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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81章

所属书籍: 月明朝汐

    第81章第81章

    月如弯钩。

    一轮清月高挂山涧之上,山间隐居之人在月下徘徊。

    胸腹间遇刺的刀伤早已养好了。但今夜不知为何,并未受伤的肩胛处却隐隐作痛。

    荀玄微擡手按了按肩胛。

    在很久之前,这个部位似乎受过箭伤。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混乱奔逃的夜里,纤瘦的身影灵活攀上马车,带着年少悍勇血气,义无反顾地执刀挡在他面前。那是他头一次听她当面报出自己的姓名。

    荀玄微仰头望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当时被家族仇恨蒙蔽了双眼。睁开眼只看到满门喋血,闭上眼就是血海深仇。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少女悍不畏死,敬仰的目光处处追随着他。他是多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初的心思的?

    那时已经太晚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霍清川从山道匆匆走近,回禀要事。

    “郎君,萧世子自京城来了三日了,带来了八百部曲。萧世子口口声声说思念挚友,要上来看一眼郎君是死是活,被仆拦在山脚下。但萧世子说了,见不到郎君他就不走。八百部曲拦住了山道,甚为喧闹。”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尘封旧事今夜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几乎把山脚下的这位贵客给忘了。

    空置已久的司州刺史的要紧职务,开春后尘埃落定。

    原本是笃定落入平卢王手中的囊中之物,被急呈入京城的一封密信给搅合了个干净。

    平卢王在荀氏车队入京的必经之道埋伏,预谋行刺。人证物证俱全,荀玄微蘸着自己遇刺溅满身的鲜血写下一封淋漓血书,快马入京,直接呈到了御案上。

    天子气得差点晕厥,把刚入京才热乎了没两天的亲弟叫进宫里,痛骂个狗血淋头,身上官职一撸到底,只剩食禄的爵位,关去王府里思过。

    皇家好面子,明面上坚持说是流寇袭击。

    但被众多眼睛紧盯着、炙手可热的司州刺史的职位,最后落入了和荀玄微平日里交好的常国公世子:萧昉的手里。

    这是二月头的事。

    如今才二月末,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任司州刺史就赶来无名山下求见。

    “萧昉的性子难缠。他这次必然是奉圣意寻我。他上了山,我再无清静日子可过。”荀玄微吩咐下去,“再冷他两日。”

    “是。”

    “郎君,还有第二桩事。释长生大和尚要下山辩经,徐幼棠多嘴问了一句,和大和尚相约辩经的,居然是九郎君。徐幼棠气不过,拦着不放大和尚下山。大和尚说和九郎君约在管城附近,离这里三四十里路,再不放他下山,就要耽搁了明日辩经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九郎心中有芥蒂,不愿来见我,荀家私事而已,莫要牵连了释长生大和尚得道成佛。”

    衣袂飘摇,起身往木屋走去,“叫徐幼棠放人。备车马,送大和尚去管城。”

    ————————

    天色晚了。新修缮过的屋里亮起了灯。

    用的是最便宜的油灯,灯油里杂质甚多,灯光昏暗不说,稍微离近灯台一点,烟气就熏得人口鼻发黑。阮朝汐在灯下拿布遮挡着烟灰,在黯淡灯下拿出一叠新买的麻纸,笔尖蘸墨,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记录下梦境。

    乍看凌乱破碎的梦境,枝蔓延展,细节竟处处都可以吻合。

    梦里的自己似乎成长得截然不同,以家臣的身份长大,义无反顾追随南渡,满怀着敬慕仰望,口口声声地唤他郎君。

    后来……又怎么会沦落到逃亡追捕,被囚于暗室折磨?

    笔尖缓缓落下“追捕”,一个“囚”字,又皱眉写下“茶”。心里倏然一颤,她想起了星夜大湖,放荡画舫,自己坐在陌生贵胄男子的腿上……

    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

    笔尖细微抖动,一滴墨滴落纸上,洇出了墨团。笔墨和麻纸都是市集里换来的,质量低劣,要价还贵,她急忙起身拿布按在纸上,吸去多余的墨迹。

    她盯着记录简略的麻纸,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仿佛在昏昧梦境中,有另一个自己,历经另一世轮回。

    不大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知,倒像是和她自己十六年的真实人生处处反着来。

    一个颠簸坎坷,大江南北去遍;一个十岁进入坞壁,连七十里外的历阳城都未去过。

    她收起笔墨,仔细比对着。

    似乎一副完整的舆图,被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纹路试图拼接起来,总差了些东西。

    角落的小竹笼里响起了吱吱声。

    阮朝汐在灯下思索着,素白的指尖按住写满字迹的麻纸。半勺浓稠的米浆,掺一点点喷香的粟米粒,滴落在纸上,米浆很快渗入麻纸中。

    吱吱声更加响亮了。她起身把小竹笼提到灯下,从小竹笼里拎出一只田鼠,扔去纸上。

    耗子兴奋地抖动胡须,果然直奔米浆洒落的那处。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咬啮声。

    田鼠咬啮完了那处格外香甜的纸张,正四处嗅闻,打算啃咬别处时,她提着尾巴把田鼠提起,扔回了笼子里。

    麻纸上出现了一整行参差不齐的咬啮痕迹。

    阮朝汐握起麻纸,在灯下打量着鼠类咬痕,一整排字迹被完整咬去,脑海里闪过阿娘李氏的卖身契。

    既要她看清楚身契内容,又不想她看见买家来历。推给库仓管理不当,被硕鼠咬啮了一整行去,确实像是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有心事。

    办法或许不止一个,但至少证实了,人力可以做到。

    窗外响起对话声。今日从管城带回的消息重大,这顿晚食谁也没吃好。管城里撞到了荀九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警告。

    姜芝和陆适之低声商量了一阵,过来找她。

    “阿般,管城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尽快换地方。”

    几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豫北小院只是过冬住所,他们原本就打算要去司州。如今开春转暖,管城这里又不再安全,索性收拾行李,骡车载着全部家当,这几日就走。

    陆适之去灶台边清点起米粮,边清点边问,“鹤山大和尚那里,去不去?”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去。有要紧的事问他。”

    “问完大和尚之后,我们往哪儿去?还是往司州?”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九郎说可以带我们出司州。我们去司州,把阿娘的衣冠冢安置好。”

    “之后我们在司州安家么?”

    “去司州各处乡郡看看。如果碰着治理清明的父母官,找处靠山的山脚安家也好。”

    司州有众多的无名山,众多的无名寺。等她问明方位,以后得了空,可以一处处地去寻。

    那么多年来,所有人告诉她,司州阮芷是她的父亲。等她信以为真时,荀玄微却又把一份生平递到她面前,暗示她,阮芷不是她的父亲。

    她在云间坞时,眼睛看到的,都是允许她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刻意筛选过的声音。

    她能做的,只有去寻霍清川,听他保证“记录句句是真”;当面问询荀玄微,听他说,“嘘——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但她现在已经出来了。

    既然阮芷还活在世上,可能就在司州东南某处无名寺里修行,她想去寻人,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阿娘。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阿父。

    哪怕九成九的可能不是,能够寻到人,当面问一句,她心里无憾。

    ——————

    今日管城外的鹤山脚下热闹。紫绫步障拉开,沿着山道绵延数里,部曲守卫山道,路过的黎庶百姓不敢靠近,自觉地远远避开了。

    “不惊动九郎的部曲。”骡车绕开平坦山道,“我们走野路翻山过去。去对面的山亭。”

    寻到山脚溪边的鹤亭时,辩经已经告一段落。

    鹤亭其实应该叫做“观鹤亭”,据说时常飞来山间白鹤,啜饮清涧溪水。今日白鹤没见着,山风吹来了对话声。

    阮朝汐躲在野林边,远远地听释长生大和尚道,“九郎拦着和尚不走,要和尚等人,到底等何人?”

    荀景游不肯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高僧再等等。”

    阮朝汐暗自点头,荀九郎和她说的是实话。

    斗笠戴在头上,遮掩了大半的姝丽相貌,她从野林小径里露出身形,缓步走入凉亭。

    “冒昧拜访,有件佛门中事,询问释长生大和尚。”

    荀景游终于等来了人,脸上显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没诳你,人来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开口打招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没有乔装打扮。”

    阮朝汐道,“没有。怎么了?”

    她今日没有刻意乔装。斗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虽然被斗笠阴影遮挡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说话时,微微扬起头,清澈眸光睨过来,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动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弯了弯,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过无痕,不经意地转向了别处。

    荀景游的心怦然一跳,瞬间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狂热地爱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擡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叹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发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叹,“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刹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蒙,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

    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擡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昉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昉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借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昉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昉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昉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弥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昉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昉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征。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昉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昉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呼,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昉。“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昉:“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

    荀玄微淡淡瞥过一眼,“何事惊慌?可是护送大和尚回返路中出事了?总不会是和大和尚辩经的九郎出事了?”

    徐幼棠的气息都乱了,附耳急促回禀了几句。

    荀玄微饮酪的动作顿住。

    下一刻,瓷盅翻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去旁边,他倏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