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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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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第95章

    京城春雨绵绵。

    马车冒雨缓行入青台巷,停在西边角门外。管事娘子见了车上湿漉漉下来的人,骤然吃了一惊,“九娘出去没带伞具?浑身湿透了!”慌忙遣小女婢回院子烧水。

    阮朝汐神色恍惚,听而不闻,被引着走回荼蘼院。

    直到浸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雨水浸透的身躯逐渐回暖,她仰头靠在木桶边,闭上了湿漉漉的长睫,混乱的神志此时才终于回到身体。

    领着年幼的她奔波千里、历经风雨坎坷的阿娘,竟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

    李月香是郗氏女郎的亲随女婢。白鹤娘子未出阁时,居然就是高平郗氏的郗三娘。

    出嫁两年,生下她才几个月,不幸遭逢元氏兵马入京。阿父奔逃出京,襁褓中的她被阮芷和李月香秘密带出京城。留在京中的母亲被掳掠入宫,成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她真正的父亲,竟然是……

    怎会如此!

    木桶里的水从热到温,小女婢在门外砰砰地敲门。

    “九娘,可要续些热水?热水放在屋外了,可要奴拎进来?”

    阮朝汐从水里擡起湿漉漉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水尚热,不必了。”

    今天去了一场桃林,仿佛有冥冥之力拨动乾坤,处处遭逢意外混乱。假冒的身份被宣城王戳破,路边拦车的傅阿池,母女相认……

    门外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节奏平缓地叩了三叩,这回绝不是小女婢。阮朝汐本能地往门方向看去。

    “阿般。”熟悉的嗓音隔着门和缓道,“陆适之和李奕臣来寻我了。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境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急迫。你慢慢沐浴,我在院里等你。”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嗯。”

    天色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未停,雨声敲打在窗棂。

    屏风里点亮了一盏照明的小油灯,就搁在地上。她在室内擦洗沐浴,乌发蜿蜒浮在水面上,水声时不时地响起,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回声响亮,回音也带了催促之意,她加快清洗长发。

    淋浴木桶放在三间朝南青瓦大房的东次间。刺绣屏风围拢着木桶,她脱下的衣裳挂在屏风上面。

    出去的那身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挂在屏风上,连山水刺绣屏风的白绢面都浸湿了,隐隐约约现出屋外点亮的灯火。

    窗外细密的雨声里,可以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木屐踩着庭院里铺的青砖石,避开她洗沐的东间,缓步行去西边院墙,又行回蔷薇花架。

    他的脚步向来从容,是她往日里听惯了的。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令她安心。长大后他对她的态度大变,那段时间他的脚步声令她焦心。

    如今呢?

    他们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她也难说清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耳听着窗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只知道,她遭逢了意外,他赶来抚慰她。

    人生处处惊涛骇浪,看似寻常的日子会生出巨变,猝不及防间颠覆之前的人生。看似安逸的京城转眼露出狰狞面目,或许即刻就要离开。

    倒是门外听惯了的脚步声,历经风雨,稳若磐石。

    手里动作不停地洗沐着长发,湿漉漉的长睫眨了下,湿意混合着水汽,她仰着脸擡手抹去了。

    惦念了十六年的阿娘,原来不是她阿娘。

    虽然不是她生身母亲,但有多年养育之恩。放在心头敬爱的亲人,如何能轻易抹去痕迹。

    如何能如她母亲口中所说,把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看做一个失责无能,未能完成主人嘱托的女婢!

    哗啦一声,她从温水里起身,拢着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擦拭了几下,扔下巾帕,指尖勾扯扯住旁边木架上的衣裙。

    窗外的脚步声正好在这时从西边转回来,清脆的木屐声响逐渐靠近东边,阮朝汐抓着白底粉荷的抱腹,掂起细带,在脖颈间交错扎好,贴身的抱腹穿裹在身上。

    踩过庭院积水的木屐声清晰入耳,她裸着肩膀站在屏风后,抱腹穿戴到一半,地上的油灯摇曳,把她正在穿衣的身影映在濡湿半边的屏风上。

    她垂眼盯着地上的油灯。

    穿戴好了抱腹,又勾起木架上的窄襦长裙,看一眼屏风映出的自己身影,终于还是俯身下去,吹熄了油灯。

    下一刻,庭院里的荀玄微敏锐地注意到屋内黑了。隔门传来询问。

    “灯被风吹熄了?可要女婢入内点灯?”

    “不必,我无事。”阮朝汐在漆黑的室内摸索着系带,将浆洗干净的短襦长裙穿戴整齐,上前打开了门。

    一声木门轻响,庭院里撑伞等候的颀长身影应声回头。

    “这么快便洗好了?”

    荀玄微撑伞走近,在石灯座的晕黄灯光下仔细查看她的气色。

    “听闻你淋了一场雨,浑身湿透地回来?唇色有些发白,可是冻着了?”

    晚风裹挟着雨丝刮过身侧,阮朝汐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雨后春夜寒凉,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便出来了。

    “我无事。”她还是应了那句,目光落在荀玄微层层包裹的右手。

    “伤处不宜淋雨,进来说话。”

    门窗关起,春夜风雨关在室外。烛火映亮了黑暗的室内。

    “我母亲之事,三兄是不是早知道了?”阮朝汐把烛台放置在书案上,“因此才几次暗示,让我去见她。”

    “母女亲情连心。既然你入了京城,自然要见她一面为好。”荀玄微拨亮油灯,又打量她一眼。

    阮朝汐循着他的目光去望自己肩头,这才注意到,发尾的水珠把肩头濡湿了大片,难怪刚才出去被风一吹,冷得发颤。

    “洗出来时连头发也未擦?”荀玄微走去东边,寻觅回一条干净的布帕,搭在她肩头。

    阮朝汐自己拿手拢住还在滴水的长发,荀玄微把乌黑发尾裹在布帕里,一点点地拭干。

    “我前几日去信和你母亲说,稍安勿躁。等我筹备几日,寻一处真正清净少人的院落,你们单独把话说开。但白鹤娘子知你人在京城,或许等不下去了。今日你出门,她迫不及待地和你见了面。”

    阮朝汐默然听着。

    今日出去,迫不及待和她见面的,又岂止是白鹤娘子。

    “三兄,京城于我不可久留。宣城王拦了我,他已知晓我的身份有假。”

    “你在桃林被他拦截的事,我已知道了。”荀玄微不急不缓地擦拭着她滴水的柔顺长发,“事未到图穷匕见时,尚有转圜余地。莫急。”

    “我沉得住气。”阮朝汐抿唇,“只是怕事发牵连了你们,想要早些离去。京城认识我的人原本就不多,等出了京城,查无对证,我是不是荀九娘又有什么关系。”

    “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处?”

    “豫北。”阮朝汐毫不犹豫道,“我喜爱山下的小院。进山做猎户的日子自在。”

    “豫北是个不错的地方,过两日我让徐幼棠点八百部曲送你出京。”

    应答得过于干脆,阮朝汐诧异地仰起头。“你同意我出京?不多问什么?”

    “低头。”荀玄微手里的布巾拂过她的湿发。“你如今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即使没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亲见了一面,便送你出京。”

    阮朝汐低了头,“嗯。”

    她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任他擦着滴水的头发,这是个罕见的柔顺姿态。今日母女相认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她感觉疲惫。

    但外表显露的平和柔顺,在她一开口时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亲是她?你这次又瞒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不太久。”

    阮朝汐唰地擡头,动作拉扯到被布巾严实包裹的发尾,她嘶地吸一口凉气,按住他擦发的手。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脑袋,“低头。”

    她重新低下头去,动作柔和温顺,嘴里却不罢休。

    “不太久是多久?这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总不会又是从前世带来今世?”

    “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擡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台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发。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撚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发,“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欲,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

    荀玄微的视线又转开了。

    但眼角却捕捉到了屏风上的人影动作。她轻巧如猫儿般地弯腰下去,下一刻,地上的油灯熄灭了。

    黑暗的东边室内,隐约响起穿衣系带的声响。

    隔断拉下的绡帐被纤长手指捞起,往两边分开。

    阮朝汐捧着熄灭的灯台出来,放在书案上,重新把油灯点起。

    荀玄微注视着她点灯的动作。

    “油灯怎么灭了?”他语气寻常地问了一句。

    阮朝汐拿铜钎子把油灯拨亮,同样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东边窗未关紧。风吹熄了。”

    “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荀玄微道,“隔断的绡纱太薄。看得见。”

    阮朝汐一惊,闪电般回头。明堂里的火烛透过一层绡纱,东边室内黑暗无光,看不清什么。

    “诳我。”

    “点灯时看得见。刺绣屏风的白绢透光。”荀玄微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下次不必把灯吹了,自己摸黑穿衣,万一在湿地摔倒了不好。直接把我赶出去即可。”

    阮朝汐耳尖发热,立刻起身赶人。“三兄慢走。伞在门边。”

    荀玄微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煮酪?”

    ——

    说是赶人,最后还是撑伞把人送出院落。

    事情议定,以荀玄微对宣城王的了解,事态并不似想象中严峻,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放松下来。

    送人出院落的路上,她轻声和他说起衣冠冢的决定。

    “桃林中人来人往,设置衣冠冢还是不妥当。我和……”她顿了顿,吐出一个于她陌生的词汇。

    “母亲,回程时提了几句。她说,她毕竟是郗氏女,可以由她出面,从郗氏旧地拨出一小块田亩,给旧日的忠婢设立衣冠冢。我也觉得由母亲主持设立衣冠冢,对阿娘是最好的安排了。”

    荀玄微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桃枝巷的小宅子,这两日已经布置好了,景致尚可入眼。我原想办一场宴请,只邀你和你母亲两人,于清净院落里单独说话。既然宣城王殿下插手进来——”

    荀玄微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那就再多邀他一个。京城这边筹划已久,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几乎停了。

    两人并肩往东边青梧院方向走了几十步,荀玄微当先提着灯笼,“桃枝巷宴请的邀约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去?”

    “当然会去。许久未见白蝉阿姊,心里着实想念。”

    雨后夜风寒峭,修长手指伸过来,替她把披风仔细拢了拢。

    “放心,无需你出面应对宣城王。我和他在前院说话,你和你母亲隔着一道院墙,在后院吃席即可。”

    阮朝汐道:“要我应对也无碍。”

    难过低落的情绪已经被留在屋里了。柔和姣色的眉眼现出坚决。“我不怕。他要和我春日踏青,我和他去便是。虚与委蛇几日,看看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知道你不怕。但京城的局面未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荀玄微把灯笼递过来。

    “有我在,何至于要你和外男虚与委蛇,春日踏青?你只需接待好你母亲,好好吃席。”

    阮朝汐坚持道,“我可以应对。”

    “下次罢。”荀玄微温声道,“下次交给你应对。这次交给我。”