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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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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第89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大风呼啸着吹过脸颊,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

    晚霞散尽了。前方三四里路外,树下挂起四五个灯笼,部曲握着火把肃立四周,照亮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

    荀玄微坐在树下等人。

    他提前出了尚书省,公务还未处理完,带出来整牛皮囊袋的公文,此刻就堆在临时摆放的矮案上,就着照明灯火,一边等人,一边批阅处置。

    火把下伏案执笔的身影,在阮朝汐眼前越来越明晰。

    大车去时气势一往无前,回来时摇摇晃晃,几个部曲合力拦住马,把车引去路边。阮朝汐跳下车,喘着气,握了握自己细微发抖的手臂。

    去时五里还好,回程五里明显感觉力不从心,马奔起来拉不住,车身左右来回的晃。

    树下等候的郎君听到动静,把笔架回笔山,站起了身。

    阮朝汐迎上去,“有劳三兄等候。”

    力竭发抖的手臂牵动了春衫窄袖,荀玄微的视线盯着微微抖动的右边窄袖,那幅窄袖连同一截皓白手腕倏然藏到了身后去。

    他擡手搭在她肩头发力处,轻轻往下一按。

    “嘶——”阮朝汐疼得抽气。又酸又麻,忍着没后退。

    “手臂麻了?赶车可是好学的?”

    “有趣。还要学。”

    荀玄微莞尔,身后跟随的燕斩辰噗嗤笑出了声,急忙忍住了。

    燕斩辰才满弱冠年纪,少年心性尚未泯灭,插嘴道,“五里路太短了。这段路又太平了。每日里平地跑个来回,要学到猴年马月?”

    阮朝汐按照酸痛难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先从平路学起。学三两个月也可,五六个月也可。我等得起,总有一日会精擅的。”

    荀玄微赞许地颔首。

    “天黑了,回去用晚食。明晚再来。”

    道路边停着荀玄微自用的车,符合正二品尚书令的规制,双驾车,车身极宽敞,金饰银绣带,碧纱窗。

    阮朝汐喜爱地挨个抚摸两匹骏马柔亮的鬃毛,目送着荀玄微登车,正想回自己的马车,车里郎君的侧影出现在车窗边。

    “阿般,前几日就想问了,你我兄妹,如果共乘一车……不算逾矩罢?”

    阮朝汐停步回望,盯着纱帘映出的侧影,抿了抿唇,没应声。

    碧纱窗帘从里掀开。修长的手托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碟。

    “白蝉来京城了。我见她做了奶饼小食,想起你从前爱吃,带了几块出来,想与你分食。未曾问过你意见……也不知如今喜爱不喜爱了。”

    从小吃惯的口味,她当然是喜爱的。

    阮朝汐沉吟未答的时候,车里又叮嘱了一句,“罢了。你全拿去。”

    整盘琉璃碟递了出来。“四块奶饼,四块髓饼。都是豫州口味,京城这里轻易寻不着。你拿去车里慢慢用。”

    阮朝汐双手捧了琉璃碟,道了谢,往回走出几步。

    熟悉的奶饼滋味萦绕鼻尖,她怀念地掂起一块奶饼,奶香扑鼻,闻起来便是云间坞书房里早晚萦绕的香甜滋味。

    她捧着小碟,转身上了马车。“阿般和三兄共食。”

    马车平缓驶入城门,车里对坐的两人共食故乡口味的细点,谈论起故人。

    “白蝉阿姊何时来的京城?”

    “正月里便写信让她准备起来。昨日刚到,人在桃枝巷。”荀玄微自己掂起一块髓饼,把其余几块往阮朝汐那处推了推,“带来两车青州海边精细淘来的白沙。”

    阮朝汐咬着香甜的奶饼,耳边听他悠闲谈论起桃枝巷的小宅子,笑谈宅院过于小了,只能多费些心思细细布置。

    听着听着,她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如今两人又重回了熟识多年的故人。他对她亲近而有礼,她对他亲近而关怀,亦师亦友,轻松而又自在,正是她多年渴求的,令她夜晚做梦也能露出微笑的相处方式。

    提起桃枝巷宅子,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当面问起了传闻。“之前听说桃枝巷地贵,那宅子卖出了百金贵价,可是真的?”

    荀玄微并不隐瞒,“大致不差。霍清川急买,多出了点价钱。若是慢慢议价,七八十金应该足够了。”

    阮朝汐咀嚼着香甜的奶饼,默默听完。

    七八十金,于她来说,还是过于贵价了。

    他们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打探来的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号称京城新景的十亩桃林,居然是郗氏当年门第辉煌时,郗氏大宅的后花园。

    郗氏的旧宅,曾经就坐落在桃枝巷一带。如今桃枝巷左右两边的五六户宅邸,都是曾经的郗氏大宅的一部分。

    她越打探,越心凉。郗氏族灭,在京郊的田亩产业早就被新贵门第瓜分一空,就连城里的大宅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各有主家。把阿娘的遗物葬在郗氏旧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难不成真的像陆适之提议的那样,秘密葬在桃林里?

    马车沿着京城御街一路往北,再往东,转过了十亩桃林。她一路思索着,擡手再去拿奶饼,摸了个空。

    荀玄微眸光带了细微笑意,向她展示空空的小碟。阮朝汐郝然停了手。

    “三兄,等下你要回何处?可是桃枝巷?”

    “今日回悬山巷。何事?”

    悬山巷官邸,配的是京城本地的厨子。

    “白蝉阿姊给三兄做的豫州口味的细点,大半倒被我吃用了……”

    阮朝汐思忖了片刻,提议。

    “悬山巷离青台巷不远。若三兄不嫌弃的话,可愿来青台巷用个晚食?我的院子里有小灶。我自己的粗浅手艺,偶尔熬煮些汤羹,水饮饼,清粥饭食,味道尚可,都是豫州口味。”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他这几日虽然政务劳碌,但人夜里休息得好,气色反倒比刚来京城时好,语气也更加舒缓从容。

    “求之不得。”

    阮朝汐院子里的小灶,是最近两日新砌的。

    她现今以“荀九娘”的身份住在青台巷,虽然吃用的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荀氏的财帛。她心里过意不去。

    他们四个冬日在豫北山里打猎,带出来不少腊肉皮子。姜芝在京城市集上四处晃悠,京城繁华,铜钱和绢帛在市集上通用,几张完整的猛兽皮子卖出了高价。手上的两匹绢帛没动用,其余积攒的财帛清点一下,比云间坞出奔时还要丰裕点。

    阮朝汐每日清晨出去,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去向,碰着清晨出摊的各色饼子食肆,几人围坐着就用了朝食。路过肉铺买两斤肉,碰着鲜鱼市集买几条鱼,傍晚拎回院子里,晚食就在小灶自己动手做了。

    算上她自己,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今晚被她领回去的荀玄微,是第五个吃用她院子里的小灶晚食的。

    ————

    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仆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仆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仆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赞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茍。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饥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赞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仆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擡头,第一眼便怔住。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勋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