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61章
荀莺初走前悄声说话。
“我和钟十二脾性不投。我说往东,他偏往西。我们见面好话都说不上三句就要吵嘴。如果中间没有你调和着,我和他早不见面了。”
“但是十二娘,你不同。你温和沉静,我看十二郎和你惯常能说到一处去,他不肯听我讲话,倒是能听你的。你刚才又称赞十二郎为人重情义——”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随手捡起笔山上的一支细笔,往荀莺初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起身开门。
“都快四更天了。趁天黑着,赶紧回屋歇着去。”
耳房方向的门帘细微地颤动。白蝉在隔壁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阮朝汐心想,她们在窗边耳语,耳房那里能听到多少。白蝉和她亲厚,但荀玄微是她的主上,她会不会原封不动地回禀上去。
灯吹灭了。阮朝汐躺在黑暗里,对面墙上挂着的琴影若隐若现。
钟少白、莺初和她三个一起长大。每年酷暑时节,必定要过来山间凉爽的云间坞过两三个月,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十二郎的性格确实不够好。冲动易怒,做事欠缺思虑。静不下心来读书,以至于才华平平,和年岁出身都差不多的荀九郎在一处被乡郡里清议,一个被捧到了天上,一个被踩到了地下。
但人就是这样,天下完美无缺之人有几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谁不是七情六欲,喜怒爱憎俱全。
冲动易怒,年少热血。
做事欠缺思虑,千里一诺送行。
阮朝汐看人,确实不怎么看文采卓然,看的是人品。
她自己重情义,看人的人品里也极重情义。
阮朝汐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眼盯着白墙,想事,想人,想荀莺初半夜石破天惊的那句“他倒是桩桩件件符合”。
人和人当真不同。七娘那么清浅直率的性子,居然想找个类似荀玄微性情、年长五六岁,体贴包容的夫君。
她难道就没想过,被人一眼窥破内心,当做小孩儿无理取闹,不和她计较,才会对她体贴包容。
阮朝汐自己多思而敏锐,极不喜欢被人窥心,但荀玄微偏喜欢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心里想什么。
有时嘴里不慎露出几句,就被揣摩去了当时的所思所想,那感觉仿佛小兽被迫摊开柔软肚皮,在日光下露出隐藏不想见人之处,滋味实在不好受。
衾被蒙头的黑暗里,阮朝汐心里默默地想着。
如果有个心思清浅直率的夫君,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气什么,高兴什么,少了许多揣摩烦心,双方直来直往,应该能琴瑟和鸣吧……
抿紧的唇角不知不觉展开几分。阮朝汐把衾被盖在头上,在黑暗里闭目睡去。
———
天光大亮时分。窗外传来了喜鹊鸣叫。卧榻里酣睡的少女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似乎有人碎步过来探查,又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出去。
书房里传来模模糊糊的低声议论,“……还在睡着……”
“……七娘那边也未起身……”
“……昨夜太胡闹了……”
阮朝汐困倦得睁不开眼。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白蝉和银竹打扫书房的细微声响。她们两个说得来,偶尔边洒扫时闲聊几句,多数是银竹说,白蝉听着。
模模糊糊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未相中陈家也就罢了,颍川陈氏门第原本就差一等……钟氏和荀氏门第相当,钟氏的相看宴,郎君怎么也……”
“……郎君要寻的娘子,岂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钟氏四娘我见过,实话说,性情太骄纵了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
“……听昨日跟着七娘过来的春晖说,大夫人要往衮州那边的大族寻了……”
“……那里头这位怎么办……”
阮朝汐在紫绫卧榻里睁开了眼。
“……嘘。莫吵醒了里头这位……说起来是郎君看顾着长大的,这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世间难寻……除了分支出身差了些,其他处处都好……”
“……偏这出身贵贱,爷娘是谁,都是天生注定,差一等就是差一等,再也改不了的……”
“……里头这位毕竟是阮家小娘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想想小院里被扛出去的那两个……”
“……唉……”
私下的交谈悄悄地终止了,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阮朝汐睁着眼,听着耳边重新响起的细微擦洗声。
————
“霍大兄!”
阮朝汐匆匆洗漱完毕,一路小跑下了长廊,拦住正穿过庭院的霍清川。
“我有事想……想问霍大兄。”她喘着气说,“这边不方便说话,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说。”
霍清川的视线转去旁边。他奉命接连做了几件事,如今心怀愧疚,不敢直视她,放缓脚步跟随在身后。“十二娘请问。”
“看这个。”阮朝汐找了处僻静地,直接拉开卷轴,展示出涂黑的一页。
霍清川身为编纂之人,一看前后位置就明白被涂黑的是哪位生平,吃惊地立定,瞠目片刻,一跺脚。
“这……你怎的把这页给涂了!”
从他的表情动作,阮朝汐已经得到一半的答案。现在嘴里要问的就是另一半了。
“我以为霍大兄疲累不堪,编纂出了疏漏……”
她慢慢把书卷卷起,“怕霍大兄受责罚,半夜拿墨涂黑了。早上在书房里看见了霍大兄,赶过来提醒一声,今日若疲累了便早些休息。看霍大兄的意思……难道我涂黑的那页,不是疏漏?”
霍清川果然露出踌躇的眼神,欲言又止。
阮朝汐偏了下头。她站在长廊围栏边,细碎的阳光映照下来,头上簪着的牡丹金簪光芒耀眼。
簪尾金光闪过眼底,霍清川的瞳孔细微收缩,视线转向旁边,又露出了痛悔的神色。
“十二娘……唉,阿般,我如何与你说。”霍清川叹息着。
“这个给我。”他擡手点了点卷轴,“我连夜做个新的来,把涂黑的那页补回去。”
阮朝汐抱着不给他。
“霍大兄先说清楚,为何那页会出现在卷轴里。”
霍清川人虽站着不动,表情却显露出激烈的挣扎,最后隐晦地提点了一句。
“既然郎君吩咐下来,把这页添补进名册。其他的人选……你都不必看看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手一松,卷轴被霍清川拿走。他对着涂黑的那页摇摇头,收起夹在腋下。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郑重问了句。
“从前我叫你把过去的乡野过往俱都忘了。你可曾当真全忘了?”
阮朝汐站在细碎秋阳下,直视着对面的蓝袍青年。
霍清川此刻显露出真切关怀,不再是个面目模糊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赠她冰花,赠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实话。“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开来。
“从前是我太过浅薄了。阿般,你不曾忘旧事很好。你需牢牢记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给予的。不管你身上挂哪家的玉佩,不论你称呼“坞主”“郎君”还是“荀三兄”,内里并无不同。总之,莫要忘本。无论郎君吩咐你做什么,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着地上的青石地,不应声。
霍清川着急起来,还要再说,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清脆木屐声响。部曲们护卫着荀玄微从前院回来了。
霍清川惦记着涂黑的书卷,匆忙夹着卷轴要避让开,阮朝汐伸手拦下。
“名册我还要用。不必麻烦你换新了。莫担忧,荀三兄不会打开看里面的。”
在霍清川震惊的神色里,她捧着那卷涂黑的名册,光明正大走到庭院里,迎上前去。
“荀三兄。”
“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荀玄微在深秋阳光下停步,仔细打量几眼,露出清浅笑意,和她并肩穿过锦鲤池边。“刚才见你和霍清川说话?”
阮朝汐把卷起的名册在他面前晃了晃。
“拦了霍大兄,问他里头写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册录的都是真的,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实在不多。有些家族儿郎怎能浪荡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携妓子公然登山出游——”
荀玄微轻笑出声,擡手拦住她后面的半截话,“这些话不妥当。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身侧跟随护卫的燕斩辰听到不对,早躲去了旁边。
阮朝汐便把卷轴背在手后,跟随颀长身影走过梧桐树。“霍大兄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绕来绕去,反正不直说。”
荀玄微拂去肩头的落叶,淡然应她,“都是详实记载。千真万确。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确实不太多。”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走上几级台阶,把卷轴冲身后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罢。
“钟家呢。钟家的门第风气,可像记载里那般清正?当真是男子四十膝下无子才可纳妾?当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七娘要你问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面前了?”
阮朝汐没应是,也没否认。
正好走上了几级台阶,要进书房时,荀莺初的随身女婢低头迎上,“奴有急事回禀三郎君——”
荀玄微脚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里出来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说几句夜话并无大碍。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蝉掀开了帘子。
阮朝汐捧着清茶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啜口茶。云间坞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盘,里头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他。
她起身抱了兔儿出来,随意喂了把草。
要好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侧击。
从人嘴里套话的本领,她眼里看多了,耳边听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她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钟家的门风确实是七娘托我问的。荀三兄和我说过了,我只管问,只要你能答的,都应答我。”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错,说话语气比平日亲昵些,对面的郎君听着,眼里带了笑意。
他果然极温和地回应,“不错,只要我能答的,我都应答你。钟氏的门风确实是豫州最为清正的几家。荀氏和钟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们的家风清正,儿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罢,莫让她担心了。钟十郎很不错。”
“这个是我代七娘问的。至于我自己也有疑问。我想问……和九郎的婚事,究竟为什么轻易作罢。荀三兄的说辞是两家结亲,不愿结仇。但我听到几句流言蜚语,说……”
阮朝汐低了头,不动声色地自嘲了句,“因为是我的门第不够,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轻易作罢。”
荀玄微镇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于智者。你是女儿家,虽然是分支女,依旧出自阮氏门楣。不像男儿郎以后要议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门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并不差,何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纵然我父亲是阮氏士族,但我母亲……”
“你母亲的坟冢已经迁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门第显贵。”
阮朝汐挪开视线,目光不对视,不给对方任何一个窥探内心的可能。她的声音更软更轻,听起来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温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还有几人知?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说。”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问了一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贱口?”
对面递过来一个眼神。那道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荀玄微起身去了书架边,取出一本竹简装订的前朝古籍,一本《汉书》。《汉书》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阅起竹简。
委婉无声的拒绝。阮朝汐知道,自己的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少见的方式,
她默默无语地在对面坐了一会儿,往书案上沮丧一趴。
动静不小,对面的郎君被惊动了,视线带着诧异,在她赌气般趴着的纤细背影转过一圈。他把书简放下。“怎么了。”
阮朝汐将称呼里的“荀”字也去了,人赌气趴着,语气带着柔软的恳求。
“原本是不该多问的。但一来,这件事在阿般的心里横亘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来,”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侧身摸过名册卷轴,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为动作迟疑,而格外显出几分羞赧。
“这书卷里记录的郎君,出身各个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脉的。我每个都选得?昨日七娘来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亲……”
荀玄微莞尔,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别拐弯抹角地想法子问了。可以与你说的早和你说了,不能说的,我自不会与你提。你母亲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虽说比颍川陈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门第。阿般,你实不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盯着地。
她父亲是分支出身,明面上的母族比颍川陈氏还低一等。
对面这位,连颍川陈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弃陈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里,岂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面上不显什么,她抿着嘴,显露出被安抚的喜悦模样,捧着卷轴回去坐下。
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里又有点荒谬。
一边品评门第,将名门望族也评出了一等二等,总要分出个高低,一边又宽慰她“不必自弃”。
言语劝的是她,显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处,喜爱谁。亲近谁,不喜谁、冷落谁,看的从不是人的出身门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这般的高门优渥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极为看重门第,以门第取人的。
温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无懈可击的言辞里,他的真实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亲出于旁支,母亲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叶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昨夜七娘过来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静地等待询问。
对面的郎君将排列错漏的竹简拆下几支,放置在书案上,果然问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过来,你给她看名册了?胡闹。她已经定下钟家,看了也无用。”
“只着重看了钟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没有对名册生出疑问?”
阮朝汐缓缓摸着兔儿的长毛,这句话意图问什么。
啊,他不知那页已经被涂黑了。家里在议亲,他的生平出现在名册里,如果被七娘见了,确实会生出疑问的。
“什么疑问。”阮朝汐歪了下头,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钟十郎,钟十一郎,她说陈五郎貌陋,才跳过去那页,我就被她骂了。后来就不看了。”
“你怎会被她骂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里挑拣的动作,“说了些什么。”
“昨晚七娘说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来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还觉得奇怪,难叶山出游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纪更大的六娘却未去。”
荀玄微手握着一支错位的竹简,古籍装订错漏太多,简直无处下手,皱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很快补了一把青竹叶,继续若无其事地喂起兔儿。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着名册和七娘一起阅看,随口问起她家尚未出阁的六娘和八娘,名册里可有合适的,被七娘骂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检索竹简的动作。
“我让沈夫人莫和你多说乌糟事,她怎么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纸一般?八娘为妾生庶女,需得多备嫁妆,从门第低微的末等士族里挑选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们和七娘放在一处问,岂不是辱没了七娘。难怪七娘骂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为庶,婢生为孽。一个要从末等士族门第里选夫婿,一个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渐沉到了深潭底,面上反而冲面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浅笑眸光动人。
“昨夜还听七娘说……”她趴在案上,带出明晃晃的试探,柔白的手指随意拨弄竹简。
“听说三兄连着四五场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门第几乎都相遍了。人称玉人的陈家六娘,门第才貌冠绝豫州的钟家四娘,还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么样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试探太过明显,几乎算是明问了,荀玄微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出隐约笑意。
“一场都未去。”他翻过一篇书简,慢悠悠地道,“那几个也配称冠绝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过头,枕着手肘趴在案上,手里的竹叶逗弄着兔儿。心里寒意越来越浓重。
当真是眼高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