的出身:
“陈留阮氏的七房长居在司州京城南坊。十二娘的父亲,乃是七房出身的从兄,单字一个‘芷’字,年少敏才,入仕于旧朝。当年京城动乱时,从兄不幸蒙难,只留下十二娘一点血脉,身世堪怜。”
陈夫人极矜持地点了点头,目光再度仔细掠过阮朝汐的面容身段。
闭口不提阮朝汐的司州分支女郎的身份,只慨叹了声,“好娇儿,如何能长成这样!今日见十二娘站在花苑中,满园花草都失了颜色。我陈家的小六娘也生得殊丽不俗,自小被称为玉人,今日见了十二娘,我家六娘被比下去了。难怪九郎在我面前提了许多次,定叫我来见见。”擡手召阮朝汐过去。
阮朝汐被打量得浑身都不舒服,站在原地没动弹。清凌凌的目光带出一点困惑,瞥过边上侧立的阮荻和荀玄微。
荀玄微神色不动,伫立流水边,淡然瞧着这边事态发展。
阮荻的眉眼间露出几分焦灼,以眼神频频催促她过去。
阮朝汐瞥了长兄几眼,看他头顶几乎冒烟,终于还是缓步走近。
陈夫人仔细打量她的步行仪态,拔下发间的凤头金钗,口称‘见面礼’,替阮朝汐簪在头上。纯金凤鸟长喙叼一颗硕大的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阮朝汐只觉得头上一沉,压得脖颈发疼,那凤头金钗怕不是有半斤重。
她不喜陈夫人打量的古怪眼神,心里并不生出亲近,但陈三夫人却摆出一副想和她亲近的姿态,牵过她的手,缓步往布置好的流水宴会场走,言语闲谈起来,句句都是问她在云间坞的日常起居,可有雅读诗文,何人负责教养。
阮朝汐嘴里应付着陈三夫人,心里渐渐生出不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的视线原本合乎规矩地盯着前方地面,渐渐在谈话间隙擡起,飞快地往旁边瞥一眼。
阮荻迈步过了木拱桥,在溪水对岸入席。在交谈间隙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眼女席这边。
荀玄微坐在阮荻身侧,连瞧也不瞧她这边了,只和阮荻缓声谈笑。
倒是荀九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在入座流水对面的男宾宴席处,频频举杯敬酒,即兴作了一首花间赋,在席间传阅一圈,传到女眷宴席这边,陈夫人含笑把赋文递给阮朝汐。
阮朝汐喝了几杯酒,忍着三分微醺晕眩,一字字地认真往下看。赋文里引经据典,佶屈聱牙,她读得慢,才读到半截就有众多不明白之处,只得烦恼地从头再看一遍。
隔着溪流,对岸的荀九郎见她反复再三地翻阅,素手久久未释卷,应该是极喜爱此篇赋文,心潮澎湃之余,不顾矜持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白皙清俊的脸颊登时红了一片。
荀玄微收回视线,姿态闲逸地斜倚在案边,手里握着玉杯。
“京城官场劳碌,许久未作诗文。吾家九郎才思敏捷,流水席间落笔成赋,风流蕴藉,前途不可限量。”说罢随意抿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阮朝汐。
阮朝汐并未在席间吃用多少。只略用了几筷子菜,喝了两杯酒,保持着无可指摘的端雅坐姿,手捧着赋文反复通读,看得极专心的模样。
陈夫人的眼角余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直到这时,始终淡淡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
一场溪边的流水花宴,从开始到结束并未花费太久时间。
阮朝汐莫名其妙从清源居被拉出来吃了一场赏花宴席,席间吃了个半饱,又匆匆结束,被拉回清源居。
来时跟车的是荀九郎,归程时由荀玄微亲自护送。
两辆牛车齐头并进,白蝉撩开车帘,显露出阮朝汐侧坐的身影。几尺之外的另一辆车里,荀玄微撩开碧纱,闲聊般询问起她,
“刚才九郎即兴作下的赋文,十二娘来回通读了三遍不止,可是喜欢?”
阮朝汐摇头,实话实话,“辞藻华丽,蕴藉风流,实属少见的佳文。是我自己有问题。有些词句典故不知出处,之前东苑进学时未曾通读过,我反复琢磨,依旧看不太明白。”
荀玄微问话时噙着一抹从容浅笑,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人也顿了顿,有片刻没答话。
车轮滚动的声响里,他擡手,无言按了按眉心。
“九郎这篇赋文里,用典确实过于冷僻,有炫技之嫌。这些冷僻典故,得空了给你补起来。”
阮朝汐默然点头,又听他说道,“少年时写诗文辞赋,大多偏重文采风流,喜爱华丽辞藻。等他入仕几年,见多了红尘悲欢,沉下心思再写赋文时,便不会看重辞藻了。你得空可以看看阮郎这几年写的新辞赋。一首《伤离别》,极动人心魄。”
阮朝汐还是默默点头。
她原以为今日的训话到此时就该结束了,正要吩咐白蝉放下窗纱,不料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又继续问她,“你看九郎此人如何?”
阮朝汐不假思索,应声回了句,“不如何。”
话音未落,对面的视线便注视过来。
“你可知道,九郎是三房嫡出儿郎。他母族陈氏在士族间的名望高远。虽然家族担忧九郎年少,目前只让他在阮郎麾下任职一个小小的文掾。但九郎文采斐然,去年乡郡议品,给他议了极少见的灼然二品,又有他母族的助力。等九郎正式入仕后,前途不可限量。你想好了再答我。”
阮朝汐听完了,但她并不觉得荀九郎前途不可限量与她有什么相关。回答的依旧是那句,“不如何。”
对面窗边的碧纱落下了。
白蝉放下窗帘,跪坐在角落边,重新打起了络子。
但她打络子的同时,时不时悄然瞥过来一眼,目光里带着担忧,又带着思索。
阮朝汐也在思索。
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流水花宴,实在不寻常。
她越想越觉得,似乎有几分像七娘口中提起的,大族之间安排的相看宴。
由家族长兄阮荻带领着,对她有养育恩情的荀玄微做陪客,荀九郎的母亲陈夫人赠了见面礼,难不成的给她安排相看的……是荀九郎?
头上的凤头金钗沉重不堪,她把金钗拔下,抛掷在案上。白蝉惊得急忙起身,把金钗好好收入匣子里,放在角落处。随着那匣子,阮朝汐又看到了远远扔在角落里的诗文集,目光里又多了一层烦恼。
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以她的阮氏旁支女的身份,门第并不登对,配不上荀氏大宗嫡子荀九郎。
陈夫人今日虽然言语亲切和蔼,但始终矢口不提她的旁系出身,更未询问一句她母族的来历。就算今日是两家相看宴,陈夫人应该未相中她。
想到这里,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放轻松了些。
她的前路未知。如果被阮家送去历阳城里,做那毒蛇的侍妾,她宁死也不去。
如今办了一场相看宴,阮家或许没有把她送做侍妾的意思。但嫁入荀氏壁,荀九郎做她的夫婿,侍奉陈夫人那样的舅姑,于她来说算是高嫁,却也不她想要的那条前路。
牛车停下,阮朝汐心事重重地下了车。
荀玄微在院门边等候。
他只是护送她回来,自己并不进院落,在暮色里见阮朝汐提着长裙摆迈进门槛,简短叮嘱了句,“早些休息。过几日或许还有宴席。”转身便要登车离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里,把人叫住了。
乌金坠落西山,荀氏壁的院墙又高,浓灰暮色早早地遮蔽了各处角落,灯影摇曳下的面孔显得不真实。
阮朝汐不喜欢暧昧猜度,似是而非。她从小遇事便喜欢寻个笃定分明。
她拢着裙摆,重新从院门里出来,站在荀玄微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转过眸光,对她单刀直入式的迎面直问,并不觉得怎么惊讶。他其实早就在等着她问了。
“算是罢。由你长兄和我做主安排。”他浅淡地笑了下,也同样平铺直叙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儿郎里最出色的一个。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
“但九郎听闻了消息,苦苦求他母亲,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陈夫人赴宴。”
猜疑终于被证实,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极镇定地应答,“多谢三兄和长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确实不般配,不必勉强。让此事过去吧。”
“此事过不去。”荀玄微噙着惯常的清浅笑意,说出的话却冷静到近乎寒凉。
“平卢王殿下单独给你递下请帖,邀你下月入城游玩。历阳城是平卢王经营多年的地盘,你一旦入了城,从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请帖,只有在邀约日期到来之前,提前定下婚事。”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异确实不般配。但九郎对你极为有意,他母亲虽不甚满意你,但九郎是她独子,陈夫人对你爱屋及乌。你从小在云间坞长大,和荀氏结下极深的渊源,教养你长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归程时,陈夫人并未直接回绝阮氏。稍做转圜,这桩婚事不是不能促成。”
阮朝汐听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极冷静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种种好处。
明明是清风徐来的凉爽初秋天气,她站在院门的穿堂风中,身上穿着的绫罗衣袂飘摇,却仿佛被一张无形大网从头顶笼罩到底,渐渐地不能呼吸。
“坞主。”她突兀地唤了一声。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语,耳边传来的称呼让他微皱了眉。“与你说过了许多次了,阿般。如今的云间坞主是我二兄。再这样称呼不妥当。”
阮朝汐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固执地唤旧日称呼。
“坞主。我……还有没有别的路?”
各处灯笼都陆续亮起,灯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面容。她已经长大了,纤秾合度的体态显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致不似人间,朦胧灯影笼罩下,倒更像是误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却拼力求生的小兽。
“坞主,我不喜欢。除了被送入历阳城,除了赶在入城前随便找个人定下婚事,我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穿堂秋风刮起荀玄微的衣摆,他沉静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没有旁的路了。阿般,你应当知道,身为女子,又不幸生在这乱世,本就没有太多的路给你们走。如果你不想入历阳城,做那位殿下身边侍妾,那么高嫁入荀氏,让喜爱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阮朝汐站在风里不肯走。她呼吸急促,绷紧了小巧的下颌。
“一定还有别的路的。坞主,我从小入东苑,跟随杨先生刻苦学文。按照坞主的吩咐,寒暑苦练得一手好字。后来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学了女红,女诫,行止仪态,我甚至还苦练了琴。我连琴艺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起了夜风,穿堂风渐渐大了。院门久未关闭,门里的年轻家臣们和白蝉、银竹,焦虑不安地远远等候着。门后阴影各处传来窥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着院墙边,整个人陷入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人在暗处,擡眸打量着明亮灯火下站着的阮朝汐,从她发间消失无踪的凤头金钗,到她笔直站着不肯挪动的身影,不自觉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绷紧的指尖。
“十二娘。”荀玄微换了称呼,极冷静地打量着她。
“你确实在云间坞学了很多,得到了极妥善的教养。乡郡富有才名的杨斐为你开蒙,我的傅母沈夫人亲自教导你。你落笔的字品出自陈留阮氏家学一脉传承,你的琴艺承袭自豫州名师。你虽不幸失了父母,但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若非云间坞里看顾教养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绝无可能高嫁入荀氏。”
“十二娘,你须知道,世道艰险,你的前路原本就没有几条。历阳城的邀约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时间急迫,嫁于荀九郎为新妇,已经是你为数不多的前路里的康庄大道了。”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边传来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灯火里,璀璨灯光映照着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眼眶中渐渐起了雾。她蓦然擡头,目光死死盯着墙下暗处站着的颀长身影。
细微木屐声响起,荀玄微镇定自若地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大袖展开如山中青鹤,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视着她蕴起雾气的双眸。
“听明白了没有?”他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华过人,未到弱冠年纪便被品议为灼然二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妇,是时候投其所好,捡起诗文古籍用功苦读了。”
阮朝汐深吸气,把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哽咽声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灯下,强忍着眼眶里蕴满的雾气,仿佛出声落泪便输了,无声无息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没有落泪。
只是舌尖处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丝突兀的血迹覆盖住莹润唇色,她擡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门后站着,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拉开门,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接人。姜芝踢了他一脚,低声道,“少惹事!让白蝉去。”
李奕臣手一松,姜芝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白蝉。
白蝉提着灯笼,低头走到院门外对峙的两人中间,恭谨福身行礼,把灯笼双手奉给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
阮朝汐本能地把灯笼接在手里,人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荀玄微转开视线,冲白蝉颔首道,“确实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罢。”转身登车离去。
车轮滚动声响起,牛车平缓远去,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阮朝汐死死盯着远处牛车的目光这时才收回,往下盯住手里提的灯笼。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灯光模糊不清。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
白蝉走近身侧,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罢……”
“你先回。”阮朝汐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自己走一会儿。”
灯光昏黄,她独自提灯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静安宁的仲秋庭院里,华裳少女提灯缓行。多年教养出的平稳举止,隐藏住剧烈动荡的内心。
无边无际的郁气从心底汹涌弥漫,升腾到四肢百骸。内心浮起的疑问挥之不去。
凭什么。
凭什么如此的冷静笃定,又如此的不容辩驳。安排好了一切,连一句商量都没有。
她在人世间颠沛流离走一遭,阿娘拉扯着年幼的她躲避战乱,带着她从千里之外的司州逃难来豫州。在豫北大城里冻饿到路都走不稳当,被牙人捧着米粮追在身后哄着劝着,引诱阿娘卖了她。
她至今还记得牙人婆子缀在身后不肯走,花言巧语地劝阿娘,“你留不住她的。这么小小年纪,跟着你受苦,一两日就饿死了,可怜了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现在把人给老身,老身担保你,好好把小丫头养着,养她到大。以后少不了她的富贵。”
阿娘挥舞瘦弱的手臂,病弱身躯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的力量,激动地赶走紧缀不舍的牙人婆子,回头抓起一把泥就往她脸上涂抹,边哭边和她说,“人的一辈子太久了。你的年纪太小了。阿般,你的一辈子长着呢,好日子还在前头,阿娘不能断了你一辈子的前路。”
年幼的她被阿娘紧紧抱在怀里,“阿娘应允了你阿父的,现在卖了你,以后下了黄泉地府,叫我如何去见你阿父。阿般,跟着阿娘好好活。”
她们分食了最后一点粗糠,生出点力气,绕着城寻河流。
大冷天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冰冻的河面上发狠敲冰,冒着掉河的风险敲开薄薄冰层。
侥幸她们身子轻,冰层未断裂,她们从冰下的河水里捞到了鱼。年幼的她活下来了。
人的一辈子真的太久了。她跌跌撞撞活到如今,才不过十五年。
她的一辈子长着呢。
提灯缓行的少女在梧桐树下停步,擡起玉色皎洁的面孔,盯着头顶投下巨大阴影的粗壮梧桐。
“凭什么。”
安静的庭院里,阮朝汐喃喃自语,“凭什么三言两语,就替我做主,定下我一辈子的路。”
“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